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归舟岂能瞧不出,“咣当”一声撂了饭碗。
从此月姨娘再不到魏氏屋里请安。
两次斗法,魏氏都落了下风,气得心口疼。偏偏隔壁月姨娘最爱弹琴,琴声飘飘悠悠地越过墙头飘进了正房,直往魏氏耳朵里钻。
曲子要么是欢天喜地的杏花天,要么是缠绵悱恻的长相思,怎么钻心怎么来。
魏氏天天寻思着好好教训月姨娘一顿,根本没有心思再教导姑娘们诵读女四书。
杨府坚持了十年之久的晨读被迫中断。
叶姨娘听闻,感慨许久,她自诩也是满身与正室斗法的本事,只苦于无用武之地。自打她进门,钱氏就当着杨远山的面前说不用她请安,也不用她立规矩,怎么随意怎么来,只别忘记她当姨娘的身份。
这些年,钱氏就没把叶姨娘放在眼里,就跟府里没这个人似的,倒是换得杨远山不迭声地夸赞,夸钱氏大度,有宰相撑船之风。但凡叶姨娘吹点枕边风,杨远山都是偏向着钱氏说话。
晨读中断,姑娘们面上不说,可心里都笑开了花。
至少不用每天早上顶着冷风提着灯笼往松鹤院跑,而且还能晚起小半个时辰。
杨妡更是睡到大天亮,恨不得连早饭都缩在被窝里吃。
只是再冷的天气,杨姵也记着张氏的吩咐,风雪不误地拉着杨妡到花园里走动。
一天天日子过得飞快,倏忽间就到了除夕夜。
团圆饭前,杨府阖家到位于花园西北的祠堂祭祖。杨归舟带着儿孙们进供着摆着祖宗牌位的里间烧香磕头。魏氏则带着钱氏与张氏在外间准备三牲香烛等物,而杨妡杨娥这些迟早要嫁到别人家的姑娘们只能静静地站在外面等。
北风呼呼地刮,祠堂四周遍植苍松翠柏,更显阴森。
杨妡冻得瑟瑟发抖,几乎坚持不住了,杨归舟等人才红着眼圈自祠堂出来。
团年饭摆在松鹤院。
罗嬷嬷与珍珠玛瑙等人已摆好了杯碟碗箸,只待人到齐就上菜。
几位姨娘恭顺地贴着墙边站着,一年中,她们只有这个时候才能在阖府上下的宴席上露个面,故而个个打扮得整齐又体面。
杨妡淡淡扫一眼,林姨娘与薛姨娘都是丫头提上来的,举止都很本分,低眉顺眼的。叶姨娘却双眼乱转,打扮也出条,穿了件颜色极艳的茜红色满池娇杭绸褙子,罗裙却是用了纯正的宝蓝色。茜红配着宝蓝,想不让人注意都难。
纵使叶姨娘穿着夺目,却仍是掩不住月姨娘的风采。
月姨娘穿藕荷色夹袄,裙子是墨绿色十六幅湘裙。这两种颜色都很挑人,穿不好的话极显老气,可穿在月姨娘身上却完完全全将她白净的肤色纤细的腰肢衬托了出来。尤其衬上她沉着淡定的神情,如墙角野菊般,不打眼,可见了就难以忘怀。
不用问就知道,月姨娘定然是出自杏花楼。
杏娘的教导就是远看着要静,近瞧了要骚,玩起来要野,上床后要浪。没得跟对面烟翠阁似的,见到个男人就往上扑。
所以杏花楼当红的姑娘大都是看着娴静文弱,其实内心很能放得开。
杨妡正打量着,忽见月姨娘抬头往自己这边扫了眼,唇角露出浅淡的微笑。
杨妡只作没看见,神情淡然地坐到了杨姵旁边。
第二天就是大年初一,宫里举行大朝会,杨归舟与杨远山进宫朝贺,魏氏与钱氏有诰命在身也得进宫给皇后拜年。
杨妡与杨姵在家里把过年添置的衣裳挨个试了遍,又搭配上各色首饰梳成不同发髻,每人搭配了五六身能见客的出门衣裳,真正也忙得不停。
大年初二,武定伯魏剑鸣带着魏府老少爷们齐齐来拜年。
时隔数月,杨妡又一次见到了魏剑啸。他穿紫红色团花锦袍,方正的脸上一团和气,手里捏一把封红,笑着给杨家姑娘一一分发。
及至发到杨妡跟前,他含着笑的眼眸倏地狂热起来,像是燃着一团火,恨不能立时把杨妡烧得灰飞烟灭。
杨妡心头一悸,屈膝福了福,少顷昂起下巴,清脆地道:“祝三舅舅新春大吉,万事顺遂。”
魏剑啸“呵呵”笑着,目光紧紧地盯着杨妡,“借五姑娘吉言,一定顺遂,一定顺遂!”
