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如此道来,众人皆是一怔,独有宝玉与凤姐,一个早已知道,一个素日敏捷,竟猜到了五六分,却也垂头不语。倒是邢夫人改了素日性情,一听便张口问道:“老太太有什么话嘱咐的,只管说与我们便是。”
王夫人看了她一眼,方也道:“老太太只管吩咐。”宝玉等人听说,忙起身束手立在一边,静听贾母吩咐。贾母却摆了摆手,道:“一家子说话,讲究这些做什么?你们只管坐下来,再有,我也不过白嘱咐几句老话罢了。听与不听的,倒不必十分计较。”
众人听是如此,越发留心在意。
倒是贾母,临了临了反生出几分痴意,因端起茶盏吃了两口,见众人皆看着,方搁下茶盏徐徐吐出一口气:“早前我便说过,一家子齐聚,相互帮衬方才是兴旺之道。这一年过来,你们自家也心里有数,知道这个道理了。也是因此,现今我方敢提这么一件大事——分家!”
前头众人只还听着,但听到最后两字,不觉悚然而惊,一时都重站了起来。饶是凤姐早猜到五六分,宝玉亦是早知道的,这会儿真听到了,他们也都脸色发白。更何况旁人。这里头,邢夫人又先变了脸色,因白着脸抖着唇道:“老太太,这话从何说起?我们上上下下一家子里外能有几个人?现要分家了,这里里外外的可怎么办?”
王夫人虽素日与她不投契的,今番也觉有理,因劝道:“老太太,可有我们做不到的地方,您只管吩咐就是,何必提分家?”尤氏并媳妇胡氏亦是如此说来,就是李纨这一心念着贾兰的,听到这里,也不觉红了眼圈儿,低声相合。只凤姐与宝玉,一发沉默寡言,不言不语起来——边上朱铭真见着,也不敢言语。
贾母瞧着众人这般模样,心里也宽慰了三分,便摆了摆手,叹道:“你们先坐下,听我说来。”邢夫人等人听说,只得坐下。贾母方慢慢道明:“原这样的事,我是不必管的。只如今家里男人,要么小,要么离着远,咱们家虽不如往日,却还有几两银子,族人亦多。这一日我过世了,你们要么是女眷,要么是小辈,到时候分家也罢,不分家也罢,总归有叫人钻的空子,倒不如我现立了规矩,开发明白。族里自然无话可说,就是你们自己也都能明白,不至于再闹出什么嫌隙。”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见众人皆面色灰败垂下头去,显见着是想起了早年富贵的光景,又虑到日后,不免有些心灰意冷之感,便又道:“我如今虽老了,到底这么些年常听过见过一些世面,知道那些大家大族,一日衰败下去,外头杀过来不说,内里自己还要乱起来,这才是一败涂地的光景。如今你们人心齐了些,我也是想到日后,方早早说了这话——总不能步了那些家族的老路,也一径败个干净!”
这话一说,众人也无言以对,且又生出心酸,不觉都有些哽咽起来。
贾母瞧着,也只合叹道:“事到如今,哭也无用,倒是振作起来才是。且我们家,虽是有些罪过,连着宝玉兰哥儿他们有些受累,到底不曾不许举业,再过一代两代的,好生读书上进,总还要重头起来的那一日。现今倒是自哭起来,又有何用。”
邢夫人等听了,都不敢再言语。
贾母也知这样的大事,断没有一日定下的理,只令他们回去好自想一想,明日再商议。
只这一件事,原是防外人的,纵有如邢夫人这般想着贾母的私房恐多与了宝玉的,也张不开反驳的嘴——毕竟,就算是日后,贾母临终吩咐下来,她多半也抢不得什么。纵真个抢了,又能与哪个?还不是都要落入凤姐的手中。因着这些素日的缘故,竟无人驳回。
翌日过去,众人只说老太太吩咐的是,还是得这么处置。
只贾母听了后,却先提了几句外话:“既如此,我便请来里正、族中长辈并姻亲等,总平分了。只有一件事,我须得说明白——兰小子虽是二房的嫡长,到底年岁小,虽也该孝顺长辈,终不如宝玉合宜。”言下之意,却是要宝玉一房奉养王夫人。
众人皆是一怔,不知如何言语。
倒是王夫人听了,往李纨身上瞧了两眼,见她垂头不语,忽而勾起旧日种种,不觉道:“这样也好,兰小子且小,珠儿媳妇向日里也多有病着,自个儿还要珍重。且现今分家,又不曾别居,原也与往日并无分别。”
李纨心内早有所动,只想着孝道两字,方不敢言语。如今听得王夫人这一番话,心里不由大为动摇,一时抬起头来,含泪道:“老太太、太太满心疼我们,我们如何能不尽心孝顺奉养?”
