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在旁却是闷闷不语,似有几分气闷。他素日不愿想黛玉出阁这一件事,偏如今时日渐去,不出三个月黛玉便要出阁了,他心内就存了几分说不出的憋闷。
这些个事儿,宝钗皆看在眼里,却一丝儿也不显出来,还与黛玉等顽笑。可等着彼此散去,回了自己屋子里,旁人不提,只宝琴却实在有几分忍不住,见着无人,便道:“姐姐,我瞧着这贾家虽好,却并非妥当人家。伯母可得不能一味信了人,却耽误了你。”
“这样的事,从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又能如何。”宝钗想到头前的种种,面上便显出几分苦涩,眼里也失了素日的光彩:“也不过慢慢瞧着罢了。”
她这两句话,却恰击中了宝琴的痛心之处:她跟着哥哥过来,有意与梅家完婚。不曾想,她才过来,那边梅家便紧着离开了。这能是什么意思,不过是想要悔婚罢了!
这也罢了,偏又见着伯母瞧中的贾宝玉,言行举动多是留意黛玉,宝琴再看堂姐,自然也有几分物伤其类的戚戚然,不由劝道:“姐姐,伯母素日看重你。你的大事,她必是会与你商议的。何不早早说开了,不然再耽误下去,白白抛费年华,岂不可惜。”
宝钗沉默了片刻,好半晌过去,她才喟然叹道:“我原是小辈,论说见识又如何比得过母亲并姨妈?纵然有心,却也无能为力。”宝琴立时听出内里意思,这事儿怕她也是劝不动,方才只能作罢。知道了这个,她不由微微白了脸,眼中泪光微微,只不曾落下:“头前旁人说,人离乡贱,我总是不信。如今瞧着,一方水土不同,果然也是不同的。我与姐姐,可不是应了这样的话。”
说到此处,堂姐妹两个俱是默默,一时屋子里竟是寂静无比。
而贾府里却渐渐有些喧闹起来。
却不是为了旁个,而是齐国公夫人使人送了拜帖,道是有些事体,须得与贾母、王夫人商议。王夫人便有几分犹疑,因道:“怎么忽而就送帖子来?倒不知是为了什么事。”
“咱家与齐国公虽有交情,素日往来却不多。此番送帖子来,大约是为了三丫头罢。”贾母心内一想,倒也不甚在意:“到底是定了婚事,有些琐碎事体。他们家想要早早操办起来,或是旁的一些缘故,也是常情的。我们只管好生接待,彼时商议商议,也就是了。”
王夫人点头称是。
只两人都不曾料到,那齐国公夫人过来,却是想要早早定下婚期。这倒也有些缘故,却是那陈嵘这数年差事做的极好,齐国公陈翼见着庶子可堪□□,又正赶上提拔的时候,便预备与他活动活动。不曾想,就这会儿北疆一处出了一个四品的空缺,他见着机会难得,忙与陈嵘敲定了。
虽则那边告老的四品武官并陈嵘皆是要交接,又要打点行囊,预备事体,林林总总也有一年光景。然而一旦过去,三五年怕是不能回转。齐国公夫人素日疼这个庶子,只差亲儿子一点儿,想着他虽是读书习武,却总有家中照料。此番一旦过去,前程虽好,可无人照料打点,她便有几分舍不得。又想一二年内未必能回来,纵回来,也有许多事体,倒不如早早操办了婚事,有个发妻在旁照料,夫妻相互扶持,总比旁的强。
因此,她方生了这么个念头。
贾母、王夫人听说是如此,一时也有几分踟蹰。探春今岁十四,明年及笄,论说起来倒也可以,只是宝玉这做兄长的尚未娶妻,妹妹便先嫁了,倒有几分失了体面。
那齐国公夫人头前也是细细考量过的,见她们婆媳有些犹豫,她便笑道:“我也知道,贵家心疼女儿,若是没个缘故,总想着多留两年。只是我心里实在心疼嵘哥儿,他一旦远行千里,身边又没个知冷知热的,哪里使得。便是前程要紧,可白日里连着说话的人也没有一个,也是可怜。老夫人、夫人且瞧在我这一片爱子之心,许了我这一遭罢。放心,三姑娘做了我的媳妇儿,我必是会如同亲生女儿一般对待。就是嵘哥儿,他也是个知情知意的好孩子。”
已是说到此处,贾母想了一阵,也只合心中点头,因道:“夫人一片慈爱之心,我们三丫头嫁过去,自然妥帖。”说着,她看了看王夫人,见她微微点头,便也应许下来,又问日期。