杨妡毫不示弱地回瞪着他,片刻移开视线,这才注意魏璟不知何时走到自己身边,同样递给她一个封红,温柔地说:“恭贺五妹妹新春。”
杨妡含笑接过,“多谢二表哥。”
一冬未见,魏璟觉得杨妡似乎又漂亮了些,圆乎乎的下巴有了动人的轮廓,眉目间也开阔了许多,隐约露出少女的风姿。
她已经十岁了,有些打算早的人家都开始相看人了。
杨妡长这么好看,应该有许多人愿意求娶吧。
想到祖母毛氏提及她时眼中不加掩饰的憎恶,魏璟心中就如压了一块重石,沉甸甸的地痛。
原本他并没怎么留意杨妡,就觉得她生得颜色极好,却很沉默。
没想到广济寺一见,杨妡的样子就深深地刻进了他的脑海。
那天,他见有个女子哭得伤心,出于好心劝说一句,没想到竟然是杨妡。
她抬起头,眼中分明蕴着泪,眸底又像燃着火,俏丽的面颊滚着两行晶莹的珠泪,看上去楚楚可怜,言语却是毫不客气,“我就在这里哭一哭怎么了,有本事你让主持把我赶出去?”
魏璟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水般的柔弱,火般的炽热,既有孩童般稚嫩的面孔,又有妇人般动人的柔媚,几种完全不相干的特点毫不违和地交融在她身上。
那一刻,他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魏剑啸冷眼瞧着,忽而唇角露一丝笑,趁着旁人不注意之际,悄悄凑到魏璟耳旁,“我能帮你得到五姑娘……”
第42章 灯会
魏璟愕然。
魏剑啸低笑着拍拍他的肩, “好眼光,杨家几位姑娘就属五姑娘生得最好, 咱们魏杨两家代代结亲, 我看你跟五姑娘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魏璟被说中心事,脸色红了红, 又飞快地摇摇头, “祖母不可能答应。”
杨妡既不可能,他又拒了杨娥,杨家剩下的嫡女只有杨姵。
魏璟朝杨姵望去,见她正乐呵呵地跟杨妡说着什么。两人并肩而立, 年岁相仿,个头也差不多,冷不丁一看,眉眼间还有少许相似, 可杨妡硬是比她多了些女子独有的媚。
这种媚说不清道不明, 唯独用心才能感受到。
魏璟无望地长叹一声。
魏剑啸笑道:“都说英雄一怒为红颜,你还没试过怎么先泄了气。我有办法帮你, 今儿夜里你找我,咱爷俩好生喝两盅。”
***
这个年应该算是杨妡头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年。
以前在杏花楼,过年时候分外冷清, 都是几个交好的姐妹凑在一起吃酒玩笑,打马吊或者双陆,每天过得浑浑噩噩。
她有薛梦梧陪着日子不那么无趣,但有几年薛梦梧归乡探家, 她也只能跟姐妹们凑。
张氏爹娘都在保定府安肃县,娘家是没法回,但京都还是有几门亲戚,除去开医馆的三舅之外,她大姐夫家也在京都。
杨妡便跟着张氏串亲戚,先是去了三舅家,杨妡称之为三舅公。三舅公妻子已故,家中两子,长子继承父业,与三舅公一道打理医馆,次子去年考中孝廉,在山东登州府文登县活动了一个县丞的职位,目前携妻带子都在任上。
开医馆的长子育有一子一女,其子名齐韩,今年十六,也准备读书举业,女儿名齐楚,比杨妡大两岁,唇角有颗米粒般大小的美人痣,生得眉清目秀的,却很害羞,不等开口先就红了脸。
张氏进门后先彼此拜过年寒暄几句,三舅公就带她到书房诊脉,只留了杨妡与齐楚在厅堂。
齐楚局促地扯着衣襟没有要开口的打算,杨妡只好没话找话地问她平常喜欢干什么,有什么喜好。
齐楚道:“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平常不是做针线就是下厨做饭。”
“你真行,还会做饭?”杨妡两辈子都没进过厨房,诧异地问。
“嗯,”齐楚似乎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这没什么,左右邻居家里的姑娘都会做饭,不过我做得很好吃,我哥也说,比外面馆子里的还好。”说着指了桌上两碟点心,“那也是我做的,你尝尝。”
杨妡掂起一块桃花形状的糕点咬了一口,不由眯起眼睛,“好吃,又香又酥,你是怎么做得?”
