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既是有心,何不下个帖子?也是郑重之意。我瞧着那一位大士虽是清高,到底是姑娘家呢。”春纤却知道这妙玉虽有洁癖,却是心性清高,不同流俗,且她日后待黛玉也颇为亲近,心下一想,也盼着黛玉能有一知己,便开口劝了一句。
第四十三章 元宵夜元春省亲时
黛玉心内亦有所动,思量半日,终归择了一张薛涛笺,提笔写罢,方交与春纤送去,因道:“倒也不必提旁个,只瞧着她的心思罢了。”一时春纤走了一回,一路景致且不细说,及等入了栊翠庵,她便将这笺纸奉上,因笑着道:“原是我们姑娘见着您面善,又是同乡,有心亲近。次又想着到底都是闺阁女孩儿,书信往来也是平常,便令我送了这个过来。”
她却是知道妙玉与旁的尼姑不同,本就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因着病弱,着实无法,方才入了空门之中,心内却并不将自个当做尼姑的,还是闺中女孩儿一般的心思,言谈间便越加洒落。那妙玉见着那薛涛笺极可爱,上面笔墨亦是雅致,文辞更妙,寻常不得见的,复听得这话,思及先前所见的姑娘,确与旁的不同,心内也是喜欢,面上微微露出些许笑意,口中道:“我心亦然。”说罢,她便令取来一个匣子,从内里挑出一张笺纸,不多时便提笔回了一笺。
春纤也不看那笺纸之上如何,只双手接过后,便是告退而去。而后一二个月过去,黛玉与妙玉两个,虽一个在栊翠庵,一个在贾母居所之侧,不得见面,心内却比旁处更添了些亲近之意,常有书信往来。
而另外一面,王夫人等日日忙乱,且将那省亲别墅打点妥当,再无不妥之处。贾政闻说,也是心意宽畅,且请贾母等入内细细斟酌一回,再行点缀妥当,再无遗漏不妥之处,方择了一个吉日题本上奏。
圣上早有此心,俱是言道明白,见着这一本折子,立时朱批准奏:次年正月十五上元之日,恩准贾妃省亲。贾府上下领了这一恩旨,虽是早已挑拣细看过十数回,色色妥当,却也昼夜不闲,只将一应旁的细枝末节越加经心,只盼着尽善尽美,倒是折腾得年也不曾好生过的。
如此忙乱之中,展眼元宵便将至,先前就有太监出来看方向,且又布置一回,不外乎何处更衣,何处燕坐等各处安置等话。继而又有两个大太监,领着许多小太监出来,各处关防,设下步障围幙,又指示贾府人等进退叩拜等种种仪注。外面且又有官员使人打扫街道,撵逐闲人。
至十四日,贾府俱是妥当,上下一夜不曾安睡,只等翌日。
就是黛玉去了钗环之后,也自躺在床榻之上,瞧着外头灯火处处,不比旧日,也有些辗转反侧,轻叹一声,道:“这般奢靡,着实有些过了。只盼着日后能好好儿,也还罢了。”心内却并非此想。且不说元春封妃一事,一则忽如其来,二则圣旨颇有异样之处,就是瞧着府中这般欢腾,连着下人都每每以国舅家的自居,她便觉得这事儿未必能得好儿的。
“姑娘又是多想,这却是正经好事儿呢。”紫鹃不过这么说了一句,就是劝黛玉:“说不得明日还得姑娘过去,总得色色瞧着妥当才好。”如此劝了一回,服侍黛玉睡下,她方与春纤在小榻上面安置,面上却并无甚欢喜之色,反倒等了片刻,且与春纤悄悄说了几句话,才是安歇。
及等翌日,春纤早早起身,且去厨下与黛玉取了南瓜小米粥,又有四样细点,且伺候着用了一点子,便用油纸裹着三四块点心统共放在一个荷包里,系在黛玉身上,因道:“只怕今日忙乱,姑娘身子又弱,偏我们也不得过去。带着这个,只做万一之用,尚可垫一垫。”
