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春今夏来,一应桃李杏等树俱是发了新枝,倒也绿茵翠碧,低下的残红等也俱是被收拾了去的,倒也有几分浓荫覆面的清凉之意。且又有山石溪泉,鸟鸣水声,景致却也极好。
贾母左右看来,兴致颇高,一路缓缓行来,说谈有致。虽无凤姐这一个口角爽利的,但有宝玉探春两个凑趣,却也着实热闹。及等转过一处假山石子,众人且自嬉笑,且走了十数米,眼前忽而一亮,却是一株石榴。
这石榴树足有碗口大小,绿叶沃然,红花夭夭,下头又有一脉清泉流过,越加显出那鲜亮的花,碧绿的叶来,好似那一团火映入眼帘之中,猝然生姿,不由得人生出几分喜爱。贾母便停住脚步,细细看了半晌,伸手招来黛玉,又亲自伸手折了一朵正自半开的石榴花,与她簪在鬓间,方含笑打量两眼,又道:“你如今也渐次大了,戴这鲜花也是合宜了。”
石榴多籽,原是常有的吉祥花纹,然则黛玉尚未出阁,贾母这般言行,自有一番深意在内里。
黛玉年岁渐长,又聪敏善感,兼着渐知人事,听着这一句话,只觉得羞涩难当,当即双颊泛起一片霞色,且自垂下头来。她站在那花树之下,衣袖微垂,一阵清风过处,衣袂轻扬间,秀色独出,当真是一句,花美人更娇也未必能形容了。
宝玉虽也年少,未必全然尽知内里深意,然则瞧着黛玉如此袅娜风流,亦是看得怔在当场。
众人皆瞧在眼底,却未必窥出内里意思来,只宝钗瞧了一眼,便自垂首,过了半晌才是抿着唇微微一笑,就又一如先前了。倒是探春见着眉头微微一蹙,因顿了顿,才是看向贾母。
贾母却自含笑看了半日,才是笑指着远处道:“我瞧着那里倒似有一株玫瑰,且过去瞧一瞧。”迎春素日寡言,惜春也小,并不能瞧出内里意思,凑趣而已。探春却忙笑着道:“老太太果真眼明心亮,我们且没瞧着呢,您倒是先见着了。”
如此,便有与先前一般了。
春纤先前便瞧出几分不对,却不敢贸然冲撞,现又见着黛玉虽也是含笑相对,言谈明快,但神情间却隐隐透出三分疲倦,且秀眸深深,似有许多心思藏在内里,便越加显出几分不胜来。她不免暗暗叹息,心内却又思量:贾母这般做派,稍有心思的谁个不知内里意思?黛玉素来聪敏,自然一望即知的,她却只是如此,可见心内真意,并不在宝玉身上了。
由此,春纤不免生了三分欢喜,又悄悄上前,有意搀扶黛玉,且将她挪开一点子。黛玉目光在春纤身上溜了一眼,便又转而看向贾母,且与她说笑。
贾母本也是机敏有心胸的,瞧着黛玉面色微白,不消心内想一回,便生就一番怜惜,且道:“走了这半日,不拘什么地方歇一阵。我们也是尽兴而来,兴尽而归了。倒也不曾辜负了好光景。”
一干人等自是听着贾母如何说,便是如何来。倒是在水边的亭子里坐了半晌,又是吃了酒,听了几支曲子,却也算顽了半日,也都快意。又一刻,众便是拥簇贾母回了屋子,方才各自散去。
又有宝玉跟着黛玉,有些跟前擦后,寻些事儿来邀黛玉过去说话,着意亲近。黛玉瞧在眼中,恼在心底,却一时不能发作,又有彼此自幼的情分在,瞧了半晌,她反倒将羞恼去了,重添了无奈来,只得道:“原是妙玉说着今日有些事儿寻我说话,她信笺之内说得似是紧要,虽是晚了,这会儿我也得过去。表兄说的事,明日再论,可好?”
