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这两句话,众人再忍不得,皆是泪如雨下。
好半日过去,方彼此略略好了些儿。此时探春远在边塞,倒是黛玉精细,虽说心中缠绵难尽,竟还能开口问一句:“当真再无转圜之理了?那穆家使你代为和亲,圣上、朝臣竟无一人言语?就是那穆家,也无人抵触?”
宝钗听她这般问来,微微一怔,方幽幽道:“那穆家原在军中颇有权势,现今已是释了五分,又将一应东西皆出自家,只将我做个李代桃僵,那北狄不知就里,自然无话可说。至如朝中,得了这么些益处,难道这一条竟也不肯应允?现今圣旨已下,再无转圜了!”
屋子里顿时一静。
好半日过去,湘云、迎春、惜春、黛玉并英莲等方又陪着哭了一场,方才散了。后头众人却少不得时时打发人送些东西,又询问宝钗有何需要,复与她寻来。如此种种,暂且不提。倒是宝玉听说姐妹皆来了,忙又赶来,只见着屋中再无旁人,宝钗形容憔悴。他自家又说不得什么话,竟也不过如众女一般陪着哭了一场。
宝钗见他如此,心中又酸又痛,反劝道:“宝兄弟,如今你可是知道了。这世道便是如此,一家子没个依仗,不过听凭欺负了去。旧日我劝你留心经济仕途,原也是这般心思。”宝玉听说,抬头望了过去,见她双目虽是红肿,却依旧往日端庄娴雅模样儿,一丝儿格儿也不曾错了。
双目对视之时,两人心中皆有所想,却都不知如何言语,竟只能静静对视而已。
然而,再多舍不得,再多心心念念,那穆家唯恐日久生变,不过十余日便将一应打点妥当。宝钗便也要启程远嫁。当日,众人皆来相送,她一身大红洒金,对着众人遥遥一拜,便自出门去。
只余下身后一片呜咽哭声。
第二百一十章 世炎凉少年意赤忱
待她一去,薛姨妈自不必说,当即就哭死过去。就是送行的王夫人、李纨、凤姐儿、迎春、黛玉、惜春、苏妙、湘云等上下一众女儿家,哪个不呜咽不止?只东平郡王府上几个女眷,略略拿帕子擦擦眼角,竟也罢了。
这落在贾府女眷姻亲眼中,谁个不是心中恼恨。
旁人不说,只黛玉回去便寻了顾茜叹息:“再没料到她竟是这么个结果!”顾茜也不由沉沉一叹,心中颇为叹惋。虽说头前看宝钗有些儿不好,然而天底下谁个又是完美无瑕?她自也是一块美玉,略有瑕疵,原是人之常情。自己头前也想过,既然薄命十二钗的命数破了大半,或许薛宝钗也能有个好结果。
不曾想,她竟是要代人和亲,远嫁北狄,从此天各一方,断绝家乡。更何况,现在的北狄可不是现代的少数民族,饮食衣着,医药卫生等等哪个都不是能轻易熬过去的。
想到这里,顾茜竟也不知怎么说,只陪在黛玉身边与她一道伤感。及等到了晚上,顾茂归来,见着妻妹两人皆是恹恹的,他略略一想,便道:“今日送那薛家大姑娘,可有什么事不曾?”
“若能生出一件事,抹了这个,那倒还好呢。偏都顺风顺水,我们也只能眼见着她去了。”黛玉眉间微蹙,起身与顾茂道:“这事儿也太急,我们才听到消息,道是那薛大爷因打死了人而入狱。后头没两天,忽而薛姑娘便要代人和亲,远嫁北狄去了。”
顾茂点一点头,看着顾茜也是转头看来,便将旁的丫鬟婆子皆挥退,令人守着门,自己则与妻妹两人细说内里缘故。听得说宝钗和亲,乃是被辖制不得已而为之。黛玉不由滚下几滴泪珠儿,因叹道:“我原就觉得此事不对,果然有些缘故。”
顾茜却在旁冷笑道:“东平郡王府好大的威风!自来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战与和,这样的大事,他一个郡王竟能为了儿子生生摆平了朝野上下。”顾茂便点头赞道:“正是妹妹所说,国家大事岂能儿戏!现今东平郡王看似心想事成,保全了一双儿女,可穆家在圣上、在朝中、在京城已是亏了名声,又失了权势,日后能得个安闲度日,也是艰难!”
