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希元颔首微笑,想到第一次见到李谦,李谦正和靖海侯世子赵啸席地坐在大槐树下笑嘻嘻地喝酒,看着伶人杂耍,他以为李谦只是个性格开朗,胸无城府的富家公子,慢慢接触多了,特别是李谦想让自己跟着他做事,做他的私人幕僚时所跟他说的那些话,又细观他这些年躲在李长青身后低调地影响着李长青的决定,就知道李谦是个可以跟随的人。
“那我就去安排了。”谢希元和李谦细细地商量起之后要办的事来。
而姜宪在镇国公府的人走后,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她又开始做梦。
梦里,她还是太后,坐在慈宁宫东暖阁临窗的大炕上批着奏折。靖海侯赵啸要求朝廷拔白银四百万两,在泉州建一所水军。还说,若是朝廷现在国库空虚,他可以想办法自凑二百万两,求她拔款二百万两,还可以分批下拔。
说到底,是让她同意他在泉州建水军。
她那时已经做了几年的太后,不会像刚开始的时候火气那么大了。虽然没有发脾气,但心里还是很不高兴。
情客捧着个编织精巧的竹篮子进来了,或者是看着她不高兴,就有些故作高兴的样子,满面笑容地道:“娘娘,凉州那边送了甜瓜过来。”
她把李谦打发去了凉州。宫里的人都知道她不喜欢李谦,就以凉州来代表李谦。但她又很喜欢吃凉州产的甜瓜,凉州那边就一年四季的往宫里进贡甜瓜。她那时候不知道甜瓜是夏天收获,看着李谦四季不断派人进贡,又听说西域一年四季酷热似火,还有山被称为“火焰山”,以为凉州靠近西域的地方一年四季都产甜瓜……
她也不客气,连着吃了两三碗,直到嘴里发甜,这才住手,问情客:“这次进宫来送东西的又是谁?”
李谦每次给她送东西,总要让送东西的人进来给她磕头请安,不然就跪在那里不走。
她总觉得李谦是要以这种形势告诉别人,她对他另眼相看,以达到他震慑群臣的目的,有段时间非常的反感。后来发现辽王和靖海侯都因此而老实了不少,就只好蒙着心装不知道,随他去了。
情客笑着跟她说,是高妙容。
高妙容是李长青的义女,和李谦兄妹相称,因为这个,她还封了高妙容一个乡君。
她让高妙容进来。
高妙容给她磕过头后,从贴身衣袋里拿了封信给她,说是李谦给她的。
她气得脸都红了,打发了高妙容看信。
李谦却在信里说,如果赵啸想建水军,就让他建,建成了,把浙江布政司施家良派去做水军巡抚就是了。朝廷既可以节省二百万两白银,还可以多了一支水军,何乐而不为?
她就更气了。
施家良的父亲曾任番禺知府,因被倭寇破城而殉职。
朝廷里一直在传,当年番禺被破城,是因为靖海侯和施家良的父亲有私怨,没有及时援兵所致。
她看奏折的时候就在想,能不能让施家良去。
谁知道她还没有做决定,李谦倒帮她做决定了。
让她有心觉得他是忠臣都没办法。
李谦的狼子野心真是跃然纸上。
她就发起脾气来。
曹宣来了。
也让她派了施家良去做水军抚巡。
她偏不派施家良去。
拖了几天,满朝望去,没有一个更合适的,她又不能拿国家大事当儿戏,只好被迫让施家良去了福建。
然后姜宪就突然醒了。
她满身是汗。
叫了情客来帮她擦拭。
心里却忍不住想:这梦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怎么又梦了李谦……不,是梦到了从前的事。
姜宪转过头去朝窗外看。
夕阳西下,半边的天空都铺着晚霞,灿烂若锦,泛着熠熠光华。
她心中一动。
仿若醍醐灌顶。
如果赵玺根本不是萧容娘生的,如果宋娴仪与这件事有关系,如果未来的奉圣夫人方氏也从中出了些力……
天下就没有完美无暇的东西。
而且越是完美无暇,背后隐藏的东西就越深重。
姜宪转过身去,高声喊着了情客,道:“你去帮我请了曹大人进宫……”话没有说完,又咽了下去。
她失言了。
这个时候,她还不是当朝的太后,曹宣也不是她的肱臣,两人也没有共事的默契。
那这件事交给谁去做好呢?
当然是大堂兄姜律。
可姜律这个时候在天津卫,而且应该是秘密前往,她帮着他隐瞒还来不及,怎么能让别人注意到他!
王瓒当然也可以。
可王瓒若是知道了,就会被卷入这件事里去,不管曹太后是否会倒台,都会得罪赵翌。而得罪了赵翌的人,以后的日子通常都不会好过。
除非是,赵翌做不成皇帝!
