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君易始终未举筷,亦未开口导引话题,他啜饮着雁西每天早晨为他冲泡的养肝茶,嘴角泛着意味不明的浅笑。
三菜一汤,食材均极家常,但色彩配置丰富、香气怡人,色泽正确,张立行无法单凭肉眼判断是否内藏玄机,身为称职的客人,不表现出大快朵颐实为失礼。
他举筷伸向第一道赏心悦目的什锦蔬菜,入口一嚼,菜汁即刻香甜渗颊,脆嫩爽口;再试一次,又尝出不同妙处,无论是食材或炒烩功夫,毫无瑕疵。
他瞄了范君易一眼,大感费解。
或许是巧合,蔬菜料理不易出岔,再进攻第二道菜,彩椒牛柳。
张立行平时嗜食肉类,对荤菜较有心得,放胆一尝,大为惊艳——牛柳腌得恰到好处,肉质细嫩,彩椒甘脆,洋葱香甜,两者相得益彰,未被牛柳抢尽锋头,尤其上头缀洒了些白芝麻,增添了特殊口感,这是道好料理啊。
两道菜都未失误,他更勇于探向第三道菜,九层塔炒蛤蜊。
这道风味和想象中的差异不大,重点在酱汁均渗进了蛤蝌肉,肉质颗颗饱满,并未缩陷,火炒需要精准控制时间,这不像缺乏概念的人炒得出来的菜。
莫非范君易酒喝多了,味觉失灵了?
三道菜极为下饭,不消多久,张立行一碗白饭就见了底;他看向那锅豌豆苗肉丸汤,取了汤匙正想舀一碗尝尝,隐约感觉有两道阴鸷的视线来自左前方,偏头一看,范君易举杯半空中,不甚满意地盯着他。
这是请他发表感想的暗示?
“欸,那个——”张立行清清喉咙,望向雁西,诚挚地赞美:“太好吃了,冯小姐手艺不凡,今天很幸运能尝到您烧的好菜,范先生真有口福。”
此言一出,范君易面色更加不豫。张立行擅于社交是个事实,但言过其实到这种地步也太荒谬;此外,张立行还将那些可怕的料理吃得津津有味,不过是一名家务助理,从今往后没啥利害关系,为何昧于事实对她大加恭维?
雁西礼貌性一笑,“谢谢,请尽量吃,厨房里还有。”好似听过无数次相同的美誉,反应极为平淡。
眼看张立行又愉快地添了第二碗白饭,范君易按捺不住了,他拿起筷子,随机夹了其中一道,兴味索然地略尝一口,等着味蕾自动反弹。奇异的事发生了,菜肴出乎意料地顺口,甚至引逗味蕾,口颊留香。
这是偶有佳作吧?不愿轻信,继续尝试,每尝过一道菜,范君易脸色就加倍难看;到末了,他索性放下筷子,铁青着脸直瞅雁西。
一如既往,对方表情不多,温和地回看他。
“今天吃这么少,不合胃口吗?”雁西关切地问。
他直接站起来,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想说,只拍了张立行的肩一下,算是示意,转身离席。不久,余下两人同时听见楼上门扇撞击门框的响亮声。
张立行捧着饭碗,尴尬致歉:“不好意思,我这朋友就是这么率性,请多包涵、多包涵。”好似得罪人的是自己,“可惜了这些好菜。”
“可惜了他的好条件。”雁西轻叹。
“……”张立行瞥看她,若有所感。
“不要紧,他待会饿了自然会吃。”雁西不以为意地笑。“谢谢您来看他,等再过一阵子,他心情好多了,应该就会回去上班的。”
“真希望如你所言。”张立行感慨万千,不忘继续把盘中佳肴送进嘴里。
“对了,还有甜汤。”
雁西跑进厨房,殷勤地端了一碗东西出来。张立行朝碗里探看,又是惊喜;如果没有看错,这是一碗冰糖雪梨银耳羹,配料可不少,制作过程挺麻烦。
“太谢谢你了。”他不禁欣羡起范君易了,生意头脑非常灵光的他开始暗自盘算起来,有机会一定要将这名优秀的家务助理挖角到自家服务。
“不客气。”
少了范君易在场,两人不自觉地举止轻松起来。张立行进食得更畅快,历西不再正经端坐,她松开马尾,让头发在肩上垂泻,掌根托着额头思索,斟酌了半晌,终于诚恳地启齿:“张先生,如果您还有时间,也不介意的话,能不能告诉我,方小姐是怎么出事的。”
张立行抬头,看着雁西,那副侧偏的模样,即令局外人如他,也不禁迷惘——那张脸真是方佳年的复刻版啊,范君易日日面对,岂能不为所动?