“到底如今他们家如愿以偿了。”黛玉原就有几分郁郁,听说细故之后,越发生出几分缠绵愁绪,因道:“而薛家姐姐从今而后,却再不能一见父母家乡,只能饱尝风霜之苦了。”
顾茂沉默片刻,方道:“舅家宫中且有贵妃,外则多有姻亲世交,若是合力为一。现今那薛姑娘尚未出塞,而薛公子又已是出狱,未必不能翻盘。”顾茜听了,忙问道:“当真?”一面问,她一面看向黛玉。
不想黛玉眸光微微闪动后,却忽而轻叹一声,垂眸慢慢道:“只怕舅舅家未必能齐心合力,更何况这么些姻亲世交的情面,怎会愿意为了薛姑娘,尽数抛洒出去——毕竟,如今情势已成,脸面已失,真个翻到过来,未必是好的。”
正如黛玉所想,贾府安安静静,并不曾有什么消息,倒似还是往日那般,竟没个薛宝钗被和亲远嫁了。独有王夫人等女眷撒几滴泪珠,喟叹几声,一切就消散在空气之中。
黛玉看在眼中,不免越加失望。
一日,她正与顾茜言语,有心做些什么的时候。外头忽而送了帖子,却是湘云下的,有意于黛玉这儿姐妹聚一聚。黛玉略有些吃惊,皱眉细想片刻,竟也许了。顾茜在旁看着,便问道:“这是怎么了?”论说礼数,再没有自己下帖子邀约,倒将地方定在旁人家的道理。
“必是为了薛姑娘的缘故。”黛玉淡淡两句话,点破其中缘故:“到底我这儿清净些儿,不同她们那里总还有长辈辖制。”顾茜沉默片刻,也点了点头:“是这么个理儿。”说到这里,她轻轻嘘出一口气,道:“到底年轻心热呢,姐妹似得相处这许多年,总也有些情谊的。怎能不为薛姑娘抱个不平?”
正如顾茜所说,翌日湘云等人过来,果也是为了宝钗。迎春平和,惜春孤僻,苏妙本是道姑一发不知世故,便只有湘云,自来便喜宝钗,又是能言善道的,她便头一个将自己所知道明。只她原在深宅大院,虽知道些事,却还不如先前顾茂所言明白。
可她本是史家姑娘,如今又嫁入武勋人家,却实能窥探出一些事情脉络:“我瞧着婶娘并婆母等人言语,竟要将宝姐姐这事儿匆匆完结,只当没出过一般。我便不信,那东平郡王府竟还能一手遮天!依着我看,倒似是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有了她这几句话,众女皆是沉默。
只有惜春忽而道:“旁的我不好说出口,只听说太太几日不曾理事,凤姐姐也使人不能议论宝姐姐的事。”迎春虽是性子温柔,到底经了些事体,还能含泪说出两句话:“我们爷暗中也问过我两句,道是这样的事,我们虽远了些,怎么也没个消息。”
苏妙听出里头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八个字,再看着满屋子的女儿家,不由叹道:“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这一句话落地,众女皆是一静。
顾茜原立在一旁不言不语,听到这一句,心中也有些酸涩起来,脑中忽而闪过纳兰容若的词: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可不是当时只道是寻常,谁能想到日后光景呢?
