隔着玻璃,雁西一层层浏览那些书目,留意到有半数是在山上时她为范君易订购的,他当时专注地沉浸在这些书海里,一天说不上几句话,现在的他话仍然不算多,但整个人明朗多了。
回头望向书桌,桌面干净,上头只散置了两本书,雁西拿起封面有了明显折纹的一本,那是范君易反复翻阅多次的一本精神科学书籍,描述关于大脑的记忆机制。她抚摸封面,随意翻动内页,有张夹页纸从中飘落,栖止在脚边。
她弯腰捡拾,触及纸质才发现是张照片,翻面一瞧,一张盈盈笑脸正对着她;她一眼认出是方佳年,长发披肩,戴了顶可爱的草帽,穿了件白色雅致的小洋装,露出一双纤美的小腿,倚站在花丛间,气质出众,让人移不开目光,照片隐约也有了皱褶,想来是多次被取出观看的结果。
雁西愣了不知多久,回神后,她赶紧夹回照片,阖上书页,烫手般放回书桌上,一颗心跳得骤快。转移视线,书柜玻璃门上反射出她的映像,她禁不住抚触自己的短发、面颊,再次明白了一个不争的事实——无关乎相貌、神韵,无论她如何致力于突显与方佳年的差异,在范君易心里,方佳年是一个独特的存在,没有人能取而代之,至少到现在这一刻,雁西也不能。
她相信范君易也很努力,努力地淡化记忆、重新开始;也努力接纳她,喜欢她,见面时他从不忌讳在人前拥抱她、亲吻她;每天总要通上电话,听见她的声音。他的努力让原本退却不前的她不可自拔地爱上他,即使知道长期以来,睡梦中,他呓语的是方佳年的名字,就连那一次在她的单人床上热烈欢爱,清晨先行苏醒的她,耳边模糊听到的仍不是自己的名。但她很有耐心,又擅长往正面开解自己——深情的人泰半难以忘情,她可以接受。
但这一次,这一次她的脑袋忽然辞穷了。如果静夜无人时,清醒的他仍然忍不住要看上几眼方佳年的旧照,那么雁西到底算是什么呢?
“原来你在这里,我找了你好久——”一双手臂从后环抱住她,“出去吧,大家闹着想看看厨师是谁。”
雁西回过头,仔细看着范君易,他日渐焕采的面庞,再无忧悒,这不是她一心希望看到的吗?最初踏进那道门时,她的愿望不就是如此单纯么?
“你真喜欢我?”她忍不住问。
“这还用问?喜欢得不得了。”他拉起她的手,促狭地眨眨右眼,“你喜欢听,晚点人都走了再讲给你听,先出去吧。”
“好。”她握紧他的手。
雁西想,她的野心一向很小,不过是祈求在爱里的一点真心,她相信他的真心,这就足以让她爱下去。
她跟随他走出书房,迎向陌生的人群。
天气逐渐转凉了,雁西心里的凉意变成实质上的感觉,她换上了秋装,找到了一个顾问公司行政助理的临时工作,偶而得请假到法院出庭,或是到赡养院探视母亲。她忙碌得很规律,但这种规律三不五时就遭范君易打破。
他想见雁西时,雁西一点都不能耽搁,路过公司楼下,她也得抽空溜出来五分钟让他看个高兴;约好晚上碰面,临时有重要饭局,他绝不因此取消约会,雁西必须在他的住处等待,直到他夜归,她被坚持留下过夜。
过夜不是太为难,他们的亲密关系是事实,只是有两次让心血来潮上门拜访的张立行撞见,雁西难为情到提前告辞。
今天雁西下班晚了,她打个电话给范君易道:“不做饭了,我们在外头吃吧,我订好位子了。”
只要雁西愿意见面,范君易很少坚持这类生活小事,懂得适时配合,让她决定。“可以。在哪里?”
雁西说明了地址和附近景观。“……餐厅就在那棵大树旁,很容易看见,我在树下等你。”
他迟到了半小时,雁西在树下滑手机,见到他快步趋近,她笑着迎上前,“不用急啊,餐厅答应我保留位子,大不了下次再来。”
“我是怕你等。”他牵起她的手。
餐厅等待的客人极多,能保留住位子并不容易,范君易猜雁西一定费了番唇舌才让订位保留。入座后,他笑道:“这又是哪本杂志介绍的店?”
