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忙含笑应下。
探春原在一侧听着的,见贾母应允,心内颇有几分羡慕。她天性便生就一番不让须眉的锋芒,早有结交闺中密友之意,然则王夫人就却是个佛祖,平日里轻易不出门,更何论带着她们出去交游。贾母又是年老,凤姐儿更不消说,原是同辈,断然没她出头的礼数。此时见着黛玉如此,她略一沉吟,便道:“林姐姐,那位江家姐姐年方几何?又是什么性情?我们平日里甚少出门,不曾见着她,倒是一件憾事。”
“既是与林妹妹结交的,必定是位佳人。”宝玉原也有几分蠢蠢欲动,只因黛玉素来待他虽是和气,却不甚亲近,便有几分不敢造次。待听得探春出言,他忙就接了一句。
若只一个探春,黛玉此时正欢喜,自是要多说两句话的,然则添了一个宝玉,想着他素来性情,她便改了主意,只含笑道:“江姐姐生得不俗,性情也好。说来也是奇了,我虽无亲姐姐,然则见了她,便觉得若真有个姐姐,大约也就如她那般了。”
言辞之间,且将容貌性情等话一时掩去,不过说两句自己的亲近之意。
谁知宝玉却素来待她与旁个不同,见着她如此推崇,越加动了几分念想:若哪一日也能得见这位江家姑娘,便让我立时死了,也是好的。
由此又生出一段事来,暂且不提。
只黛玉在散了后,立时提笔写了一封信笺,送到江家,次又得了信儿,彼此约成,翌日便妆容一新,往江家而去。及等入了江府,黛玉少不得拜见此间主人,却因江老太太郭氏这两日有些病了不得见,只去江家二房太太程氏处。
那程氏四十许的人,却是保养得宜,依旧秀丽端雅,性情也极温和可亲。她见着黛玉品貌脱俗,不免拉着她的手赞叹一回,又与幼女嘲道:“可是将你比下去了!”
她那幼女唤作江淳,亦是生得姿容不俗,尤其是一点朱唇,形如殷桃,不点而红,恰是浑然天成的妩媚。只她笑得天真纯粹,微微偏着头,一对金丝红碧玺坠子在颊边摇曳,又与唇色辉映,竟透出一种异样的娇美,口中则娇娇嫩嫩着道:“阿娘,您就会打趣女儿。倒是让林姐姐笑话我呢。”
江澄亦是在侧坐着,此时也是抿嘴一笑,目光在黛玉的身上一顿,极为柔和,因又嘲笑一句:“偏你又作怪。”方问黛玉别后种种。黛玉在此也不过微微一笑,道:“外祖母家中也有姐妹,倒是尽让的,平日里说笑一回,也就如此,却少有往外头走动的。”
江澄素日知道黛玉性情,见着她虽是唇角含笑,眸中却蒙着一层淡淡的灰色,不似在扬州时,也是娇弱,到底透着鲜亮,心下不免一叹,暗想:林妹妹虽生得品貌双全,才华出众,千万个人之中也没得一个的,却是遭际堪怜。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姊妹,便有家财万贯,世家清名,那又如何?到底是一段不足。
现今瞧着,她这般可人疼的,在那贾家也未必如意呢。慢说舅家再好,到底是寄人篱下,哪里能如自家自在这一桩。单单看她现今已是长成,三年便是及笄,竟没个舅母与她交游京城诸世家大族,引以为援,可见也没什么真心相待。
只是这样的话,她到底是外人,须不好多提,思量一回,便与叔母程氏略略示意。
程夫人极有心思,立时回转过来,只含笑与黛玉道:“恕我不中用,说了这半日,竟也乏了。你们姐妹也多时不见,却好好聚一回才是。”黛玉与江澄忙笑着又说了两句推辞的话,方才辞去。
及等到了江澄屋子里,她便打发了丫鬟下去,且拉着黛玉到了内室说话儿。
黛玉瞧着内里布置精巧,却不露俗套,正是女孩儿的闺房,目光一凝,才是与江澄道:“程夫人果真有心,只怕屋子里也是早有布置的,精细不说,却难得那几盆花儿,恰是对了你的性情。”
这却是江澄的一个癖性。她素日虽爱花,倒也不曾成癖,不过寻常女孩儿那般罢了,只有一样却是稀罕:她住的屋子里若不曾布置两三盆新鲜花儿,便是再精巧也心中过意不去的。
江澄一眼看过去,便知这话的意思,原是明媚的笑容一时也消去,眉头一皱,已然悄悄问道:“我瞧着你似不如先时欣悦,好似平添了许多愁绪。听我说一句,便伯父故去,他在九泉之下见着你这样,也必不好过的。”
听得江澄提及林如海,黛玉眼圈儿也是一红,想着他诸般筹划,偏生自己却也不能保住他留与自己的东西,着实无能,因道:“我自是晓得这些。但事到临头不由人,我原是小辈,又年幼,举动皆不自如,有些事儿,虽是知道也是无可奈何……”
“难道是那贾家……”江澄听得黛玉这般说来,心内原就存了疑惑的,立时有些明白,当下面色一变,口中却说不得什么。俗语道疏不间亲,贾家再是不好,究竟是黛玉的舅家,况且,正如黛玉所想,现今寄人篱下,再无旁人可依傍的,她便有心帮衬,又能如何?
