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此案种种,终判,王二无罪。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竟是将铁板钉钉的死刑,辩为无罪。”[注]
花问鼎学的是治国之道,不太精通大欣刑律,第一反应是:“可是徇私枉法?”
公孙锦迟疑地指着案卷说:“若案发过程确实如案卷上所写,辅以办案者收集的种种充分证据……担得上情法相容不偏不倚。”随后有些一言难尽地说:“但纵观经办人的种种案件……”
例如原本夫虐杀妻顶多发配几年,却被对方合情合理合法地判成斩立决;新婚丈夫意外死亡,婆家为了名声准备杀新妇扣嫁妆,这种事情在大欣实在寻常,但却被判写下休书、退归嫁妆、赔偿损失,允许新妇改嫁,如此种种……
公孙锦努力找了两个不太恰当却又很恰当的词汇,“……怜香惜玉、败化伤风。”
花问鼎听他吐出这词忍不住笑了:“昨日听你对肖县丞的那番描述,我也能猜出一二。不过此人倒是懂得变通,兴许能弥补公孙的一板一眼。”
只是随口一说,接着说出一大早来此的真正目的:“今日我准备去山里镇访问‘故人’,这几日就辛苦公孙。”
公孙锦却装着没听懂花问鼎的意思,俊朗如月的面上透出些许探询:“如此当真是巧,下官正想去山里镇。毕竟……肖县丞此人有些难以言喻。能够与殿下同行,真是下官荣幸。”
若说要调查派人去也是一样,如此说仅是跟着花问鼎的借口,至于原因那便是只有他心里清楚。
花问鼎一点也不想和公孙锦同行,奈何对方一副看不懂他脸色的样子。
他心里不乐意,绷着一张严肃的大方脸,可以报复地说:“想来此时公孙的二位夫人与母亲,这会儿已启程赶往小念城准备与你汇合。”
公孙锦顿时像是吞了坨便便,“不不不……殿下之言着实荒谬。柳烟姑娘仅是在学生落魄时,对学生施与恩惠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注:唐律:“诸夜无故入人家,笞四十。主人登时杀者,勿论。若知非侵犯而杀伤者,减斗杀伤二等。其已就拘执而杀伤者,各以斗杀伤论,至死者加役流。”
《左传》:丈夫杀死企图□□妻子的罪犯无罪,且规定罪犯家属不得复仇。
明清律法中有这样的规定:“凡妻妾与人奸通,而本夫于奸所亲获奸夫、奸妇,登时杀死者,勿论。若只杀死奸夫者,奸妇依律断罪。”
《周礼?地官?调人》曰:“凡杀人而义者,不同国,令勿仇,仇之则死。凡有斗怒者,成之;不可成者则书之,先动者诛之。”
第5章 案起:冷师爷(三)
山里镇县衙。
院内树上的喜鹊愉悦的张着小嘴鸣叫着。
作为掌管六个衙役那么多的大捕头,王青秀的心情一点都不喜庆,在房檐下徘徊很久将络腮胡子抓成了鸡窝,才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而在迈进门槛的瞬间,壮得跟个牛一样的王青秀就像是腌制的黄瓜一般缩水了,他一双牛眼小心的看向被一摞摞书籍案宗堆得密密麻麻的巨大书桌。
透过书与书之间的空隙,能看到一只白皙若冰的手奋笔疾书。
那是一只宛若女子般纤长却关节微凸的手,指甲修剪的极为平整,指甲透出青色,就像是死人的手。
王青秀的眼睛不由自主的落在那只手上,心说:冷先生这手和我们这些大老粗还真就不一样。不过这颜色,难道真像别人说的,冷先生小时候中了尸毒一直未好?