黛玉见着她如此,也不忍拒了,只得随她去,后头略作妆扮,便到了贾母之所。
贾母等早已按着品服大妆,黛玉与三春等陪着说谈一阵,见着人人俱是欢悦之态,却又屏气凝神,不免心中又有所想,这一日也过的不甚自在。
至于园内各处,自是布置整齐,及等时辰渐晚,贾赦等在西街门外,贾母等在荣府大门外,足足小半个时辰,却没个声响,自有些不耐烦。不想就在此时,一太监坐大马而来,道了内里消息。贾母等方暂且自便,黛玉原在内里等着的,见状也是迎了上来,又有小丫鬟端茶送水,且用了一回饭,便是华灯初上。
各处灯火已明,外头便又马跑之声,自有贾赦领合族子侄在西街门外,贾母领合族女眷在大门外迎接。
一时龙旌凤翣,雉羽夔头,又有焚着御香的销金提炉,然后一把曲柄七凤黄金伞过来,后面方又有一顶金顶金黄绣凤版舆,缓缓行来。贾母等连忙路旁跪下,这便是贾妃元春的车架。
元春早便令太监扶起贾母等,及等下舆更衣等过去,方才入了这院子之内,一时抬眼看去,却见着屋舍俨然,华彩缤纷,处处灯光,时时细乐,着实是富贵风流,不免心中暗暗叹息奢靡,只是不好声张,次又登舟,见着清流如雪,灯火辉映,且以花树纷呈,荷荇凫鹭亦有姿态,越加叹息,只后入了石巷之内,见着“蓼汀花溆”四字,她方将内里叹息放下,不免一笑,且道:“‘花溆’二字便妥,何必,‘蓼汀’?”
后略作游览一番,却自有另一番言谈,暂且不提,及等入贾母正室,彼此厮见,她方满眼垂泪,许多话藏在心底,且自说不出来,只呜咽而已。贾母等亦是如此,又有邢夫人等在侧。虽是喜事,然则屋子里却不曾见着笑声,各个唯有垂泪而已。
半日过去,贾妃才自强笑,彼此说谈半晌,她便问及薛姨妈、黛玉并宝钗,诏令入内,瞧着她们一如姣花,一如纤柳,俱是不俗,心内便是点头,又想着姑父林如海之事,圣上已是有所垂询,且黛玉现今为泰宁县君,不免格外多说两句话,道:“果真是数代列侯,世家出身,自有一番气度,却与我等姐妹不同。”
黛玉不过垂头应答,并无殊色。
倒是王夫人瞧着这般场景,不免往宝钗之处瞧了两眼,见着她依旧如故,十分端庄安静,心内方觉宽慰,原微有所动,但到了最后,她不曾多说一个字。贾妃却又隔着屏风见了父亲贾政,父女两个,一个在内安坐,且自垂泪;一个在外躬身而立,十分恭敬,不过说道两句,竟也再无旁话。及等后头游赏园子,她方令笔砚伺候,择取所喜之处赐名,又有对联,且题一绝,道: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
如此罢了,元春方笑令众人各题匾诗文,又因素疼幼弟,且知匾额对联俱是宝玉所题,便择了四处所喜之地,令其题咏。一时笔墨清香,众皆思量。三春自幼便得教导,于此却也不甚为难,又有李纨,一时也是凑成一律。倒是宝钗,却是最后放下笔来,不比黛玉,原是文不加点,须臾而就。
宝玉因着独做四首,竟有些艰难,黛玉见着目光一闪,并不多言,却见着宝钗放下笔来,忽而回身推他,又悄声细语,彼此倒是亲近。她不免微微抿了抿唇角,且抬头看向元春:她原是修眉俊目,粉面樱唇,自而秀雅,然则此时锦衣华冠,彩绣辉煌,却更添雍容端庄之态,倒是将那容貌也遮掩了去。
黛玉瞧了几眼,也知这般不合礼数,便垂下眼帘,且听得贾妃一一点评,后又有戏文,她心内不免有些倦倦,转头间忽而见着惜春极小,只垂头坐在那里,心内一想,便悄悄走到近前来,且问道:“四妹妹可是倦了?”