听得如此,宝玉虽有几分悻悻,到底一片亲近怜爱女儿的心思不变,一则不肯驳了黛玉,二则不愿妙玉久候,忙就将自己一番心思推后而论,且又想了想,重新添了两句话:“既是如此,我也回了。只是妹妹今日着实劳累,若是使得,只管先打发个丫头过去说一声,推到明日也是不迟。”
黛玉心下一暖,便轻声应了一句,眼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才是垂下眼帘轻声叹息一声。那叹息声,犹如春日里柳树上的一抹轻烟,轻轻复淡淡,印着隐隐含愁的眉眼,不说旁个,就是春纤也是瞧着心中一颤,忙伸出手搀扶住黛玉,又想:真真不愧是林黛玉,着实姿容绝世,休说旁个,就是自己瞧着也得心动呢。
“怎么你这半日不说话了?”黛玉虽愁苦在心,然则这段时日也是煎熬着的,倒也能压得住,又见春纤只默默不语,却与素日不同,不免问了一声。春纤抬头瞧了她一眼,见她犹自眉头微蹙,便特特一叹,道:“我只想着,我们姑娘这般好,无个不喜欢的,这日后可怎么是好。”
“又是混说。”黛玉听得面上一红,因嗔怪一句,停了半晌,方又叹息一声,道:“甚么好不好,若我真个是好的,为何倒是落个孤鬼似的……”
说及这里,春纤有心相劝,但看着黛玉双眸脉脉,自有一番愁色,却又透出沉静之气,与旧日不同,心下便是微微一顿,想了想后到底不曾说话——能说能劝的话儿,早已翻来覆去说了许多,且黛玉素日忧愁善感,总要发泄一二才好。由此,她便不曾说话,只随着黛玉一路缓缓而行,半晌才瞅着她的神色,且说几句闲话。
如此,竟便到了栊翠庵。
妙玉知道黛玉过来,虽面上淡淡的,心内却有几分欢喜,只拉着她到了内里坐下,又欲亲自烹茶来。黛玉见着她如此,也是含笑,一面拦了她,道:“我不过来瞧瞧你,并无旁事,少时便回去,却不必这般了。”
妙玉方丢开此事,又与她说些闲话。
本来并无事体与妙玉说的,黛玉便只说些琐事,不觉便说及江澄堂兄夫妻一事,又叹道:“原是好好儿的事,却耐不过世事艰辛,命途多舛八个字,着实也可惜可叹。”说罢,她想到自己身上,不免悲色更重。妙玉却也有些怔忪,双眸之中隐隐透出些迷茫,半晌才是垂下眼帘,轻声缓缓道:“平安州……”
素日妙玉虽也与黛玉亲近,偶尔略有说及红尘事,却多是淡淡,颇有出尘脱俗之意,现今却又与旧日不同。黛玉虽伤感,到底素来敏锐,只这一声儿便听出内里怕有些旁样缘故在,便略一思量,她才是低声道:“素来不曾听你说及旧事,今番听得这一声,大有忆及旧日之情,难道这平安州,竟自与你有些因缘?”
妙玉面上犹自有些怔忪,双眸也是难得泛起一片朦胧,半日才是垂下头,低声道:“也只得你罢了。旁个人我是再也不提一个字的。你我本都是远离故乡,你自有你的缘故,我也自有我的缘故。虽外头说起来,本在我身子弱,方得如此。但若父母在一日,哪里又能如此呢?自然也是及年长康健些,便得归家,少时也是一般模样了。”
说罢,她犹自有些怅茫哀愁,半日不能言语。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不说什么了,更新,更新。
第六十五章 同戚戚真心换真意
黛玉素与她交好,常有往来走动,又彼此性情相投,情分自然也不同寻常。此时见着她如此,也不愿再催促,只随着她一道坐在那里,默默相伴而已,心内却越加看她与旁个不同,因暗想:我常自思命苦,父母接连而去,又无有个兄弟姊妹,及至舅家寄人篱下,却又多得逼迫,自家身子也弱,并无能为,竟是个孤鬼一般。如今看来,却是自轻自贱了,再如何,总归父母疼爱入骨,百般与自己筹划;再如何,总归此身尚有凭借……
想到这里,黛玉便渐渐生出振作之意来。
那妙玉却是坐了半日,思及旧日种种,不觉眼圈儿微红,好一阵子才低低道:“也是想到这一处,父母家资丰厚,又独我一个。爹爹便辞官而去,遍访名医,搜罗药材。一日,他们远游至北地平安州,却是叫歹人害了,红尘三千之中,便独独剩下我一个……”
后头的话,已是不能言语,唯有几声哽咽。
黛玉还有什么不明白。她的爹爹,难不成便不是一般的心思?当下,她心中一悲,泪珠儿也忍不住滚将下来,又觉其深有归罪于己之悲痛,思及旧日心中所想,当即伸出双手攥住妙玉的手,含泪道:“天下父母心,莫不如是。当日我父何尝不是如此?为着我日后能多得一分助益,便呕心沥血,在所不惜!便在病榻之前,犹自为我操心!然则,我们做儿女的,眼见如此,又何尝松快一分?只恨此身无用,徒让尊长耗尽心力!”