姜宪的心怦怦乱跳。
第27章 人选
可这念头也不过从姜宪脑子里一闪而过。
不管是谋逆还是弑君,都没有一个好下场。何况如今辽王和靖海侯都成了气候,一旦赵翌出事,他们就有借口“清君侧”,姜家和王家以下犯上,失了人心,又没有李谦牵制两人,姜家和王家只有被诛杀的下场。
她重生一回可不是为了给姜家和王家去惹灭门之灾的。
但她找谁去查奉圣夫人呢?
方氏的手段她可是领教过的——她做皇后的那会儿,母仪天下,掌管六宫凤印,身后还有镇国公和亲恩伯支持都没能找到方氏的错处,奈何不了她。
她这个时候只是个郡主,没有做皇后时的一呼百应,可方氏却未必没有修炼成那时候的手段谋略,一直以来,她都自持身份,小瞧了方氏,如今她不敢惊动旁人却又要把方氏拉下马,这个帮手就得仔细了又仔细,斟酌了又斟酌,不然等到曹太后被围困,赵玺掌权,方氏就会如困鸟脱笼,借着赵玺的东风一飞冲天,除非她做了皇后,不然大家就等着跪在方氏面前看方氏的眼色行事吧!
到时候大家的处境还不如曹太后掌权的时候——曹太后至少想做武则天,想做名留青史的女帝,行事还算有章可循。那方氏却是个连字都不识几个的乡下妇孺,一朝得志,就轻狂起来,骄淫奢侈、任人唯亲都是小事,最后居然开始干预朝政,卖爵鬻官,逆我者亡,顺我者昌,谋害忠臣,真把自己当成了赵翌她娘……
想到这些,姜宪就恨得暗自咬牙。
无论如何也得在曹太后出事之前除了方氏。
最好是名正言顺地除了方氏。
让赵翌看看他所喜爱、信任的方氏是个什么东西!
姜宪在屋子里来回踱起步来。
找谁好呢?
找谁好呢?
一想到她不会做皇后,方氏却有可能继续做她的奉圣夫人,姜宪连午膳都吃不下去了。
白愫很是担心,悄悄地对她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若不想告诉我,就指派我去给你干些事好了。我不问你。”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白愫都站在她这一边。
她就更不能把白愫,把白家拖下水了。
姜宪眼睛有些湿润,强忍着泪意抱了抱白愫,哑声道:“我还没有想好。想好了再让你帮忙。”
白愫知道她平时看着随意,若是做了决定的事却是一定要做到的,遂不催她,回抱了她一会,叮咛她:“那你要记住了,我们是好姐妹,有什么事要福祸共担才是。”
姜宪连连点头。
情客进来道:“郡主,皇上和承恩公过来了。”
姜宪皱眉,道:“他们过来干什么?”
她现在最讨厌的人是赵翌,不想应酬他。
情客道:“皇上过来给太皇太后请安的,承恩公是奉了太后娘娘之命过来给您送福饼的,说是靖海侯让人快马加鞭送进京来的。”
福建的福饼,就是柿饼,因品相好,又甜,曹太后非常喜欢,靖海侯每到这个季节就派人送过来,成了贡品。
姜宪心里就更不舒服了。
她做太后那会,靖海侯可没有这么殷勤,可见从来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姜宪道:“你说我午觉还没有醒……”眼角的余光却瞟见了白愫略带几分向往的眼。
她在心里叹气,改变了主意:“那就让百结他们给我梳洗一番,去给皇上请个安。”
情客笑着应“是”。
白愫犹豫道:“保宁,你要是不想出去,我们就在屋里练字好了……”
姜宪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安抚她道:“就算我们不去给皇上请安,以他的性子,也会找借口把我们叫去东暖阁的,与其让他把我叫去,背着太皇太后的时候又喋喋不休地抱怨,我们还不如主动去见他。瞧这阵势,他过来也只能陪着太皇太后打牌。太皇太妃也在,加上你,有四个人了,我也可以在一旁看着。”
白愫有些奇怪,道:“你今天不打牌吗?”
姜宪贵为郡主,读书写字也好,女红刺绣也好,太皇太后顾忌着她的身子骨,又想着这些事是个下人就能帮着干,姜宪又不用仗着这个嫁人,因此都学得马马虎虎的,倒因为常常陪着太皇太后打牌消磨日子,她不仅擅长打牌,打得好,而且还很喜欢打牌。
全然一副后宫嫔妃的消遣作派。
这让她出宫之后很不习惯。
她又被太皇太后惯坏了,看上去随和,骨子里却很是骄傲,不愿意将就别人,这也是为什么她后来愿意嫁到宫里来的原因之一。
姜宪不答她的话,笑道:“我怎么忘了还有个承恩公!你想让我上场打牌,让你有机会和承恩公说话也行,等你嫁了承恩公,把次女给我做干女儿,我就去打牌……”
白愫羞得面如朝霞,伸了手就去拧她面颊:“你这促狭鬼,这是跟谁学的?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你小心被太皇太后听见了,罚你去抄经书。”
姜宪哈哈地笑,侧身躲过白愫的手,一溜烟地出了宴息室。
白愫直踩脚。
姜宪却在心里叹道:好姐姐,我都亲眼看人怎样生产过了,还在乎这些荤话?做了太后,特别是摄政的太后,就没有谁会把你当女人看待了。
她有些怅然。
等着白愫换了衣裳,和她一起去了东暖阁。
太皇太后拉着赵翌的手坐在临窗的大炕上说着家常,曹宣恭敬地立在赵翌的下首。
听到动静,曹宣忙道:“嘉南郡主和清蕙乡君过来了。”
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显然赵翌没有给他好脸色看。
姜宪和白愫忙上前给太皇太后和赵翌行了礼。
赵翌站了起来,高声吩咐刘小满端了绣墩进来,满脸是笑地问姜宪:“听说你又病了?怎么不打发人去告诉我?我这几天忙着给母后祝寿的事,都没有顾得上你这边。”
刘小满躬身指使着小内侍端了绣墩过来,孟芳苓领着宫女上茶点。
姜宪和白愫坐了下来,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我哪年不生几场病,都习惯了,就没有向皇上述苦”,然后转移了话题,问赵翌:“皇上怎么有空过来?”