“为什么想知道?”
“因为,一切肇因都起于她,不是吗?”
可她只是个不相干的家务助理啊。
但她就这么望着他,目光真诚凝肃,彷佛获得答案后所有难题就可以迎刃而解。张立行呆了一下,忽然想起了范君易的话,忽然间懂了。
冯雁西和方佳年无论有几分像,那几分像其实都已分布在看得见的轮廓上,看不见的本质却极之不同。
“……你不单纯是来当家务助理的,对吧?”张立行识出了端倪。
“……”
他看看表,“我一小时后有个重要会议,另外再约个时间吧。”
雁西喜欢替母亲做清洁工作。在这段短暂的护理时光里,她感到特别平静。
虽然在雪白的床单和靠枕的衬托下,母亲那颗面色灰败、脸颊凹陷的头颅益形萎顿,令人不安。
雁西对擦澡并不在行,但她不厌其烦请教看护,手势轻柔,用上特别选购触感柔滑的毛巾,擦拭在枯黄的皮肤上,宛如对待细皮嫩肉的婴儿般慎重。她甚至连导尿管都知道如何使用,学会观察母亲的气色和肢体语言,确认母亲是否被无微不至地照护着。
雁西不时触摸搭在被单上仍有余温的嶙峋手掌,感受母亲的生息,轻轻拨动拖曳在病床四周的各种管线,盯紧维生机器,以及屏幕上的心跳和血压数据。
她动作轻巧,连呼吸也不敢放肆,但床上的母亲竟缓缓睁眼了,眼皮掀张得很吃力,暗浊的眼珠钝拙地移动,费了番功夫才将目光定着在雁西身上。
“妈,我吵醒你了?”她轻声细语。
母亲眨了两下眼皮,雁西微笑,“没有就好。”
“告诉你喔,我找了个新工作,薪水很好,环境也很好,就是老板阴阳怪气了些。不过不用担心,我知道怎么应付,比起以前在基金会处理的那些家暴案,他啊,比那些失心疯的男人好太多了。”她噘嘴做个俏皮的表情,“就是任性了点,顽固了点;不过,他是有本钱任性。这世界就是这样,有人总在挥霍自己的幸运,有人只要求一点小狗运气。”
“……”母亲无言和她对瞧着。
雁西继续絮叨着,和每一次来到赡养院进行的模式一样,主要是近况报告,“我今天回市场把店面交还给房东了。没关系,等你出院了,我们再找更棒的店面。我碰到李太太和王小姐了,她们都说还是习惯你替她们做的头发,希望你早点康复回去喔。”
“雁南学校的事都决定好了,选了芝加哥。冬天是冷了点,但学校很棒,又可以给奖学金,所以学费的事你不必担心喔。”
母亲吃力地眨了几下眼皮,雁西靠过去,辨识对方眼神释放的讯息,咧嘴笑道:“我说的是真的。雁南自小运气就好得很,你以前不也这样告诉我?”
“我最近比较忙,工作的地点太远,没办法三天两头来看你,不过你放心,我都交代好了,你如果想找我,就对看护眨三下,她会打电话给我的。”
母亲眨了一下眼皮,眼角出现泪光。
“别难过啊,医生说放宽心,病才容易好。你看你今天气色不是好多了吗?”雁西劝慰着,在母亲的手背上印上一个吻,脸上始终漾着甜笑。
但甜笑若出自于苦涩,就会使人备感空虚。
“妈,我真想念你。”她柔声说,想念从前那个神采飞扬的母亲。
雁西步出病房时,嘴角总是特别僵硬,身体也特别疲惫,尤其是再从护理站那里得知母亲病情进展不大后,她的笑容隐没得更迅速。
离开赡养院,她如常买了些水果供品,绕至附近一座香火鼎盛的庙宇,在主殿前恭敬跪拜,虔心祈求,“好菩萨,拜托,我只要一点小狗运气,并不多,”雁西喃喃祝祷,“希望我爱的人都能够平安健康,至于我不爱的人……也懂得好自为之吧。”
回程坐在捷运车厢里,雁西半盹半醒,一路奔驰至终点站;终点站下了车,转乘小区巴士上山,抵达小区大门,和警卫打了招呼,慢吞吞地走回那栋楼房。
慢吞吞地,因为她要面对的是另一个难以掌握的未知数,委实雀跃不起来。
一到前庭的雕花门前,雁西发现门竟是虚掩的。吃了一惊,冲了进去,屈蹲在花园走道的人影陡然站了起来,面对她,她定睛一看,是范君易,双手沾满了泥渍草屑。
“你出去了一个下午。”范君易语带责备。
“……”万分讶异,这是雁西到这里工作后,第一次看见他走出屋子,站在天光下。“……可是您在休息,我留了字条。”
“我没看见。”他拍去手上的脏污,“有人按门铃,提醒你晚上别忘了参加防灾讲习课程。”
“啊,是主委陈太太。”她拍一下脑袋。
“我不管她是谁,请你转告她,下次别再狂按我的门铃,扰乱安宁。”
待范君易进屋,雁西查看了一下方才他屈蹲的地方,有株枯黄的天竺葵被拔除了,置放走道边;他应该还欣赏了一会鲤鱼群,因为小小的石砌池子里布撒了一些鱼饲料,鱼群相继冒出圆张的嘴争食。
她浅浅一笑,随后进屋,放下背包,转个弯正要进厨房备菜,却见范君易抱着双臂,站在厨房门边等候。
“有事?”她打量他。
“有。”他拧着眉,表情迟疑,似在寻思措辞,“你,到底还要让我吃多久难吃的菜?”