闻说如此,妙玉猛然一怔,再看得黛玉言真意切,只觉得一颗心也似被死死攥紧了,张口欲言,却只得双泪涟涟而已,旁的竟不能说出一个字来。
黛玉却是早在这里头煎熬许多,又有如海叮嘱,春纤紫鹃等亲近之人劝慰,在此间又与妙玉不同,自己已是晓得什么才是紧要,便此时伤痛,却也能强自忍住,见她悲痛更甚,到底回转过来,又道:“然则,已是如此,若自己再不能振作,便是父母尊长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安生!我、我,我,让他们生前如此忧虑,何能让他们死不安宁?你我,也该善自珍重,才能对得起父母泉下之灵。”
听得这一串话,妙玉一时犹如木鸡,竟连着呼吸也是轻微了。
她们身边,原只一个春纤,一个妙玉的奶娘曹妈妈在侧。听得她们如此言语,春纤固然也由不得伤感,且自暗暗叹息,只不能于此地言语什么,那曹妈妈却忍不住啼哭出声,哽咽道:“我的姑娘,老爷太太在天上瞧着您呢。您只看着这一个,也合该好好过日子才是!”
妙玉浑身一震,一双秀眸已是通红,在僵硬了半晌后,却只垂头低声道:“崔妈妈,你且下去。”说罢,她便重又仰起头,背脊挺直,犹如一只素洁高颀的天鹅,便是面有泪痕也自有一种脆弱的倔强,口中的话却是平和,道:“出家多年,竟犹自看不破,却让你见笑了。”
春纤见机,忙将那崔妈妈搀扶出去,又低声劝慰。不想那崔妈妈却是激动不已,竟哀泣说出另外一件内情来,却是后话,暂且不提。
这厢黛玉犹自劝慰妙玉,因轻声道:“虽是红尘之外,到底父母恩深,自然不能淡漠。”然则,到底这一桩也算她的心事,不免又忍不住叹道:“可惜生老病死,竟不能身代。”
声音淡淡,且在这一方静室只能缓缓散去。
妙玉却渐渐和缓下来,只轻声慢慢着道:“世间事,便是如此,可与言者无二三。这一桩心事,我已是在心中磋磨数载,怨恨有之,悲痛有之,愧疚有之,渴求有之,虽常欲看破,到底耿耿于心,不能释怀。如今一朝说道出来,犹自不能淡漠度之。想来此身此世,竟也不能脱身了。”
“父母之恩,合该相报。如今旁样不说,莫使他们一腔心血,化为乌有,空为你我担忧,却是头一样。旁的什么,竟也只能说是天命人心,不合更改罢了。”黛玉也是经历父母之丧,尤其父亲如海身故,多与她呕心沥血有干,自也能体味妙玉五六分心思,只是事到如今,多说这些又能如何,竟还是劝她善自珍重为要。
由此,她方说出这么一段话来。
妙玉幽幽一叹,这样的话,她如何不知,但心内未必真个能全然信服。由此,她半晌不曾说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开口将此节岔开,因又说了些旁样事项。黛玉原见着她神色渐次平和,因想着这些事也总归要自家细思,旁人不合多说,便也放下不提,只与妙玉说了些诗文,道了些佛家道家之意。眼见着天色渐晚,方告辞而去。
不想,及等回到屋子里,见着周遭再无旁人,春纤便与黛玉叹息,道:“原来妙玉师父也是与姑娘一般,竟是此身无寄。怪道她却与姑娘这般心心相印,说谈都能到一处的,想来遭际相仿,心有戚戚。”说罢,她便将先前崔妈妈所说细细道来,又添了几句自己的话。
原来,妙玉本名苏颐,为苏州苏氏长房嫡系,其父原为京官,又世为大族,家资豪富,几可敌国,却只得她一个女儿。后头父母故去,她又已出家,一应家业俱是为族中所夺,如何能容得她还俗!从此之后,自是远离故里,青灯古佛,方能得保平安。
黛玉闻说如此这般,不觉也想到如今自己处境,越陷越深,不觉呜咽出声,半日也不能自抑。那声儿又极细弱极哀泣,着实让人心中一颤,且生凄凉之感。
“姑娘……”春纤自是明白她心中所想,也不忍心,当即便低声劝道:“不说姑娘感同身受,便是我听着也觉凄凉。可怜妙玉师父,她父母在地下见着她如此,不知怎么心头滴血呢。只是这世间便是如此,弱肉强食。要让那等豺狼放手,便是佛祖也不能呢!”