那齐国公夫人忙笑道:“若是合宜,明岁三月二十六如何?恰是个好日子呢。”
第一百七十五章 去复来司棋偿心愿
既是应承了,贾母并王夫人自然不会再拖,便一口应下。
齐国公夫人见了,心中更为欢喜,又生了亲近之意,特特留下多说了半日的话。不想,竟十分投契。她不免对探春更生了几分好感,暗想:听得说这位贾家三姑娘,虽是庶出,却是自小在史太君跟前长大,又是嫡母教养。头前自己尚有几分疑虑,如今尽可放下了。
她这一番心情畅快,可等着宝玉等人知道后,却不免生出怅然之情。
湘云这会儿正在贾家做客,听说这事,又盘算着时日与自己差不离,竟还罢了。至如旁个,就是黛玉这等天性喜散不喜聚的,也有几分舍不得:“原说姐妹也尽在一处的,如今听来,明岁三妹妹便要出阁,又远赴北疆,等闲见不着面了。”
“这倒无妨,世上人散人聚,总是缘法。再说,我也想瞧一瞧北地风光,不知那里又是何等阔达之处。”探春虽有几分伤感,可她心内自有一番见识主张,竟不同寻常女儿。这会儿说起来,她目光微微发亮,似有几分期待。
宝钗唇边微微一勾,却不曾言语。只她身边的宝琴却瞧出堂姐目光里的沉郁,不由伸手抓住她藏在袖子里的手掌,轻轻捏了捏。她方缓缓垂下眼神,轻声道:“虽是如此,到底使人伤感。”另外的邢岫烟、李纹李绮也是默默点头。
只一个惜春立在一边,却不言不语也无甚旁样神色。
黛玉略有所察,目光一转,便亲自过去倒了两盏茶,肩膀轻轻掠过惜春,端给探春:“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倒是我们只做小儿女态,竟忘了月缺月圆,总有再相聚的时候。彼时一般顽笑,也是旧日模样儿。竟还是三妹妹有心胸,我便饮茶代酒,先敬一杯。”
探春只说她有意打趣,也不放在心上,只接过茶盏吃尽,又瞧着黛玉只吃了半盏,不由嗔道:“我都吃尽了,怎么林姐姐竟还留了一半儿?”
“那自是要等着我们。”宝玉在旁拍手,忙过去亲倒了几盏茶,一一端给众人。惜春这会儿也回转过来,默默端茶,随众吃了一盏,却还依旧有几分闷闷的。
黛玉在旁瞧着,心里不免生出几分疑惑:虽说惜春素日冷情,然而姐妹情分总也是有的。何况探春与她关系最近。怎么她形容浑然不似那么个模样儿。
这么想着,黛玉犹豫片刻,还是不曾说破,只当惜春一时回不过神。
然而,惜春心内却实在有些冷意的:她虽是冷情执拗,待这些个姐妹却也有几分真心。然而,这一二年,姐妹们竟都风流云散,各自出阁成家,独留下她一个孤鬼。
想到此处,惜春犹豫片刻,终究往妙玉处而去。
妙玉如今住在藕香榭,却也不曾动迎春的东西,一应东西皆是好生收拾了。就是她自己的东西,也不曾十分布置,是以惜春进来,倒也不觉与旧日如何不同,且与妙玉说些佛理经文等,又渐渐将及诸人:“我常觉佛中方有大清净,偏却是勘不颇世情。就是如今三姐姐定了明岁三月十六出阁这一件事,都让我心内不平。想来我也是个叶公好龙,竟无甚慧根的。”
“便有慧根,也须修行。世上常说顿悟,却不知若无有修行,如何顿悟?”妙玉不由说了两句佛理,方又回过神来,重将话题转回来:“再有你我俱是闺阁女儿,不曾经历悲喜离殇,纵有所悟,也是差了一层的。就是先前林姑娘颇有夙慧,可禅理虽通,实在行事上却做不到的。我瞧着你,倒有几分像她。”
惜春越发有几分闷闷的,垂眼叹道:“林姐姐那等聪明,也是看不透。可见若不出家修行,大约我也是不能超脱,得那自在清净的。”她这两句话,听得妙玉眸光微动,却不曾说破,只寻了些旁样话开解。
然而,惜春心中自有块垒,虽略略开解了些,待得告辞回了自己屋子,她又有几分烦闷起来:姐妹们一一出阁,自己虽不舍,却也由不得。何况二姐姐出阁成婚后,竟比头前好了许多,可见这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儿。至如林姐姐,原不必担心。三姐姐那里,旁的不说,日后行事,便不用瞧着这个那个的眼色。可她们皆去了,独留下自己一个,东府那边儿会不会要自己回去?