贾母不曾眨一下眼,只慢慢道:“这原是我吩咐的,你只管听着就是。日后你要孝顺奉养,我们也没得拦阻,只现今兰儿又小,你独个儿哪里能顾全两头?不过是想着你先照料好兰儿的意思罢了。”
李纨方含泪应下。
之后如何分家,贾母早立了单子,一一与众人分说明白。又有自家私产,三分与宝玉夫妻,三分与凤姐一家子,二分与李纨母子,剩下两分,一半儿贾母自留着做日后费用,一半儿皆是些头面首饰一类的散与黛玉等人。虽则并非十分齐整,到头前原是凤姐这大房的占了多的,算来也是将将差不离。
众人瞧着皆是心服口服,并无旁样言语。
贾母方觉心中安稳,此后又选了日子,下了帖子将里正、族中长辈并姻亲请来,一一分说明白。那里正虽是衙门里的,到底官小势弱,也知这贾府有些姻亲,并不敢拿大,一团笑地满口应承了。至如迎春等人夫家,听说这一番事,虽有些言语,到底两姓人家,又知道了贾母所虑并非全无道理,也无旁话可说。倒是那贾家宗族,听说了这一件事,多有不满:父母在不分家,这才是道理。
几个族中长辈立时前来论理,贾母却是人老成精,早有预备,隔着帘子几番言语,便将他们打发了。到底贾家如今虽败了,她总还是诰命夫人,又有姻亲之力,没有十分道理,谁又能奈何了她?
一时说定,不出六日光景,这一件大事竟做得干脆利落极明白,族中不说,连着官府里也皆列了个分明。黛玉瞧在眼里,回去深有感慨,因叹道:“外祖母如此尽心竭力,不过是想着日后他们好过些罢了。偏这样的事,长辈纵然操心十分,终不能事事齐全的。”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明天一章写完完结~~
虽然这本写得满痛苦的,但眼看着写完了也觉得有点说不出的感觉。
后天开一本新书,古言,希望能写得更顺畅些~~
第二百二十八章 春华秋实又见故人
顾茜微微一笑, 垂头想了半晌, 方道:“经了这么一番磨难,自然是不如往日了,可细细算来, 却也不错。嫂嫂何必担心,日后我们有能帮衬的, 施以援手就是。若是不能, 那也是没法子的。倒不必现今忧心。”
“道理是如此,你却不在那儿,不然也瞧得出来。今日说是分家,也是处置得干脆利落, 可我冷眼瞧着, 这人心两字实在难说。”黛玉轻叹一声, 伸手自端起一盏茶,抿了一口,重又觉得无甚滋味, 将它搁到一边儿:“旧日大嫂子的心事, 我也与你提过两句,现今原没如她的心意, 又有兰哥儿原是二舅舅家长房,所得亦大不如宝玉。再有二舅母日后奉养一件,虽得了实惠,却也担了些名声。几件下来,我瞧着大嫂子未必心平。倒是大舅母那里, 虽也愤愤,到底凤姐儿心里明白的,竟还罢了。”
“那又如何,总归大奶奶也是言情书网的出身,如今家里亦未曾散了。她虽有心,到底越不过长辈的。”顾茜却只摇了摇头,对李纨并不十分在意——原便不喜欢,现今说起来,自然越发不在意。
黛玉却不免嗟叹一回,正要言语,外头忽而回话,道是苏妙来了。
苏妙自留住隔壁院子,便常有走动,只现今天色已晚,倒有些稀罕。顾茜看一眼黛玉,便笑着起身相迎:“可见你是有缘法灵通的,我们才得了好茶叶,你便来了。”
那苏妙经了这几年俗世,虽本性依旧,言谈举动却比旧日宽和了五分,听了这话,她也只微微一笑:“可见缘分两字,竟是神妙。”如此说了几句闲话,黛玉度量其意,便将丫鬟遣退,因问缘故。