江澄思及旧日,由不得长长叹息一声,也是红了眼圈,且陪着黛玉落了几滴泪,方又劝道:“不过三五年,及等你出阁,这些事儿也就没了。你且忍一忍,好日子且在后头呢。再者,伯父也在底下护佑着你呢,你过得好,他才能放心。”
这般话,黛玉也是听了几回,心内的羞涩与宽慰却不曾减了分毫,当下粉面微红,却也知道她的好意,便低低应了一声,道:“我知道的,姐姐也不必担心。不过这三五年罢了,总瞧着日后才是。”
如此说了半晌,彼此心气渐渐平复,黛玉方问及江澄入京的缘故:“倒是姐姐怎入了京中?可是有什么缘故不曾?”
江澄听得这话,登时粉面之上便飞起霞色,脖颈微微一弯,恰如夏日风过荷塘,那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黛玉见着她如此,大不似旧日景象,心中便隐隐有些猜测,当下唇角一弯,凑到她的耳边,悄声笑着道:“难不成,我竟要有一个姐夫了?”
“又是混说话!这样的话,也是你该说的?”江澄大为羞恼,眼中却透着些希冀的喜色,倒是将那一双秋水似的眸子映衬地越加润泽,双袖微动间,仿佛一只朱红的蝴蝶正自翻飞。
见着如此,黛玉便知道这一桩婚事极好,心内由不得为她高兴,又是嘲笑两句,方拉着她道:“我的好姐姐,究竟怎么样,总要与我说一声罢。你既是得了良人,我虽是简慢,自然也要与你添妆一二,总得尽一尽心。”
江澄原是个颇为爽利的性情,此时羞恼过去,虽脸颊依旧泛着霞色,到底将事情一五一十说道出来。她原是京中江氏长房嫡出的女孩儿,便父亲官职不甚高,不过外放的五品小官,祖父却是京中吏部右侍郎,又极疼爱她这个长孙女,特特与她挑拣了一门好亲事:京中大理寺少卿贺茂的嫡长子贺晟。
那贺晟现今十六岁,已然举业,身有举人功名,素日里文采出众,日后前程可期,且他生得斯文俊秀,复又性情温和,端然煦煦君子。闻说虽有两弟一姐,却都是一母同胞,其母亦是出名的贤良女子,操持家务,主持中馈,从未有所缺失。这般门风谨慎的人家,又是这般样样齐全,色色合意的好男儿,却是再无不妥,百里寻一。
黛玉听得这番种种,心内也为她高兴,便道:“这般才能厮配姐姐的好人才呢。未知婚期定在几时?若是操之过急,反倒不美,总要色色妥当才好呢。”
“原是定在九月里的,眼下却还来得及。母亲也是细细叮嘱我的,素日里我常在扬州,京中人等素无交往,却得在这几个月好生走动一二才是。”江澄面颊含羞,却是将这件事说道出来,一面又是度量黛玉神色,轻声道:“我们这等人家,讲究礼尚往来四个字。虽说夫荣妻耀,到底也得有自个儿交际应酬才好。不然,这外头便有说法。你先前因着守孝,不好出门子,现在已是除服,可得将这些打点起来才是。”
黛玉沉默了片刻,才是道:“到底新近除服,我也无心于此。”心内却是百转千回,半晌后才又将先前探春所言略略吐露两句。江澄原也是极聪慧的,一听便知,心下也是怜惜不已,口中却是含笑道:“既是如此,我下月却得一个赏花宴,也将那几位贾姑娘请来一聚,彼此也见一见面,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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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遇公子含羞复生恼
