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驾骡车停在那里。
“天冷,坐车去吧。”一名仆从放了脚凳,孙悟空亲手撩开车帘。
罗锦言转头看向巷口,喧哗声丝竹声不绝于耳,月光也被彩灯染上了颜色,将青石砌成的小巷笼罩上一片暖意。
但却空空如也,和不远处的嚣闹宛如两个世界。
方金牛和腾不破没有跟上来!
寒意从脚底冒上来,罗锦言看向那张笑盈盈的假脸,从假脸后面透出来的目光深如古井,看不到一丝情绪。
罗锦言没有迟疑,抬腿上了骡车。
孙悟空紧随其后也了车,车轮走在青石板路上,连车辘声也被四周的喧闹所吞噬。
“你不怕我?”看着坐在身边面色恬静的小姑娘,他忍不住问道。
“怕。”她回答。
他笑了,他可没有感觉到她在害怕。
“既然怕,为何还要跟我来?”他问道。
他发现她的睫毛不但很长,还很浓密,眸光闪动间便如微微抖动的蝴蝶翅膀,垂眸时,又如含黛的山峦,投影在初雪般的眼睑下。
“就......是......因......为......害......怕,才......不......敢......不......来。”
慢悠悠的声音,却有掩也掩不住的软糯,就像洒了雪花酪的白米糕,软绵绵,甜而不腻。
他怔怔一刻,随即哈哈大笑,她还真是诚实,说的都是大实话。
月光透过车窗照进来,她的面庞也如这上元节的月光般恬静平和,哪里像是害怕的样子。
是啊,她怎会真的害怕呢?那次把她一个人扔在高高的大树上,他回来时,还看到她坐在树桠上,摇头晃脑,穿着绣鞋的小脚丫荡来荡去,自怡其乐。
那时他以为她不但不会说话,连害怕也不会了。可后来她举起大迎枕朝他重重砸下来时,他就知道他想错了。
并非是她不会害怕,而是她的胆子太大了。
现在她口口声声说她害怕,他就觉得很好笑,特别好笑。
他的笑声清亮,没有江湖人的粗犷,反而带着几分儒雅。罗锦言静静地看着他,她不明白这有什么可笑的。
那人笑够了,这才发现罗锦言正在瞪着他,那眼神......
他收起笑声,而这个时候,骡车也停了下来。
走出骡车,罗锦言的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片湖,一片结冰的湖。
灯会就在湖的另一端,五彩缤纷的灯光映在冰面上,折射惊人的美丽,宛若误入凡间的星子,流光溢彩,璀璨夺目,而那火树银花的绚丽也因此变得缥缈,似梦似幻,分不清这里是人间天上。
“等等,还有更美的。”他的脸上还戴着那张可笑的孙猴子面具,脸庞微微扬起,看向彩灯映衬下的暗蓝夜空。
忽然,一蓬明亮的烟花盛放开来,映亮了整个夜空,耀眼金砂喷礴而出,将这片人间仙境的盛景绚染到极致的辉煌。
紧接着,一簇簇五颜六色的烟花也接踵而来,如同雨后春笋又如百花争艳。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华美婀娜,忽的又分裂成一朵朵零星的小花,宛若天女散花舞落漫天仙梅,将夜空装点得五光十色,继而汇成星光瀑布倾泻而下。
而在那晶莹如镜的冰面上,也倒映出同样的美景,两个夜空,两个不夜天,却是同样的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这是罗锦言看过的最美的烟花,这是坐在家中庭院里看不到的,也是站在御花园的梅山上无法想像的。
“没有骗你吧,这里看烟火是不是很美?”清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罗锦言蓦然回首,见他站在自己身后,正在看着她。不二非尘的味道幽幽淡淡,似有似无。
“很......美。”罗锦言由衷地说道。
烟花已经渐渐散去,但那美丽的感觉却定格在心里,没有因为刹那芳华而消褪。
他的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到前面的冰面,淡淡道:“庄渊的长女一直跟随祖父住在榆林乡下,自幼和同村的一户人家订下亲事,可惜那家的儿子十五岁时泅水淹死,庄渊的女儿抱了牌位拜堂成亲,那时庄渊官小职微,倒也相安无事,前些年亲家得知庄渊在京城做了大官,亲家便动了心思,以庄氏当年没有陪嫁为由,让庄渊补上嫁妆。庄渊心疼女儿,补了五百两银子,没想到隔了刚刚两年,亲家又让庄渊给他家侄儿谋个一官半职,庄渊没有答应,这家人便收下聘金,扬言要将庄氏嫁给这个侄儿做平妻,延续自家香火。”
罗锦言暗暗吃惊,竟然还有这样的事!
庄渊是庶吉士出身,家境贫寒,后累官至礼部尚书,文华阁大学士。其人刚愎清傲,目下无尘,传说他因为自己出身寒微,因此对公卿世家出身的官宦全都不屑一顾,有时还会踩上几脚。
她忍不住问道:“庄......渊......怎......会......答......应?”