只是这样的话,顾茜却并不曾脱口而出,只转头看向黛玉。
黛玉慢慢搁下茶盏,轻轻将先前顾茂所言一一道明。到了这一会儿,屋中越发寂静冰冷,犹如雪洞一般。而此时,顾茜忽而添了一句话:“若是齐心合力,未必不能将局势翻转过来。”
“一声言语也无,又谈什么齐心合力。”迎春听到此处,已是双泪滚滚而下,哽咽着道:“我原说,怎么忽而就、就、就这样了。原来也就是如此罢了。”湘云却仰起头来,双目灼灼:“他们不管,我们尽力便是!就算那穆家权势熏天,也没有一手遮天的能耐。我们寻些法子,总也要让他们难受难受!”说着,她自家便出了几个主意。
然而众女细细想来,却总有不妥之处,临了也只合道:“竟还是先传出风声去,再看看他们怎么做。”黛玉却道:“可惜三妹妹不在,若她在,这些事儿上面她更能筹划。”
探春却已是得了王夫人快马送来的消息,立时打发人寻陈嵘,将此事告与他,又怒道:“天下竟也这样的事!他穆家也欺人太甚,竟不曾将我等看入眼中!”陈嵘知道后,一时也沉默无语。他原不知京中细故,只说是穆家不顾体面,不顾得罪人,非以性命相逼,薛家方只能忍痛舍了女儿和亲。因而,他也只能劝道:“穆家如此行径,大失体统,纵然这一回保全了儿女,日后也必有破家之患。我的奶奶,你且消消气,竟还是想想如何与京中商议,趁着薛家表姐尚未出塞,好好筹划一番,未必不能翻转。”
听出他话内意思,探春心下一想,却又自蹙眉。旁人不知,她还能不知家中情势,虽也顾及脸面,实则内里各生争斗之心,并不能齐心。更何况,薛家到底只是姻亲。
她这般一想,便立时摇头道:“你不知道我们家的事,原也有些龌龊,我料想未必愿意齐心。倒是各家姐妹那儿,竟还能齐心的。”陈嵘本也是世家子弟,深知大家大族的弊端,一听这话便也猜出了□□分,当即垂头思量片刻,便道:“若是如此,事情恐怕未必能如意。也罢,如今也不过尽人意,听天命罢了。我先去寻若兰商议商议,也听听他有什么见解。”
探春默默点头,目送他离去后,自己回来便独坐一旁,瞧着窗外暮色渐起,忽而生出几分颓唐之心:怎么就到了这地步。
而另一边的卫若兰听说这番事体,也是觉得棘手,因想了片刻道:“既已是如此,再要翻转过来,确实难上加难。且容我思量一日,明日再商议,如何?”
陈嵘也是这般心思,自然没有强逼的理,当即又说了一阵话,便告辞而去。此时张蕴节等人正打马归来,见着陈嵘还在屋外寒暄了几句,待得入内探望卫若兰时,张蕴节还道:“他每日过来探望,实在有心。你们这一对连襟还真没白做,虽是表亲,然而嫡亲的也不过如此了。”
卫若兰摆了摆手,道:“他待我亲厚不假,只今日却不是专为探望,而是有一件难事。”众人便问缘故。卫若兰也知此事隐瞒不了,索性道明。众人听说那东平郡王为了救回其子,竟逼迫他人代亲女和亲,不觉都面色一变:“原说那穆明成是虎父犬子,如今看来不过是沆瀣一气。”
再想一想先前穆明成无能,累及兵将,糜烂战局等事,众人皆是咬牙切齿。就在此时,张蕴节忽而冷笑一声,抬头道:“我倒有一计,必能让那穆家伤筋动骨,不知道兄弟们敢是不敢?”
第二百一十一章 齐合力东平舍亲女
“有何不敢?”
“你只管说来。”
本也就是二十岁左右的男人,血气方刚,又同经了沙场烽火的,一听这话,五六人皆是鼓噪起来。卫若兰倒是经了一场大病,比旁人冷静些,反问道:“如今诏令和亲,你这一计又从何而来?”
“诏令和亲不假,可若是北狄再兴兵戈,难道朝野上下竟还唾面自干不成?我们又不曾输了分毫,反虏获牛马俘虏,堪称大胜。”张蕴节冷笑一声,目光冰冷:“要不是那穆明成,北狄早已被赶了出去,三两年内不敢再兴兵犯疆。如今倒好,他累及兵将丧命数以万计,连着你也差点重创而亡,自己倒能安安稳稳回京过那富贵日子。哪来这样的好事!”