“王捕头可有事?”书后传来了一道冷极阴极的声音,这声音有些雌雄莫辨,还带着些砂砾摩擦般的沙哑,很是怪异。
王青秀瞬间如同跌入大冬天的河里,一个激灵就回神了。
他不由自主的想起之前有个新来的盯着这位厚丘看,说是冷先生走路像娘们一样扭,结果第二天就被马蜂给蛰了,那马蜂还就盯着眼睛和嘴巴叮,以至于那家伙好几个月都挣不开馒头一样的眼睛,好几个月靠面汤过活。
“嗯?”冷中透出了不耐烦,因为王青秀沉默的太久了。
王青秀心有余悸的盯着自个沾满泥巴的脚面,恭恭敬敬的说:“是这样的冷先生,方才肖大人送来了飞鸽传书,上面说……”
话说肖飞裘为了让冷师爷立马把事情帮他解决,就把那日丢脸的事情描绘的严重了十倍。
而王青秀却是觉得此事太好笑了,就又给加工了一遍。那事情变得更曲折离奇、荒唐活该、无法挽回了。仿佛第二天他们就只能看到肖飞裘那个离了躯体的硕大脑袋了。
王青秀比比划划绘声绘色的说完,还意犹未的回味着。
他偷偷看书堆后的人,只见那只奋笔疾书的手停顿了下,毛笔尖在纸上留下了墨点儿,他问:“冷先生?”
“嗯。”
王青秀微愣,“嗯就完了?您说这事儿该怎么办?给个具体的法子呀。”
“怎么办?”冷师爷语调调侃,“凉拌。”说着,那手已经继续开始写上了。
王青秀摸摸鼻子,“冷先生……我问的是肖大人的事儿怎么办,不是衙门晚上吃啥。”
王青秀又等了会,冷先生没再出声。王青秀知道肖大人应该没什么事儿,否则冷先生不会不管。
“那我先走了啊冷先生。”王青秀只能祝福肖大人自求多福了,他边往外走边寻思:不知道等肖大人回来的时候,骗他说鸽子没回来行不行。对了骗人要全套,一会就把那只肥鸽子给嘿嘿嘿。
王青秀正想的流口水,迈出门槛转身关房门的时候,冷先生又出声了,“对了,我一会要去喂鸽子。”
王青秀冒冷汗,心道:看来计划要改一下了,要怎么骗肖大人没收到传书呢?对了!就说鸽子在送信途中遭到贼鹰拦路,鸽子为求自保,拼命逃出,却丢了书信好了……凭肖大人的智商会相信的……吧?
从大欣地图上看山里镇的确在官道附近,但其实与官道有一山之隔。
因此往年时候,来往客商可不会为了去睡会客栈,绕过大山徒增赶路时间,再者那个穷乡僻壤没有没客栈还难说呢。
是以,当花问鼎一行人坐着马车,在赶往山里镇的途中,遇到一伙伙赶往山里镇的商人时,就不禁产生了很黑暗很令人愤怒的脑补——
“这山里镇的可是茂都贵人们都不知道的好地方,嘿嘿嘿。”那笑声传到公孙锦众人耳中,要多猥琐有多猥琐。
“真的那么好?”
“去了你就知道了,绝对不枉此行,嘿嘿嘿~”后面还是加上卖关子的九转十八弯的笑。
公孙锦掀开车帘子,侧耳打量几个背着行李、骑马赶路的商贩。
赶车的墨宝闻言忍不住说:“几位大哥说的地方不会是什么寻欢作乐的地儿吧?”