惜春抬头见着是黛玉,微微一笑,眼中却颇有些倦色,口中只道:“不碍事的,原是一时胸闷,这会儿已是好了。”黛玉见着她面色不华,虽用了一点脂粉,到底透出些苍白,因想了想,便将先前春纤所备下的荷包递给她,悄声道:“这原是春纤她们给我备下的一点子糕,你年虽小,只怕身子受不住,且用一点子。”
说罢,她便将那荷包取下系在惜春身上,自个儿瞧着众人皆不理会,便又悄悄走回到原处。宝钗已是侧脸看来,彼此四目相对片刻,便都偏开脸去。
一时戏文罢了,贾妃又有颁赐,各个不同,却是色色妥当。边上的执事太监见状,便启道:“时已丑正三刻,请驾回銮。”
贾妃听了这话,不由的满眼又滚下泪来,只取了帕子擦拭,方才又勉强堆起笑容,且一手拉住贾母的手,一手握着王夫人的手,紧紧的不忍释放,又是再三叮嘱。
贾母等见着如此,已然哭的哽噎难言。
然则,彼此再不忍别过,怎奈皇家规范,违错不得,贾妃也略留片刻,到底忍心上舆去了。底下的众人且自叩拜,眼见着那金顶金黄绣凤版舆渐渐远去,连着宫中人等也俱是随之而去,再无声响,方起身搀扶了贾母、王夫人等,又是一番安慰劝解,暂时不提,先好好儿地搀扶出了园子。
黛玉原在内里,一面还搀扶着贾母,只在临去钱回头看去,却见灯火虽然依旧,竟有些萧条之色,心内蓦然一惊。
作者有话要说:弄了存稿箱,希望能发出去吧……TT
第四十四章 诸般细故内里思量
若论她素来性情,原是一等喜散不喜聚的,不为旁个,不过感伤散时清冷,徒生伤感。今日一回头,见着那一处虽是灯火辉煌,花团锦簇,却无人行,不免心内再生满目萧瑟之感,不忍细看,只回过头垂首随贾母等离去,内里有些伤感之意,不免有些闷闷。
春纤与紫鹃只在黛玉身上用心,瞧着这般情景,倒也不好特特过去与她说谈,不免相互一对眼,紫鹃便悄悄碰了碰黛玉的手背,低声道:“姑娘可是倦了?”
摇了摇头,黛玉且将心中一番伤感压下,却不能再说旁话。好在这会儿众人皆是默默,又有贾母、王夫人等且藏着一等悲痛,她这般形容,倒也并不打眼。及等安置了贾母,众皆散去,黛玉也是被搀扶着回到自己屋子里,春纤忙令打了热水来,又有紫鹃与黛玉脱去外头的大衣衫,去了钗环,又有春纤取来巾怕等与她梳洗。
“姑娘,今儿便早些睡吧,原是忙了一日,只怕身子受不住呢。”春纤说着这话,早已打发小丫鬟到厨下取了一盅燕窝粥来,且与黛玉添补一二。
黛玉嘴里虽是没什么滋味,却还用了,只又道:“你们素来也不是那等结实身子,也且吃点子热汤羹来,省的明日里难受。”春纤与紫鹃俱是应了,又伺候着她先睡下,方才去外头吃了一碗姜汤,又用了点子糕点,才是洗漱睡下。
翌日起身,果真屋子里的人虽都有些倦倦的,却再无不妥,倒有几分精神。黛玉一番梳理,先去贾母之所与她问省一回,后头回来,便取了书卷瞧了一回,便觉松缓许多。
及至翌日,亦是如此。
却不想,这日晴雯竟个过来寻春纤,因见着黛玉正靠在榻上翻书,她不免笑着道:“若是宝二爷也似姑娘这般,只怕老爷那里省了不少气恼。”
黛玉听得她这么一说,似有些内情,不免放下书卷,一面端起茶吃了一口,因道:“好好儿的,怎么说起这些来?表哥也是爱书的,只是四书五经这些却是不喜,也是那些文章可恼,却是失之灵性,倒有些呆板的意思。”
心内所想,却非全然如此。
若是旧日她年岁尚小,自是这般思量,并无旁样心思。可在扬州得如海细细教导世事冷暖,又是经历许多,她已然晓得世间事,不如意十之*,断没有那等全然顺遂的。也是因此,虽说她对那等科举文章颇为不喜,但也自觉为着承兆家中栋梁,便是勉为其难,也是应当的。
否则,岂不是白白辜负了父母尊长一片疼爱!亦不能于日后不能护佑自己所尊所爱!