卫若兰等听了,也都默默点头。
他们本也是贵胄子弟,心中自有傲气。偏那穆明成,争功厉害,战场上却只是一无能懦夫,谁能看得上?且自己名下兵将、前途、同袍等皆因他而有损,早已存了一腔敌意。此时张蕴节一番话,不消多说,自然引得他们同仇敌忾起来。
而张蕴节见着他们如此,便知这事十有*便能成了。因而,他也挑了挑眉头,笑道:“自然,我也知兵者,生死存亡之大事,不能不慎。然而,早前我便得了通报,道是有北狄蛮夷在城东出没,多有探查。想来是北狄之中,亦有不愿和亲之辈,想要借机查探我等。既如此,我等不如趁机行事,慢慢引诱那一伙人入圈套,使其攻城。”
说罢,他又仔细道明,桩桩件件却是颇有可行之处。
众人原也是经历烽火,又自幼熟读兵书,细细谋划一番,倒都觉得可信。卫若兰原也是颇知谋划的,待得此事议定,方挑眉道:“既是要慢慢做得圆满,我等倒可待和亲一行前来,再行谋划。彼时一战而定,北狄若有意求和,便使那使者透出消息。令北狄上书陛下,说是因和亲的并非郡王女,故而不忿。到时候,我等也看一看,那东平郡王还有歪门邪道!”
张蕴节等人听说,都是点头称是。由此预备起来,专等宝钗一行和亲之人,只暗中已是将北狄中一伙人挑得无名火起,暗藏杀机。
此间种种,宝钗一无所知,只在路上舟车劳顿,忽忽月余光景。那北狄使者也罢,东平郡王所遣送的人也罢,皆是一意赶赴,她既是伤心从此故国家乡远离,再见不着亲人一面,又历经车马劳顿之苦,虽是平素丰腴康健,这会儿也实在清减不少。
莺儿文杏贴身伺候,见她如此,明面儿自然只有劝慰的,可暗中她们也不免嗟叹:“姑娘实在苦命,好好儿一个金玉人儿,偏要受这样的劫难。”文杏亦是点头,恨恨道:“也是那穆家仗势欺人,做出这等下流无耻的事来!”两人叽叽咕咕,却不敢叫旁人听了去,只常日里看向穆家等人,自都是冷眼。
穆家人也不以为意,横竖送了出去,日后再无瓜葛。再有,穆家与薛家相差何止十倍,竟也不必怕的。只有一二个心里含愧的,倒还常温言笑脸相待。
只宝钗并不在意,依旧端方温和,似不是代人和亲,倒还是归家一般,竟十分沉静。如此一来,旁人看在眼里,倒生出几分敬佩来。待到了边塞,探春打发人来相请,原穆家并北狄使者皆有意拦阻,只宝钗言辞恳恳,道是自小一处的表姐妹云云,他们踟蹰半日,竟也许了。只为防万一,到底派遣数人相随。
宝钗也不在意,自穿戴齐整,又带上帷帽,就领着文杏过去,只留下莺儿留下照看。一路过去,倒也并无言语。只到了探春之处。入门后,宝钗便有意遣退北狄跟随之人:“这是内宅,尊驾不合跟随,只留着两位妈妈跟着也就是了。”
那北狄人却执意不愿,又有穆家的婆子丫鬟知道其中情理,也跟着符合,三处人竟就在庭院之中吵嚷起来。正自闹着,里头忽而出来两个丫鬟,见着这般情状,忙往里头通报。不出片刻功夫,内里便走出一行人,赫然是陈嵘、卫若兰、张蕴节等。
他们原在书房言语,听到探春使丫鬟通报,便要出去一会那北狄人。此时见着这般光景,陈嵘张口呵斥,卫若兰立时上前,倒是张蕴节,原便顺手取了一枚香橼,此时扬手便砸。那北狄人原是弓马娴熟之辈,忽而听得风声不对,忙伸手格挡。
这边一挡一推,那香橼又颇有些力道,不知怎么地竟就砸向了宝钗。她原戴着一顶帷帽,经这一砸,帷帽当时便落下,连着额头也擦出几缕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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