谁知听得询问,苏妙反倒沉默了片刻,方徐徐一叹,细细幽幽,恰似一阵幽梦:“今日过来,却是有一事相求。”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看着黛玉并顾茜皆凝神倾听,便接着道:“往日我与那昌平侯老夫人也算有些缘法,因想着独居无趣,常有走动一二。不曾想,一来二去,她却生出些旁样心思。”说到这里,饶是她素日沉静,也不由双颊微微一红,偏过头去:“说不得这几日便要使人说些话……”
她说得含糊,黛玉垂目一想,却已是猜出七分,又见苏妙言语迟疑,并非全无在意,便知如何区处。因而,她并不询问,反含笑道:“他家的事,前儿我也曾听过几句,只不深切。如今竟有些变化,自要细细打探明白——到底你与老夫人一场缘分,总不能轻易辜负了。”
苏妙便不言语。
顾茜瞧着有趣,却也知道这不是能随意说笑的,便话头一转,只含笑道:“说了这半日,想外头风炉上的水也沸了,我去瞧一瞧。往日里你那儿尽有好茶偏着我们,今日也尝尝我们的。”黛玉自也含笑让着,且与苏妙又叙了几句闲话,那边顾茜已是往外头走了回来,手上自捧着托盘,上头三杯清茶幽香隐隐,碧水微漾。
苏妙并黛玉便是一笑,取了一盏茶,口里皆谢过,只微微一抿,却着实轻浮幽微,自有一缕似甘似苦的滋味。黛玉合目品度片刻,方笑道:“这是哪儿的新茶?倒比头前的那些又是不同。”
苏妙亦是点头,应道:“往日总听过些新鲜茶叶,却多俗艳,并无甘苦清微之意。”由此徐徐说了一番话,她方告辞而去。顾茜早令包了半斤新茶,送与苏妙,回头要说话,又有丫鬟抱着哥儿过来。
这原是顾茂与黛玉的独子,因黛玉体弱,照料得极精细,唯恐有甚不足之症。只他一日日长大,如今已是将将两岁,实生得肥嫩,玉雪可爱,众人方都放下一颗心。只名儿依照俗情,依旧不曾取,常日里不过以哥儿相唤。
见着他来了,黛玉并顾茜忙唤他到了跟前,一面摩挲,一面说些随常话儿。又听小儿咿呀之声,更觉岁月悠长,心宽意和。待顾茂归来,一家团聚,彼此说些或紧要或琐碎之事,一日便自过去了。
翌日黛玉便遣人打探那昌平侯家的事,又令一人往晴雯处送东西,却是前些时日她有了身孕,怀相亦不甚好,常有呕吐,便送了些好克化的东西。
这些琐事完了,却得了书信,原是蒋家打发人送来的,道是蒋昀有事将北上。黛玉细看了一阵,见并无大事,便靠在那里沉沉想了半日,方安置了送信的长随。回头说与顾茂,他亦并不在意,只笑道:“原是琐事,不曾想他却来了,想来也有些别的事,只信中并不好十分提及。彼时再论也不迟。”
由此作罢。
顾茜知道了,一时微微出神,回头却并不十分留意,只还往日模样。倒是苏妙那处,却已渐渐与昌平侯家说定,因她年岁略长,娶亲之事比旁人更紧了三分。黛玉本自体弱,如今虽一日比一日好将起来,到底不耐十分烦劳。顾茜不免从旁协助,十分的事倒有七分落在她身上。
如此一来,旁事她越发不留意。等着苏妙之事大致定下,顾茜略觉松快了些,又瞧着秋日天高气清,外头隐隐有桂花芬芳,又瞧着瓶中所供之花已是谢了,想着前儿见东面那几株木芙蓉开得甚好,便有心过去拣两枝。
一时取了剪刀,她便往那处过去。
现今天色尚清,朝露未晞,那几株重瓣木芙蓉正自含苞带露,或绽开几片朱红微粉的花瓣,或开了一半儿,恰露出嫩黄的芯儿,更有累累垂垂的花苞,翠绿微红,说不出的鲜嫩可爱。
顾茜一时瞧着欢喜,倒将剪子搁到一边,细细赏玩起来。正自悠闲之时,忽而听到脚步声响,她转头看去,却见着蒋昀那边假山石子后走出,他正自看来,当即四目一对,两人皆是微微一怔。