那人点头:“他不但不答应,还想让女儿大归。”
罗锦言颌首,这就对了,庄渊虽然孤寒,但终归是当父亲的,怎么眼睁睁把女儿推进火炕。
那人继续说道:“那家人也不是善类,看准了庄渊身居高位,不想将此事闹大,便狮子大开口,让庄渊拿出三千两来,就立下文书,让庄氏大归,从此两家再无瓜葛。”
罗锦言眉头微动,那家人以此索要钱财,虽然可恨,但能用银子解决的事情,就不是什么大事,何况也只要了三千两而已。
但她想到庄渊的性情,便问道:“庄......渊......不......肯.....吗?”
那人轻笑,道:“他不是不肯,他是没钱。偏又是个爱面子的,不肯找人去借,现在正偷偷摸摸,想把远在山西的一座二百亩的小田庄卖掉兑钱。他除了京城的宅子,也只有那一处私产。”
罗锦言早就想到,像庄渊这种靠读书换来前程的寒门子弟,十有八、九不通庶务,不擅经营,却没想到他竟然穷成这样。难怪连三千两都拿不出来。
可一座二百亩的小田庄能值几个钱,按市价也就是七八百两,何况还是在山西。京城里的人想置办田地也是在附近的大兴、丰台,或者昌平、保定,远一些的也是在山东。
“怕......是......不......好......卖......吧。”罗锦言道。
“是啊,不好卖。”那人看着她,深邃的目光中有星光闪动。
罗锦言轻声道:“哦,我......知......道......了。”
“知道了?”那人的声音带着玩味,他转身向骡车走去,“那就走吧。”
罗锦言淡淡一笑,身姿如松地跟了上去。
一一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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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脂正浓
骡车重又回到那条暗巷,罗锦言下了车,对那人微微颌首,转身便走向不远处的喧华闹市。
那人眯起眼睛,看着那个娇小的身影渐渐走远,伸手摘下脸上的面具,对赶车的仆从道:“去倚红轩。”
半个时辰后,他已经坐在倚红轩中最贵的一间雅房里。
屋里烧着地龙,温暖如春,却在房顶开了一道天窗,镶着名贵的水晶玻璃。
而此时天窗敞开着,皎洁玉轮和满天星斗尽收眼底。
正对天窗的则是一只硕大的紫铜火炉,火炉上架着铁丝网,一名身着水红纱裙的女子正在烤肉。一条条牛肉和羊肉在她的翻动下发出滋滋的声音。
这是京城里刚刚时兴起来的围炉烤肉,据说是从宫里传出来的,那位天姿国色的淑妃娘娘最喜欢在御花园里围炉烤肉。
坊间传说淑妃娘娘是番邦女子,这与众不同的烤肉想来也是源自番邦。
大周帝京从来不会拒绝任何一种享受方式,这种用大铜炉烤肉的吃法很快便被纷纷效仿。
因为宫外的人并没有亲眼见过,便凭着传闻自行发挥,各种各样的铜炉,各种各样的烤肉,但其中最负盛名的,就要数这倚红轩了。
倚红轩不但花了大价钱,在屋子里开了通风换气的天窗,还从番邦来的异人手中得到奇方,即使是在屋内烤肉,也没有呛人的油烟。
没有了油烟之扰,倚红轩的姑娘们便能使出全身解数。
此刻,紫铜烤炉两侧便坐着四五位妖娆动人的美丽女子,她们或轻抚琵琶,或掩唇轻笑,或者用镶金嵌玉的银刀把烤肉割成小块,喂向坐在波斯地力毯上的两个少年。
两个少年一个十六七岁,容貌俊美得宛如女子,一身暗红色杭绸直裰,黑发上缀着两颗指肚大小的南珠,他手里把玩着一柄金如意,斜睨着坐在一旁正在饮茶的少年,问道:“你把庄渊的事捅出去了?”
那少年顶多十四五岁年纪,穿着湖蓝色水波纹直裰,满头青丝用白玉发簪束起,柔和的灯光下,是一张俊美无俦的容颜,精致的面庞如同上好的美玉雕琢而成。
他的目光漠然地在那几个女子脸上扫过,明明是淡淡的一瞥,却让人升起一股寒意,刚刚还莺声燕语的雅室内,眨眼间便落针可闻,只有烤炉上没有烤完的牛肉,还在滋滋作响。
香风散去,姑娘们全都识趣地退了出去,雅室里只有他们两人。
穿红衣的少年佯怒道:“你小子不解风|情也就罢了,还要连累我。”
“你不是想知道我把庄渊的事捅给谁了吗?有她们在难免会传扬出去。”
红衣少年哈哈大笑:“看她们谁敢,老子割了她的舌头。”
如果这里还有一个人,一定会诧异这样粗鲁狠戾的话是出自这样一位美貌雍容的少年之口。
穿湖蓝直裰的少年却见怪不怪,冷笑道:“等你割掉她的舌头时,这消息早就传出去了。”
红衣少年有些讪讪,连忙催促道:“好了好了,你最谨慎了,快点告诉我,你把这件事捅给谁了?”