“你别管嘛,尽量吃就行了。”
他知道她又在搜集新菜色,这是雁西唯一较花钱的乐趣。
雁西心情轻松地四处张望,在满室这么多双眼睛当中,她却被斜角的一双炯炯目光吸引住,不经意回看了两眼,那两眼立即令她懊悔万分,她很快收回视线;但来不及了,对方同时认出了她,目光定着在她的方向,似乎不打算移开。
她低下脸,沉默下来,取出手机,无意识地滑着屏幕,所有的用餐兴致瞬息间消失了。她感到如坐针毡,面部僵硬;范君易和她交谈了几句,她皆答非所问,然后忙不迭致歉。
见她脸色有异,范君易好奇问:“在想什么?看到什么新闻了?”
“没有,没事,公司同事交代一些公事。”她晃晃手机,“不看了,专心吃饭。”
餐点陆续上桌,雁西食不知味,范君易离座上洗手间,她总算喘了口气,却始终保持垂眼,不敢轻易东张西望,但那不表示她芥蒂的人不会找上门,有人拉开了范君易的空座椅,直接坐了下来,面对惶惶然的雁西。
“好久不见。”葛明中气十足地招呼。
“……”雁西瞪着他不说话。
“范先生看起来状况不错,我想大概是你起了关键作用;也或者,你什么都没说。”
“……没什么好说的。”雁西背脊发凉。
“你果真喜欢他。他可真幸运,总有人替他着想。”
“事情都过去了,不必要再提,他也不好受。”
“那么当初你又何必来找答案?”
“我当时只是觉得——你和方小姐欠他一个说法。”雁西抬起头。
葛明盘起双臂,歪着头打量她,轻蔑地扯了扯嘴角,“你现在明白了吗?佳年当时说不出口的心情,就和你现在一样。”
两人对视片刻,她匆匆调开视线。
“心里有秘密,日子可不会好过,祝你好运。”葛明站起来,转半个身,突然又倾下头,在她耳边道:“但天下很难有永久的秘密,除非以后佳年的祭日,范君易打算从此不再出现在方家人面前,也不到方家墓园追念她,这一点,你可要好好想一想。”
“方家人不会说的。”
“但我会到场,绝不缺席,也不会避讳任何人、任何说法。”
雁西呆滞了几秒,立即起身想追上葛明,恰好和回座的范君易撞个满怀,范君易托住她手臂,疑惑地看着她,她慢吞吞屈身回座,面色煞白。
“怎么了?”
“……没有,以为看到熟人。”执起筷子,雁西心不在焉,盯着食物不知从何下手,嘴里有口无心地说着:“快吃吧。”
“那位是谁?”范君易问。
“唔?”
“刚才和你说话的男人。”
一位范君易从来没见识过的男人,即使隔了两个走道望去,也能看出男人模样帅气,姿态率性,旁若无人,和雁西靠得极近耳语,不过短短几句话,就令她惶惶不安,什么样的男人有这般魅力?
“噢……那个是——”雁西撑着额头,苦恼地编想答案。
“有这么难答吗?”范君易收起了笑容,“你是不是有事没告诉我?”
“怎么会?”赶紧堆笑,“那是——以前处理的个案的男友。”
“喔?叫什么名字?”
“叫——我忘了。”她在桌底下拚命绞扭着两只手。
“忘了?”
他大惑不解,雁西心慌意乱到连胡扯个名字都做不到,她有多不想让他知道男人的身分?何况,她分明在闪躲他垂询的目光。
“他是你以前的男友?”
“当然不是。”
静默了一会,范君易不再追问不舍。每个人都有过去,他不希望雁西难堪。
但葛明的存在是颗未爆弹,坐立难安的雁西佯装了十分钟终于失控,她背起背包,放弃才动了两口的晚餐,语气不安:“我胃不舒服,我们走吧。”
“……”范君易严肃正视她,回头打量不远处正和两名友伴谈笑的葛明,皱眉道:“你不须躲他,你不须躲任何人。”
“我没躲他——”
“那就把饭吃完。”
“……”雁西垂下脸,机械化地拿起筷子。
“他让你难过吗?我去找他谈谈。”说完就要起身。
“别去——”她按住他的手,哀恳:“别去!”