“……”无言几秒,她镇定反问:“难吃吗?”
他忍耐地闭了闭眼,“我不出声只能说我随和,不代表我没感觉。”
“噢,我以为您不在乎。”她耸肩。
“那不表示你可以敷衍了事。”
她侧着头思索,神情严肃,“怎能说敷衍?您食不知味,还不是糟蹋了好菜?”
范君易听了,先是一怔,随即大为光火,“这是职业道德!你不是很在乎职业道德?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难道可以因为信众听不见就只敲半天钟?”
“唔,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她点头称是,抬头道:“那您做一天人却活得像块废柴又该怎么说?”
“……”
雁西不傻,面前的男人两臂垂放握拳,显然濒临爆发点;过去的妇援工作经验让她看出苗头不对,她反应迅捷,拔腿就跑,直接闪进自己的小寝室,关上门,还上了链锁。
“冯雁西,你真以为我拿你没办法——”
门扇被重重擂了两下,雁西不为所动,悄悄伸舌笑了。
菜难下咽,或可容忍,习惯成自然,问题不算大。范君易挑明了这件事,不过是雁西的差别待遇犯了他职场上的忌讳,并非他贪恋美食;但每天要他恪守起床时间,就真的令他百般难忍。
先是九点整,再来是八点半,然后是八点整,每隔几天,雁西自动调整晨起时间,把他从睡梦中唤醒。恼人的是,他还不能装聋作哑,因为握有复制钥匙的她照样长驱直入,掀开他的盖被,让刺眼的光线充斥眼帘,这一打扰,睡意消失了大半,即使执意再躺回去也无法顺利入眠了。
范君易试过吓阻雁西,恶颜相向,作势逼近她。第一次她是吓着了,动也不动,闷声不响退出房间。但一回生二回熟,摸清他不过是装腔作势,做不出冒犯举动后,她大着胆子仰对他,面不改色,反倒是少有与异性冲突经验的他被雁西的蛮勇搞得不知所措,一时只能悻悻然就范。
有一次他铁了心,被单遭掀开后以臂挡光,坚不起床,雁西推开他横在脸上的手臂,整张脸凑近,再以手指拨开他的眼皮,让他不得不以夸张的近距离与她对瞧。这招不啻是撒手锏,无论他心头如何雪亮,眼前的人和已逝的方佳年毫不相干,但那张几可乱真的脸庞,很难令他无动于衷。
终于忍无可忍,两天前,范君易逼使雁西交出钥匙,她大方应允,无二话。翌日,她还是轻而易举进门了,照样拉开窗帘唤他起床。这下他忘了动怒,惊骇之余,质问她是否偷偷复制第三把钥匙,她无辜摇头,“门锁坏了好几天您不知道吗?我还以为您想找人来修理呢。”
不,他无意再让外人进入他的个人领域,也懒怠和外人社交。不是不能自行拆卸安装,但他早已禁绝了计算机出现在他视线范围,为了彻底清净,连手机都处于停话状态,网购锁头已不可能,若是命雁西出外购买,她照样可以复制钥匙,既是徒劳无功的举动,何必自找麻烦?
但,难道就任雁西为所欲为,左右他的作息?他总要想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办法不难想,就是执行的问题;可一旦豁出去了,也不算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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