“无可奉告。”那少年说完,便仰面躺下,看向天窗外那一方夜空,眼前又浮现出那漫天烟花的奇美景致,他的唇角勾起,溢出一弯笑意。
看在红衣少年眼里,早已气得不成,他拿起手里的金如意,朝着躺在那里的人扔了过去,喊道:“秦玉章,你丫的又耍我!”
秦珏看都没有看他,随手接住那柄金如意,嫌弃地道:“这东西也就配赏给粉头,还给你!”
说着,随手掷出,正打在红衣少年的肩膀上。少年吃痛,像孩子似的滚过来,欺身上前,朝着秦珏便是一拳。
秦珏侧身避开,坐起身来,道:“沈砚,别闹了,说正经的,我明年不想下场。”
被称做沈砚的红衣少年这才停了手,发出一声怪叫,又道:“你不想下场?你让京城的围观群众情何以堪?”
他凑过来坐在秦珏身边,道:“你十四岁便中了举人,直到现在还被津津乐道,整个京城都在拭目以待,想看看你是不是应该改名叫秦仲永。你就不想中个进士给他们看看?”
秦珏眉梢轻挑,懒洋洋地道:“他们想让我中举人,我已经给他们考了举人回来,总不能事事都依着他们,等到霍英起复,我就走了。”
“你走?你要去哪儿,我和你一起去,这个破京城,老子早就待腻了,你说去哪儿我都跟着,若是银子不够,我在聚宝银号还有十万两私房钱,足够咱们花上几年。”
沈砚说着,已经跃跃欲试。
秦珏不由失笑,道:“我想弄条船去东海。”
如同被泼了一头冷水,沈砚惊得从地上跳了起来,指着秦珏的鼻子,道:“你你你,你可真是胆大包天,你丫的想做海盗,****,我怎么就没有想到,那肯定好玩极了。”
秦珏看他一眼,重又躺了下去,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天窗外的夜空。
沈砚却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他自顾自地滔滔不绝:“张司泰任福建指挥使司,那最是个见钱眼开的家伙,到时送他几箱金子,让他睁只眼闭只眼便是。倒是福建总兵杨凯是个硬渣子,荤素不进,不过他若是真的不买帐,就在兵部那边想个法子,给他点颜色看看。”
秦珏见他说得起劲,闲闲问道:“宁王也在福建,你怎么把他给忘了?”
“宁王?赵枥?那个窝囊废,有什么好顾忌的,到时咱们先到他的王府里放上一把火,把他吓个屁滚尿流再说。”沈砚说着,眼前浮现出赵枥那张苍白虚胖的脸,忍不住哈哈大笑。
秦珏斜他一眼,一盆冷水泼了过去:“能让王朝明为他所用,这样的人会是窝囊废?你啊,从来不会用脑子。”
沈砚怔了怔,抓抓一丝不乱的头发,道:“王朝明?王朝明是谁?六部的?还是大理司监察院的?我怎么不记得这个人?”
秦珏懒得再理他,拿起一柄折扇遮住了脸。
沈砚呆怔片刻,伸手抢过秦珏脸上的扇子,却见秦珏已经睡熟了。
他气得把扇子远远扔出去,恨恨道:“你小子又糊弄我,你还没告诉我,把庄渊的事到底捅给谁了。”
一一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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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转玉盘
罗锦言重新回到灯楼前面,她还没有站定,就见韩靖欣喜若狂地跑了过来:“惜惜,你没让人拐走?哎呀,我就说嘛,这天子脚下怎么会有拍花拐小孩的,你没事真是太好了,表哥都快要给急死了。”
韩靖一股脑地说个不停,看来是真的着急了,不过,不是你说有拍花的吗?
罗锦言微笑:“我......没......事,劳......烦......韩......表......哥......了。”
正在这时,方金牛和腾不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小姐,您没事吧?”
二人急急问道。
罗锦言正要说话,韩靖已是吓了一跳,他指着二人道:“你们是什么人,要做什么?我和你们说,今天是上元节,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的人全都出动了,你们别想为非作歹。”
“我......没......事。”罗锦言道。
两人看都没看韩靖,对罗锦言抱抱拳,转身退至几丈以外,混迹在人群之中。
韩靖这才明白过来,他指着那两人消失的背影,问罗锦言:“你认识他们?”
“认......识......的。”罗锦言回答。
韩靖松了口气,却又像是被什么咬了一口,打了个激凌。
那两人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对惜惜甚是尊敬,但却没有仆从的唯唯诺诺,看这样子,倒像是她的保镖。
保镖啊!
难道这两个人一直暗中跟着?
难道惜惜身边不是只有一个讨厌的小丫头?
那自己让小厮当街雇了几个泼皮的事,他们会不会看到了?
不过,就算他们没有看到,他“奋不顾身”英雄救美的一幕也够可笑的。
他偷眼看向罗锦言,见她面色恬静,看不出喜怒。这个年龄的小姑娘不是应该把什么都放在脸上吗?她却看似对什么都是漠不关心,可仔细再看,又像是一切了然于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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