几个赶路人听得脸色一黑,“别胡说八道。”
赶路一伙人就这样怒气冲冲的,像躲避瘟疫般,不和他们在一侧赶路了,这种种举动落在公孙锦众人眼中就是妥妥的恼羞成怒。
墨宝哼唧唧:“老爷你瞧那人一副被踩了尾巴的模样,定是被小的说中了。”
公孙锦怒不可言的捏着车帘,“学生日前还曾夸赞那县丞人品不佳但也略有才能。但今日所见……只怕那肖飞裘竟是个将好好县城弄得乌烟瘴气的人中恶鬼。”
花问鼎一向沉稳大气、蔫吧坏,但听此猜测也是满身煞气,道:“胆敢鱼肉我大欣百姓,其罪当诛。”
他们带着满心愤恨“杀”进了山里镇所在的山坳……然后傻眼了。
在冰雪都尚未消融矮矮的初春时节,山坡上是一圈一圈的目所未睹的梯田,在往上是开始抽出嫩芽的茂密树林。小部分梯田是等待翻土播种的天地,大半半是矮矮的零星舒展出嫩芽的茶树,极为壮观。
大欣的茶叶大多是从西南诸国高价购买的。大欣本国也派人去学习种植、培育过,但大多数都不成功,所以价钱一直居高不下。不过……说起来这些年茶叶似乎好像真的比较容易买到。
花问鼎和公孙锦转瞬又一想,茶叶是吸引茶商的,但不可能吸引那么多路人翻山越岭来此呀!
二人的怒火虽减弱了些许,但还是沉重着脸继续往山里镇去。
在进城的一瞬间,他们觉得仿佛进入了传闻中海市蜃楼后的海市,街道建筑规整街道整洁,道旁下水陶管铺设、石块修造,比之茂不逞多让。
百姓洋溢出向上的荣荣生机,不同大欣其他地方,这里女子也敢如男儿一般当街吆喝卖货,多家店铺更是女掌柜,瞧那拨算盘记账的模样,竟还都是识字的。
生活生产用到很多近年忽然出现的工具,按理说寻常百姓只怕很少听过的,传闻是某个突然兴起的机关门派制作,市价很高。比如眼前经过的三个轮子的车,后面装着货物让人坐上面蹬着走,不需要吃饲料的牛马。如此种种,连篇累牍不能描绘一二。
虽然在第一次见的公孙锦看来,都是无用的奇巧淫技,就说那使得蹬着得人大汗淋漓的三轮车,哪里有牛马实用?简直玩物丧志。
花问鼎目露沉思,更是注意到一家绣坊堆挂着“以针代笔”的水墨山水刺绣,此类突现绣品在茂都万金难求。其针法技巧空前绝后,无人能仿造一二。没想到竟是出自于这偏远的边陲小镇。
很多赶路商人的目的地就是这山里镇,亟不可待地考察新奇事物。
而路上与花问鼎一行相遇的几个商贩,正讨价还价给自家孩子买巴掌大的彩色四方块?
那几个商贩也看到了公孙锦他们了,立刻把脸一拉,对摊主附耳说:“看见没,就是那几个人。特别猥琐,竟然说你们山里镇是……”语音再次降低听不到了。
摊主及周围山里镇百姓当时看公孙锦他们的眼神都变了,那明显是看斯文败类的目光。
公孙锦脸色爆红,抓着车帘的手都僵住了。
花问鼎也险对上摊主眼神。
幸而他借着坐在内侧的角度优势,努力吸肚子往后靠。在外面的人竟是连他的衣服角都看不到,营造出车中只有公孙锦一个斯文败类的假象。
墨宝眼看不对,努力的挥鞭子赶车——跑路!
第6章 案起:冷师爷(四)
公孙锦放下车帘,目光残余着不赞同、震惊,“那肖县丞当真胡作非为……殿下可看见……”
“看见什么?”花问鼎舒口气,继续淡定地摆弄右腕上的珠串。
“官家女子也最多粗识百字而已,多则有损妇德。”公孙锦直接点出,“而此处女子不光普遍识字,还敢抛头露面与男子争利。只怕是肖飞裘此人品行不端,未能遵循朱学士倡导之道……”简直民风沦丧、伤风败俗、不堪入目!