黛玉略一沉吟,思及王夫人素日行止,眉间微蹙,叹气道:“只怕事儿不成。府中事务繁忙,二舅母年岁渐长,精力不如往前,多有劳顿之叹,一时半日未必能抽空前来。”她到底是林家女,虽在贾家,有些事尚能自个儿做些主,然则探春她们又是不同。况且,江家本与贾家无涉,忽然登门,也非道理。
江澄原是随口道来,心内也知多半不成,此时倒也不挂怀,不过一叹,复又笑着道:“罢了,说不得这些时日,我也要须得去你那一处探访一二,到时候再彼此厮见,也就是了。想来你说着好的,必定不会差了。”
如此说定,她们复又说及近些年所读诗文,并近日所做的诗词等,且说且笑,倒是尽兴了一回。然则光阴匆匆,须臾已是一个时辰过去。春纤并江澄身边的大丫鬟锦葵便在外头唤了两声,又道了时辰,她们犹自眷眷不舍,又定下日后书信往来之约。
黛玉方才告辞。
江澄待她不比旁个,亲自送至院子外头,眼见着她坐上青绸小轿,又是目送远去,方才回转。却不知,就在她回到屋子里之后,抬着小轿的一个婆子忽而脚下踩着了一块鹅卵石,竟自一滑,便是往一头跌去。
“哎呦!”
话音落地,黛玉只觉得身子一轻,复而猛地撞到右侧轿子上头。她只觉脑中便是一空,竟有些不知是何等缘故,又该如何举措,连着惊呼也是忘了。好在这青绸小轿原是极轻巧的,虽说也是车轿,四周却是架子上蒙了一层青绸,黛玉不过撞了那青绸等甚是柔软之处,倒是不曾伤着,然则受惊却是难免。
春纤本性灵敏,眼见如此,尚未多想便忙伸手过去搀扶,到底扶了一把那轿子,竟不曾让这小轿忽就跌在地上。饶是如此,黛玉也觉得浑身重重一震,当即不免惊呼一声。
那婆子已然滚在地上抱着脚呻吟起来。春纤几步上前,顺势瞟了一眼,见着她面色铁青,冷汗淋漓的模样,也是没个奈何,只忙打起帘子问黛玉:“姑娘怎么样?可是伤着了?”
黛玉此时面色煞白,一双犹如秋水的眸子,因沾了几分慌乱,越加显得黑亮。经着春纤这一声,她也渐次回转,当即定了定神,方问道:“外头怎么回事儿?”
“原是这位妈妈不知怎地跌了一跤,怕是一时疏忽,伤得不轻呢。”春纤口中说着,伸手便搀扶黛玉出来,因心下担忧,不免又再问一句:“姑娘如何?可是伤着了?”
“我却无碍,既是她伤着了,赶紧搀扶去与大夫诊治方好。”黛玉听得是这么一个缘故,又是伤了,忙开口说了一声,又撘着春纤的手从车轿中出来,意欲瞧瞧那个婆子的伤势。春纤闻言忙唤了两声嬷嬷,再打量了左右两眼,心下焦急,又是无奈:这江家却不如贾家豪奢,虽有这青绸小轿相送,却只两个婆子抬着。这会儿一个婆子已是受伤,另一个又已扑过去照料,却是面有慌乱,诸般不听。
黛玉瞧了两眼,见那婆子面色铁青,额上冷汗犹如黄豆滚将下来,只一味痛呼,又见另一个也是脸色煞白,春纤几番呼喊都似没听见,不免也觉心惊。她正要与将那慌乱照料的婆子说两句,不想后头忽而有一阵脚步声响起,继而一个男声倏然闯了进来:“这是怎么了?”