齐楚脸上骤然迸发出光彩,欢喜地介绍,“很简单,就是和半斤面加六只鸡蛋半斤糖,用引子发上两个时辰,面开之后,揉成团,就着模子卡出来,然后在锅底烙熟。我这是做的脆的,你要是喜欢软点的,可以加点蜂蜜,再有里面加上红豆馅或者红枣馅都成。”
杨妡听得一头雾水,她根本连怎么和面都不知道,更遑论发面揉面,完全是门外汉。
齐楚见状,热心地说:“我给你写下来,你一步步照着做就行。”拉着杨妡去她房间,果真将做桃花饼的步骤仔仔细细地写了出来,写完又道:“你还想做什么,我一并写给你。”
杨妡忙道:“先不用,等我把这个练会了再说。”
等得墨干,杨妡将纸折好塞进荷包里,复跟齐楚回到厅堂,见张氏与三舅公已自里间出来。
张氏脸色很平静,可杨妡仍敏锐地察觉到她眼底的一丝丝失望。
回去的路上,杨妡便问起来。
张氏淡淡道:“上次你三舅公也说我宫体受损,说帮我查查医书看有没有可用的方子,今天倒是写了一个,也不知有没有效用,让先吃着看看……正月里不好煎药,所以就没拿回来,等下次去再取。”
杨妡听完,默了默,从荷包里掏出齐楚写的纸来,笑道:“我也得了个方子,表姐教我做桃花饼,我觉得恐怕要辜负她的好意。”
张氏凑近瞧了瞧,“你也该学点灶上活计了,虽说以后不一定用上,但会做总比不会强。”
杨妡笑道:“那我跟阿姵一起学,只要您别骂我糟蹋东西就成。”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未及家门,张氏心中的抑郁便消散了去。
隔两天,张氏又带她去大姨母家。
大姨母住在金城坊,与杨府相隔颇远。两人吃过早饭就启程,巳正才到,路上足足走了一个时辰。
大姨母比张氏年长六岁,该是三十四五岁的年纪,可看起来却显老,满脸皱纹不说,头发也白了许多。穿件秋香色的潞绸褙子,褙子许是刚从箱底翻出来,上面还带着因久压产生的褶子。
见有客来,屋里蹬蹬蹬蹿出好几个孩子,从十一二岁的半大小子到三四岁的鼻涕虫都有,把不大的厅堂挤得满满当当。
好在张氏早有准备,每人都备了一份厚礼。孩子们得了礼物连声谢都没有,又一溜烟地跑了。
杨妡不由皱了下眉头。
大姨母却根本没觉得什么,上下打量眼杨妡,目光落在她颈间,“这项圈是鎏金的吧,怕得有二两重,这么大人按说戴项圈的少了,刚好你大外甥媳妇快生了,给了她倒合适。”
有这么跟人要东西的吗?
有一刹那,杨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正要开口拒绝,却见张氏目露求恳地朝她使眼色。
杨妡不情愿地摘下项圈,“这是十成十的足金,二两六钱重,回去父亲不见这项圈,说不定怎么埋怨我呢。”
大姨母对着窗口细细瞧过,又放进嘴边轻轻咬了咬,“还真是足金,不过肯定没二两六,最多二两。这会儿今年的束脩就不用愁了。”
原来是想给孩子读书所用,杨妡心里平衡了些,就听张氏道:“姐夫今年还要考?”
“自然要考,”大姨母点点头,脸上跟着绽出希望的光芒,“你姐夫说今年把握很大,前阵子,街头卖字的老秀才还夸你姐夫文章做得好……等你姐夫考中进士做了官,我也打根你这样的金簪戴。”
杨妡又一次惊呆了,竟是大姨父要考,他已年近不惑却连童生试都没过,猴年马月才能考中进士,等做上官岂不就七老八十了?
而且如果是伯父杨远山或者父亲夸他也就罢了,街头卖字的秀才夸,这也能信?
张氏显然也是这么想得,小心翼翼地道:“如今科考实在不容易,要不我借你些银两,你跟姐夫开个铺子做点小生意,眼看着孩子们都大了,这院子也得修一修。”
大姨母当即沉了脸,“三妹,你自己穿金戴银的,怎么就不巴望着我好?你姐夫当了官,也好给你撑着腰,要不你成亲都十年,连个儿子生不出来,早晚不被人休了……你看你,现在虽然过得体面比我强,但我有五个儿子一个孙子,以后有得是人给我养老,你呢?难不成孤老一生?”
杨妡忍无可忍,插话道:“我娘有我,不缺人养老。”
大姨母撇下嘴,“你一个丫头有什么用,早晚是别人家的人,”转头对张氏道,“依我说,趁你现在手头宽裕,不如拉扯拉扯你几个外甥,总归是自家人,他们过好了也忘不了你这个姨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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