旁的话,却是没有再说了。
黛玉也知道这话说得真切,又早在心中琢磨过得,只因她素日多愁善感,自来便爱哭,到底默默哭了半晌,才渐渐收声收泪。
及等紫鹃端着汤羹回来,见着她如此,也只合叹息一声,因服侍着吃了半盏莲子羹,方道:“姑娘怎么又伤心了?”
“这等风刀雪剑的,如何能煎熬下去。”黛玉本将紫鹃看做心腹,也不瞒她,便粗略提了提妙玉之事,又再三叮嘱万不能透露出去:“却是身家性命相干,再不能说出半个字的。”
紫鹃自也难受,为着妙玉嗟叹半日,却又不欲引得黛玉重头伤心,便回转话头,因问今日游园之事:“老太太今日怎生好大的兴致,可是有什么缘故不曾?”
春纤往黛玉身上望了一眼,没有言语,只与紫鹃使了个眼色。黛玉已是淡淡道:“不过一点子小事罢了。外祖母有兴致,我们自当过去的。”
“姑娘,这事儿虽小,只怕旁人见着,心里却有思量呢。”春纤见黛玉只是这般说来,心内思量再三,到底低声道:“后头怕是又有些事儿,却不好说了。”
“我本无心,便也无甚关碍。”黛玉取了帕子拭去泪珠,面容已然平和,神色淡淡的,只抬头看了紫鹃并春纤一眼,双眸幽深,似与平日不同,因道:“至于旁的,纵有十分的心,也是各有不同。先前我们择取了潇湘馆,就是一例。”
春纤微微一怔,看着黛玉眸光深深,似一潭深水,虽有波澜,内里却是一派沉静,不免心内一叹:她话里意思,已是分明,并不觉与宝玉婚事能成——先前贾母便拗不过,只得违心背意地退步,且让黛玉住在潇湘馆内。有这一件,日后便能有第二件,第三件,最终如何,想来贾母年老,又能看到什么时候呢?夫死从子四个字,可不只是一句话,却是实情。
然则,这等情境,虽于黛玉来说是好,但也着实难堪。
春纤动了动唇,到底将到了喉咙的话咽下,紫鹃却是忠心,瞧着黛玉眉眼深深,神情淡淡,竟比旧日那呜咽之态更觉悲凉,虽是素来稳重的,此时也不免红了眼圈儿,不免哽咽一声,道:“姑娘,若真是如此,左右为难且不必说,外头那一起子小人,什么事儿不嚼两句的?从今而后,可如何自处?”
黛玉对此也说不得旁样怨言,唯有默默而已,目光却落在窗纱之上。半日过去,才是道:“这窗纱却是旧了,明日里也使人淘换了去。旁人如何,也没什么奈何,我们自个该是如何,便是如何,总是好生打理就是。”
紫鹃犹是想说两句,却吃春纤一扯,四目相对后,只得悄悄拿帕子擦了擦眼,且扯出一丝笑来,应道:“这窗纱新糊的时候好看,如今不翠了,日日瞧着却不觉,还是姑娘仔细。我这就换了去。姑娘,可照旧是这个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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