赵翌亲昵地道:“想着有些日子没有过来给皇祖母请安了,就过来了呗!”
太皇太后呵呵地笑。
没有人理睬曹宣。
第28章 碰见
曹宣低眉顺眼地在那里站着。
白愫看着心疼,寻了个太皇太后和赵翌都没有说话的空档问曹宣:“承恩公,听说您带了福饼过来?我记得往年过了十月福饼才到,今年怎么到得这么早?”
曹宣看了白愫一眼,目光中带着几分感激。
他也不想到这里来受气啊!
可架不住曹太后那刀锋般的眼神啊!
“说是因为太后娘娘今年大寿,所以靖海侯提早让人送了福饼、大红炮等贡品进京。”曹宣温和地答道。
太皇太后听他这么说,关心起今年的贡品来:“大红袍这个时候就能采了吗?送了多少进京?这些不是官府的事吗?怎么是靖海侯送过来的?”
姜宪的伯父姜镇元很喜欢喝大红袍,但大红袍是贡品,太皇太后每年都会赏几斤大红袍给姜镇元。
曹宣走到太皇太后面前,细细地解释道:“据说是今年的天气好,大红袍比往年都长得好,采得早,正巧要给太后娘娘祝寿,就连着寿礼、福饼这些一起送进了京。原本这送贡品是官府的事,这不是浙江福建不太平吗?福建布政司就求到了靖海侯那里……”
他正说着话,赵翌突然起身走到了姜宪面前,在她耳边低声道:“保宁,他是想到你面前献殷勤吧?你放心,我到时候一定杀了他,给你报仇。”
姜宪吓了一大跳。
不仅是因为赵翌突然凑上前来,还因为赵翌说话的语气里隐隐暗藏着的恨意和杀气。
赵翌,在这个时候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他的所有物了吗?
姜宪觉得恶心。
前世,赵翌只是讨厌曹宣,可没有这样记恨他。
曹宣,因为自己的搭理,比前世的处境更艰难了。
她透了口气,把卡在胸肺之间的那股浊气吐了出来,寻思着要不要帮曹宣说两句话,赵翌却像突然凑过来一样又突然回到临窗的大炕上坐了下来。
因他这突兀的举动,太皇太后和曹宣的话也就说不下去了。
太皇太后关切地问赵翌:“怎么了?”
“没什么。”赵翌笑,狭长的丹凤眼一闪一闪的,“我有悄悄话跟保宁说。”
太皇太后听着就笑了起来,道:“你们这些孩子,一个两个的,都喜欢说悄悄话,敢情是长大了,有心思了。”
赵翌眼眸熠熠生辉,面带促狭之色地望着姜宪:“一个两个?我算一个,还有谁是另一个?”
如果没有之前赵翌杀气腾腾的话,姜宪倒可以开着玩笑把曹宣或是王瓒算上一个,可再次领教了赵翌的小肚鸡肠之后,她怎能随意答话。
难怪有人说伴君如伴虎。
放在赵翌这里倒很合适。
姜宪抿了嘴笑,道:“掌珠姐姐自然也算一个啦!”
白愫暗暗心惊,却不动声色地和姜宪一唱一合,笑道:“保宁可别拿我当挡箭牌。前几天是谁去西苑那边摘桔子也不带我去?”
姜宪不记得这件事了。
赵翌的神色却是一舒,笑道:“是我们不带你去吗?明明是你说给祖母做了个镜袋,赶着要把络子打出来……”
白愫笑道:“我也不过是犹豫了一句,皇上就恼了,拉着保宁就走,我赶过去的时候,您就把我晾在凉亭里让我给您捧花篮……”
赵翌斜睨她:“让你捧花篮就不错了,你还想怎样?”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逗起嘴来。
曹宣不由抬头看了白愫一眼,目光中闪烁着异样的光采。
白愫没有看见。
她紧绷着的心弦这才松了下来,又和赵翌说了几句,太皇太妃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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