想到东府那边种种污浊,惜春便越发厌憎烦闷。
“姑娘这是怎么了?”彩屏瞧着不对,忙将手上端着的茶搁下,走到惜春身边儿问道。
惜春见着是她,神色略略好转,却还是淡淡道:“想着一件事,心里有些发闷罢了。”彩屏听说,忙端了茶与她吃:“姑娘且吃两口茶,也略略发汗,总是能舒畅三分的。”惜春接过茶盏,吃了两口,果比头前好了些,彩屏又笑道:“说来正有一件喜事呢,姑娘知道了,必是能开怀呢。”
“什么喜事?若说的是三姐姐,倒是不必提了,我原知道了。这虽是一件喜事,可姐妹从此异地,与我也算不得欢喜。”惜春听了喜事两字,心里越发厌烦,伸手将茶盏搁在桌案上。
彩票忙笑着道:“三姑娘的事,昨儿都隐隐传遍了,如今更是上下皆知的,哪里是正有的一件喜事。这喜事原说的是二姑娘,听得说她送了信过来,道是又有孕了,且要请太太并姑娘们过去坐一坐。这可不是一件喜事?就是三姑娘,也又要做姨母了。”
“什么?”惜春吃了一惊,而后面上也渐渐露出几分欢喜,因笑道:“果真是喜事儿。如今府里也不知怎么了,一时无事皆是无事,一时有了什么事,竟都是赶着来的。既如此,你早点儿备下衣裳饰物,总要齐全了才好。”
彩屏自是应承。
然而,虽是早早预备,可真个出行,还是三日后了。
这却是因为贾母,她知道迎春又有孕,心内十分欢喜:“二丫头在家中素来贤良安静,如今为□□母的,倒是比头前行事妥当了许多。想来她也是有福的,又有菩萨保佑,方有这般光景。”说了这两句,她便令邢夫人、王夫人一道领着探春、黛玉、宝钗、宝琴、惜春等过去,又要预备些药材等物:“想来她也是思量府里的姐妹,如今索性一道儿过去,也是让她尽一尽姐妹情分。”
有了这番话,王夫人邢夫人过去后,虽也在迎春屋子里坐了坐,又问了两句话,瞧了头前的云哥儿,可事儿一过,她们便留下众姐妹说话,自去寻王妃等说话。
迎春见了,心里自是欢喜,一番顽笑后,她便将一封书信托给探春:“原我有一件事,想要老祖宗开口,也好成全了。只是现今我也不好动弹,不能亲自过去,只合托三妹妹了。”
这原是小事,探春自然一口应下,回去便将这信呈与贾母。
贾母听说后却有几分疑惑,因道:“如今她事事安稳,又能有什么事,还必要托给我?”口里说着,她也没指望探春说出什么来,只接过信后,又令鸳鸯用竹刀开封,自己则拿着老花镜细细看那书信。
不曾想,迎春还真有一件事相求,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自己的贴身心腹大丫鬟司棋。却说司棋与其表兄两情相悦,然而其母却不愿意。她知道后,便有几分犹豫,谁知那个表兄如今怎么样,且司棋是她心腹,也实在舍不得。不曾想,司棋却与那表兄还有些消息,一口咬定他必是等着自己的,又十分恳求。
迎春思量半日,想着素日的情分,她究竟还是应承下来,特特送信过去,请贾母开金口。若是得了贾母一句话,司棋的母亲便是十分不愿,也会因着面上有光而动摇。
倒是贾母见着为了这个,不由笑道:“我说能有什么事,不过是她心软,竟求到我这里了。也罢,既是她开口,我这做祖母的略略说两句话,又有何妨。”说罢,她便令将司棋母亲叫来,道是要为司棋做媒。
司棋母亲万没想到这样的事,一时竟是怔住。好半晌过去,她方道:“老太太金口玉言的,自是最好不过,也是司棋的福气。只是不知道,老太太看中了哪个?”