春纤听得那脚步声,便忙拦在黛玉面前,此时抬头一看,见着是两个青年并一个少年,心下越发焦灼,忽而想起自己随身尚带了一把油纸伞,便忙与黛玉打开,这遮住面庞——这却还是她素日的防晒的习惯养成的,方时时带着一把。
然则,虽是片刻即成,这三人也已见着了黛玉的面容。
青丝如瀑,肤色胜雪,眉笼轻烟似蕴愁,眼颦秋水如有情,身姿芊芊复娉娉,恰如幽兰生空谷,尚似寒梅卧溪泉,大有超凡脱俗之韵。此时因着一柄油纸伞遮住面庞,但那握着乌木所致的伞柄的手,因着离着近了,越加显出晶莹细腻来,直如羊脂白玉雕琢而成,莹莹生辉。
那两个青年公子由不得心中一颤,便连着那边儿婆子的痛呼声都远去了,竟如呆头鹅般站在那里,一时没个言语。
春纤见着黛玉已然遮住面庞,便觉松了一口气,复又抬头看向那三个人,见他们有些木木呆呆的,只一个少年眨着眼,不免暗自在心中啐了一声,又有些得意——我家黛玉自然出众,旁人不能及的。然则,这些许念头,等听着婆子又一声痛呼,便化为乌有,想了想,她便上前来屈膝一礼,因道:“三位可是府中公子?”
那三人听得这一句,也是回转过来。居中一个年岁居长,约有二十岁的斯文男子便点了点头,道:“在下便是。”说完这一声,他心下一想,便有些猜出黛玉的身份,又见着那婆子抱脚痛呼,忙与上前一礼,因道:“可是姑苏林盐课林大人家的女公子?却是我们疏忽,下人无能,让姑娘受惊了。”
黛玉只持伞而立,闻言微微抬头,轻轻一礼,因道:“事出偶然而已。”说罢,又是轻轻看了春纤一眼。春纤也极有默契,因笑着道:“江公子,我们姑娘却还不妨碍。只请将这位嬷嬷请去诊治为上,怕是伤得不轻呢。”
闻说这话,那江公子忙就应了一声,又觉有些羞恼,立时喝令原扑过去照料的婆子起身另外唤旁的人过来,口中道:“边上园中正有酒宴,不拘家中什么人,只管唤三五个来,再有要两个老成有力些的,好生送林姑娘回去。”
那婆子虽是唬得六神无主,然则这江公子本是家中主人,又是厉声呵斥,她一回过神来,也不敢不从,当即抹了一把泪,就匆忙离去。这一去,倒是让春纤顿生无语之感,不由得瞪了那三人一眼——这婆子一去,黛玉并她两个女子在一侧,他们三个在另一侧,虽是隔着一丈之远,到底不合礼数!况且,这不该你们出一个人过去唤人么?
心中这么一想,春纤又想起先前那两人呆若木鸡的模样,不免狠狠记下一笔,越加往后退了两步,连着那一把伞,一上一下的,且将黛玉遮掩得更家严实,才又道:“多谢江公子周全。”
这一番举动,那两人原也不是愚笨的,立时瞧出端倪来,不免生出些讪讪之意来。只内里一个年岁尚小,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少年却还没那等心肠,见着春纤这般,反倒觉得有趣,再四打量,竟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儿?”
春纤一怔,见着小少年生得俊俏,倒似仙童一般,着实可爱,不免抿嘴一笑,道:“春纤。”她虽是记着遮掩黛玉,生恐她被轻薄了去,但这也是因着时时记着现今可是古代,黛玉这等千金小姐不能随意露面,自己本心而论,这等禁忌且不曾刻入骨中,听得这一句,便下意识回了一声。
黛玉不免轻轻动了动那油纸伞,复又沉静下来。
那小少年闻说这话,一双犹如两丸黑水晶的眸子弯起,开口道:“我是李明诚。”复又介绍另外两人:“这是江源,这是我大哥李明彦。”口中说着,他心内却想:虽说先前那位姐姐生得好,这个小丫头却更好,笑得好似溪泉之侧那一簇海棠花,着实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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