一阵细细微微的清风从边上吹过,木芙蓉花顿时泛起一层花浪,从旁翻涌起来。几片花瓣簌簌而落,吹到顾茜身上,她便回过神来,微微含笑道:“蒋大哥来了。”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完了……
感觉这一篇文总是历经艰险。前两天说是要写完,偏偏外婆生病住院要过去陪床……医院里的椅子床简直像铁板,我就是铁板上的鱼,又热又硬,一晚上外婆起夜几次,就更只能睡三四个小时。
昨天回来睡到今天早上十点,饥肠辘辘吃了饭,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现在开始码新文,希望新文一切顺利。
第二百二十九章 番外唤春来理妆成大礼
窗外一抹朝霞渐次绚烂, 映着茜纱窗越发添了艳色。微风徐来, 隐隐有些水声,又夹杂着林木枝叶的沙沙声。顾茜端端正正坐在窗下,伸手轻轻推开纱窗, 就听到翠儿轻声劝道:“姑娘可别动,这活儿可得细细匀匀的才好, 不然后头上妆又得多费十分气力。”
顾茜眨了眨眼, 见她正凝神注视,捻着丝线绞去自己面庞上细细的绒毛,便抿了抿唇,口里漫应一声, 就垂下手。待得翠儿作罢, 她方松了一口气, 珠儿就从旁过来,笑着端了一盏莲子羹:“姑娘,这会儿吃一点汤羹润润唇, 等会儿上了大妆, 再添上那一套儿喜服,越发不好走动了。”
这一声落下, 旁的也忙端了个五彩戗金大茶盘,上头一色四样精细小菜,香齑笋脯虾茸鸭蛋黄儿,旁边搁着一碗热腾腾炖得绵软的燕窝粥,又有如意卷儿核桃糕, 十分齐整。
顾茜瞧了几眼,便笑道:“哪用得着这么些,我素日也吃不得这许多。”翠儿只笑令搁下茶盘,口里道:“原是奶奶特地吩咐的,说着今日费神费力,若早起不多用些,后头便难熬。虽说我们随身戴的绣囊里也藏了几块点心,到底干涩,怕又不顶用。姑娘只看在奶奶的情意上,也要多用些。何况今儿原是大事,那边也盼着呢。”
说到后头,她便促狭一笑,掩面咳了一声方放下衣袖。
原来这样的事,顾茜从来大方,今日吃这一笑,她却不由两颊飞起三分霞色,瞪了翠儿一眼,嗔道:“这说的什么?素日我不言语,倒纵得你们越发胡说起来。日后……”说到这里,她自家先忙收了话,一时偏了脸:“我先喝两口汤,你们去瞧瞧外头究竟如何了。”
这下,几个丫鬟都不由偷笑起来,相互使眼色,只不敢再打趣臊红了脸的顾茜。顾茜只垂头吃了两调羹莲子汤,心里缓缓吁气,不免想起自己与蒋昀之间的旧事来。
起头儿,自己也好,蒋昀也罢,差不多都不曾想到会到如今这地步的。一个做哥哥,一个做妹妹,相互斯抬斯敬,原也就这么着了。后头、后头仿佛是自己借了游记,又瞧见他画的山水画,因念着外面天地,不免多问几句。及等再后头,他说了外头山河壮丽,道了市井百味,慢慢着甚至一骑马一坐轿,往外头庄子里住两日,瞧一瞧西面的湖,东面的山,连着市井里走了一圈:也吃了老头儿小摊子上的水馄饨,也买了外头店里新鲜扎的纱花,又买了甚个树根雕的茶盏,胶泥垛的熏香炉,草编的虫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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