花问鼎目光沉沉并未发表言论,颇有深意意有所指说:“此地应无江湖门派,却地处偏僻与虬族比邻而居……又兴许新政尚未执行至此地。”
罗元帅曾变法改革,女子的确曾被允许读书、抛头露面做生意,还曾有传闻朝廷要废除纳妾制度……就是现在延续的和离制度也是那时所立。
可惜罗大元帅通敌卖国于午门被施以刮刑。
随后朱大学士受到陛下青睐,曲解圣人言重新编排改写,立下朱氏学说,于是“拨乱反正”,女子地位更加低贱。
其实公孙锦也受着罗元帅恩惠,身为庶民竟是也有官袍加身一天。而不是眼巴巴看着王公子弟读书,自个却不被允许认字。
公孙锦显然并不领情,心思百转,暗道:殿下的话里话外似是倾向罗元帅的变法革新,难怪陛下要……
公孙锦重复道:“新政未至……”,一贯随和的笑容收敛,一向随和的眼神透出丝丝异样,低头遮掩异样神态,抱拳假装羞愧道:“殿下言之有理,学生惭愧。”
夕阳倾斜余辉遍洒,山里镇衙门外便是主街道,这个时间很是热闹。
临街茶楼。
年过半百的孔先生坐在天井大厅中,握着手柄油光发亮的折扇,平仄有声的问着:“我们山里镇人人知晓冷文宇,冷先生!那大伙谁知道他是打哪儿来的吗?他又是怎么被冷老爹收养的呢?”
全茶楼客人起哄:“我知道,冷师爷是山里神仙赐的!”
“别胡说!冷先生的母亲是狐仙,父亲是、是……就是修行的大善人,可惜人仙殊途,父母都被天兵抓走了,只能将冷先生送给凡人养。也是因为这样才造福了我们一方百姓啊!”
“可我听说啊,冷先生是冷老爹救回来的棺材子,那一夜义庄红光大现。随后漫天大雪瞬间停息,要不怎么能想出这么多人间不可见的神奇物件。”
孔先生摇摇头道:“你们说得不全对。说起冷师爷的来历,就不得不提起十七年前那场差点使得我们全山里镇差点覆灭的暴雪。那场雪足足下了两个月……,官道都给堵了。
那会儿的山里镇没有这么多户人家,卖儿卖女卖妻仍不能饱腹。大伙过得苦,想走也没有法子。那义庄也都被雪给填满了。这日,冷老爹拿着铁锹在院子里铲雪,就听到义庄外传来一阵飘忽的婴儿哭声。”刻意停顿。
有客人们开始起哄了:“什么呀!还不是和我说的一样!”
“我们怎么可能连大恩人的来历都不清楚!”
孔先生不受影响,继续说:“冷老爹一开始没多想,所以他就没有任何防备之心的推开义庄大门,结果!冷老爹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茶楼中猛地静了下去,所有人都伸着脖子等下文。
说书先生一开折扇,压低声音:“那白茫茫的雪地之中,竟然走来一头硕大无比的白色狐狸。那狐狸的皮毛在阳光下流转着银色的光芒。嘴巴里还叼着一个包袱。然后慢慢走近冷老爹。冷老爹吓得是屁滚尿流,连连后退摔倒在地。
可那狐狸的一双眼睛充满了人性,似乎看出冷老爹害怕,就走到三步远处停了下来。将嘴巴里面的包袱放下了。包袱里传出婴儿的哭声。狐狸趴伏下前身,对着冷老爹磕了三个头,然后甩着大尾巴一步三回头化为一道白光消失了。
等狐狸走了很久,冷老爹才颤巍巍的靠近,打开包裹,露出了个脸色被冻得青白的婴儿,那婴儿便是冷先生!也就是那一天,肆虐的暴风雪,停了。”
茶楼内无不发出惊叹声,说书先生则捏起茶壶来了一口。
花问鼎一行人就坐在这间茶楼的二楼,临窗而坐,窗外是充满叫卖声的熙攘街道及近黄昏,窗外街道上的一切都被染做了橘色。
桌上除了茶壶茶杯,还有一盘才在茂都盛行的糕点——“蛋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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