第9章(2)
更新时间:2016-12-18 17:00:06 字数:5198
彼此凝望良久,范君易试着解读雁西的眼神,除了担忧,他看到了愧悔,那是他最不想经验的情绪;他再度回望,葛明已起身离座,准备与友伴离去,没考虑太多,范君易唤来服务生,丢下两张大钞,尾随而去。
雁西大惊,急起直追,跟着冲出餐厅大门,瞥见葛明和友伴已拦下计程车,范君易跨大步欲出手拦截,雁西冲口大喊:“范君易!别追了,我告诉你,我全都告诉你——”她奋力扯住他衣摆,让出租车得以扬长而去。
雁西脱轨的反应太离奇,范君易回身扶好她,表情异常冷静,他柔声说:“别担心,什么都好,我都能接受,你想告诉我什么?雁西?”
他以为听到的会是雁西的情史,他洗耳恭听,略为忐忑,暗暗做好了心理准备。他不介意她的过去,他认为雁西的反应太过紧张。这是什么年代了,谁没有在青春风暴里爱过人、恨过人?即使温和如雁西。
但接下来的半小时里,范君易听到的是反向篇章,以自己为轴心,连结了和雁西丝毫不相干的人物,组合出匪夷所思的故事情节,和背离一切认知的实清。
他霎时胡涂了,以为听到的是一个陌生女人的情感挣扎,但从雁西嘴里吐露出来的却是最折腾人心的名字——方佳年。
弄错了!全弄错了!范君易自认最温柔解意的女人怎可能拥有他难以想象的面貌?但似乎又对了,那最后半年历历在目的冷战,郁郁的神情,不再报备的私人小旅行,日益减少的问候,幡然转变的嗜好,说明了方佳年曾以渐进的方式逐步离开他,而他却片面将她一直封印在某个时期不曾改变过,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牢牢陷入了一团混乱,胸口像被陨石击中出现巨大的凹陷,空洞而迷惘,四周的人车消失殆尽,只余无尽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范君易终于重新看见雁西,她不停摇晃他的手臂,叫唤他的名,一副慌张失措的模样,他干哑地应了一声:“没事,我在听。”
雁西放心了,继续诉说着别人的恋情,他在恍惚中听出了意涵,她在帮佳年说项,企求他的理解宽贷。这太荒谬了,她根本不识佳年,一切说法不全都来自那位姓葛的家伙口中?那他这方面的感受又算是什么?
良久,他终于发言了,容颜从空洞转为绝冷,“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雁西怔住。
“为什么要问方家这么多?为什么找上葛明?”
“……当时我希望——他能给你一个交代,方小姐的意外不是你的错——”
“谁说我需要交代了?我并不需要交代,一切事情应该就到把东西送回方家为止,不是很好吗?为什么非要知道和你无关的事?你到底想做什么?”他的语调平常,语意却异常凛冽。
“……”
“你要的不就是钱吗?钱都分毫不少的拿到了不是吗?为什么还不肯适可而止地放手,非干涉别人的人生不可?”
“……”她难以置信自己所听见的,拚命摇头,“不要这样说,不要说出会后悔的话——”
“你还不明白吗?!”他陡然厉吼,“我最后悔的就是把你留下来,没下定决心解雇你,让你放肆侵入我的生活,我根本就不该买你的帐——”
“范君易——”她喝止他,“拜托你不要这样——”
“你还想教我怎么反应吗?”
对话戛然而止,雁西惊骇地望着范君易,那全然陌生的眼神,温柔散尽的冷峻,正透过夜风鞭苔着她的脸。她以掌捣嘴,避免咽泣出声,她不停深呼吸,让自己能正常说话,她说:“对不起……”
但范君易别开了脸,与她擦肩而过,漠然离去。
雁西久立不动,一眨眼,触摸面颊,才发现满手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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