人生在世,总是有所取舍,又有承担两字,却是紧要。当年父亲为自己诸般筹划,耗尽心力,由此而来,自己等为人子女,自也能如此。
有了这等思量,黛玉瞧着宝玉虽是灵性,也颇有些相投的念想,却终究觉得他为外祖母等疼宠过甚,竟还是孩子一般了。
春纤对此尚有所觉,晴雯却浑然不知,只听得这么一句话,倒是抿嘴一笑,索性道:“我虽不知道什么书,姑娘这话说得却是正经。可不是,我们那一位爷,正经便是一句话,只求心头好呢。但凡是他爱的,便是一卷丝线也是好的,若是他不喜欢,便是千值万值,也是不稀罕。我们素日里也有这样,但有些东西本就是好的,却也不似他这般,只瞧着心头好才是正经的好。”
“千金难买心头好。”春纤在侧听了一回,心内已然想了一阵,方道:“比如姑娘,若是得了古籍画轴,便是一个角儿也是好的呢。再如雪雁那丫头,若是瞧见了新鲜的花样儿,真个是晚上不睡也得先描一回。这会儿她去外头取个东西,若是回来见着你,只怕又得拉着你进去说话了。”
众人闻说,也都是一笑,因说起府中各色人等的癖好来。
晴雯话头不妨,忽而说及袭人来:“原也是老太太那里出来的,容貌性情自不必说,只一样,素日里真真是一派委曲,只求个好儿呢。我瞧着她这样,便觉得心内不大喜欢,也不知道是怎么的。”因又说及昨日回去过年,后头回来,却又有宝玉去她家探望的言语流出,再又有李嬷嬷吃了留与她的糖蒸酥酪一事,不免添上两句话来:“虽说二爷是悄悄儿去了一趟,但在这府里哪个没多张两只眼睛,多生两只耳朵的?自然早有耳报神传了些风言风语的。李嬷嬷虽是老了,未必不知道这些,心内且有一番成算,我们素来不喜欢她,又是一言一句顶上来,倒是闹了一场。说起这个,她原是受了委屈,可那一番言语下来,倒似一心想着众人皆好的样子。”
黛玉这么听了一回,倒也明白过来,只不过贤惠大体四个字罢了。但这样的话,却不好用在袭人这般的身上,再有,晴雯心内虽好,口角却是锋利,便掩过这话不提,手指划过鬓角,道:“原生得各人性情不同罢了,你也不必多想,只好好儿在这里呆几年,过了些年,谁又知道又是怎么一个记过?何必记挂。”这正是她心内所想,宝玉不过是她一个表哥罢了,虽那袭人有辖制之意,但原是他屋子里的事,她自然不好多说的,不过此时劝晴雯两句而已。
春纤深知晴雯是个爆碳的性情,能似现今这样儿,亦是殊为不易了。听得黛玉这一番话,她心内一跳,就见着晴雯低下头,便在心内想了一想,因与黛玉道:“姑娘又是浑说,自然是在府里才好,外头过日子,哪里能那么容易?况且,她那里又有一段缘故,更与旁人不同。”
黛玉虽在这府里二三年,也是经心的,隐隐约约听过晴雯两三句话,却不甚分明,此时见着她这么一个模样,便知道内里有些境况,忙就问道:“我素日也听过两句,却不知道究竟如何。我们平日里也处得好,总与你想一想才是。”
这却是正理。
宝玉房中,前些时日去了一个媚人,原是嫁与外头一户人家,家有恒产,也堪称富足,内里便越发只一个袭人做主,次又有麝月等几个。晴雯虽也是老太太与的,又生得极俊俏,性情爽利,却总避退着,瞧着竟像是想着去外头的。原来黛玉只做她早有筹算,不想现下听来,竟不是这样,不免有些挂怀。
只是这样的话,晴雯虽是爽利,一时也说不得,只能叹一声,道:“不过是没个倚靠罢了,又能如何,常日里也听了一句话,倒是靠山山倒,靠水水干,哪里能指望着什么就过一辈子,瞧得见后头三五年也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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