“原是他们心内如意,方求个明公正道。”贾母也不直言,略点了一点,见着司棋母亲面色变了,方又道:“本来这样的事,我也不十分理会。谁知二丫头十分信重那司棋,有意成全了。既如此,我也少不得说两句话。”
那司棋母亲面上一时白,一时青,复又有些紫胀,好半晌过去,她才开口道:“老太太并二姑娘都觉得好,我又能有什么见识,再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只是,司棋如今在那边府里,这,这又如何成婚?”
“这倒不妨,不过我送个小厮过去罢了。”贾母摆一摆手,见她再无旁话,方点一点头,令人将此事及早操办了。司棋知道后,十分欢喜,又忙跪下来流泪道:“我让姑娘为难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欲结亲无处了心愿
司棋心愿得偿,自是满口应下,又含泪道:“若他连这一点子事都做不成,我必捶他!”
“小事罢了,没得赌咒发誓做什么。”迎春也不留意,只摸了摸尚未显怀的肚腹,因笑道:“只说与我这一个积阴德,也是该的。何况咱们这么些年的情分。”
绣桔在旁抿着嘴儿笑,因道:“奶奶慈悲,才是如此呢。旁处再没有这般慈悲的。”
“也只你一心哄我罢了。”迎春因得了婆婆教导,夫婿提点,现今又育有子女,虽仍旧是本性和软,到底有几分历练出来,一些个人情世故等等比头前强了十倍。这会儿听了这些个话,她也只是笑:“旁的不说,我们家那些个姐妹,哪个又不是心眼明白,知情知礼的?倒是我头前还混沌,如今方渐渐有几分明白过来。”
司棋却道:“旁人是旁人的,奶奶一心待我好,才是我的福气。”绣桔倒勾起心肠,虽也点头称是,后头却话头一转,道:“奶奶出阁了,后头林姑娘、云姑娘、三姑娘她们,也都说定下来,不出二三年,大约都要发嫁的。”
“可不是。旁的不说,林妹妹也就这一二月了。旧日她待我也亲厚,我有心常邀她来走动走动,又想这里到底也拘束,不如她出嫁后姐妹们多走动走动。到底也是这么些年的情分。”迎春说到这里,不免生出几分感慨:“这也是好的,不比三妹妹,原说着姐妹们怎么也必在京中的。不想忽而生出一件事,她又须往北疆去,三五年的只能书信往来。”
“奶奶何必伤感,天底下有聚有散的,方有团圆之喜。就是三姑娘,原也有心胸气概的。若是林姑娘须得随夫驻边,我们必要担心的。若是三姑娘,便有骨肉离散之悲,她也能少了夫家辖制,正能大展拳脚呢。”绣桔劝了两回,又笑道:“奶奶倒是早备下东西要紧,几位姑娘的添妆,后头又有外甥、外甥女儿的这礼儿那礼儿,一样样都得备下呢。”
迎春听了,方有几分笑意:“可不是,虽是姐妹不比在家中那般聚在一处,到底成婚生子方是道理的。我只想着愁事,竟忘了喜乐两字,且在后头。”她自成婚后,竟比家中自在三分,不免将出嫁成婚看做一桩好事儿:“添妆的东西,我倒是要好好想一想。林妹妹与我的添妆十分丰厚,三妹妹也不同旁人,就是云妹妹,她嫁妆大约有些减薄,竟都要精心些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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