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琴压低声音,说道:“小姐,大夫还没把过脉呢,谁知道方姨娘的喜讯是不是真的。”
也对,祖母仅凭个人经验,还得有个可靠的大夫验证才行。云露净了双手,派司棋去倚荷院请飒凌。自己则换了一身衣裳,让司琴提上刚刚买的芙蓉糕,面色沉静地向荣安堂走去。
“你作为主母,不为我们尤家添子添福就算了,还如此善妒,不容你家老爷去别的院子歇息,这是一个正-室该做的事吗?!要是她肚子里的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我非让元儿哥休了你不可!”
还没进主厅,云露就听到祖母的责骂声。
老夫人躺在垫了薄褥的罗汉塌上,见云露来了也只在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云露敛衽行礼,微微笑道:“祖母,阿露上午去锦绣楼碰到爹爹,爹爹便让阿露把这盒芙蓉糕带回来。是糕点坊的师傅做的,祖母最爱吃的。”
老夫人斜了一眼,冷言道:“到底还是亲生儿子疼老娘。要是没有你爹三天两头的记挂着,我恐怕早就被折腾死了。”
这是在明里暗里斥责沈氏,云露微微紧了紧双手,忍住想要把娘亲扶起来的冲动,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动气。祖母最讨厌和自己反着来的人,就算自己做错了也会死撑着面子不承认。
“老夫人。”玄青色的绣福纹的软帘后面,传来方姨娘虚弱的声音。老夫人一骨碌从罗汉塌上爬起来,快步向里面走去:“你是有身子的人了,快躺下好好休息。”
“老夫人,千错万错都是方儿的错,是方儿不懂规矩,与夫人无关,您万不可……”方姨娘柳眉紧蹙,杏眼含泪,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跟在祖母后面的云露真想替她鼓掌。
“你快别说话了。”老夫人拍了拍方姨娘,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接着她瞪了云露一眼,喝道:“去把你娘叫进来。”
如果云露没有猜错,祖母一定想让母亲当众给方姨娘赔礼道歉。要真如了祖母的意,娘亲的面子往哪儿搁?日后方姨娘恐怕就要凌驾于母亲之上了,绝对不行!
云露回到大厅,和房嬷嬷一起把娘亲扶起来。青石地板上连软垫都没放一个,沈氏的膝盖硬生生在地上跪了快两个时辰,几乎站不起来。
“娘,您假装……”云露扶住娘亲的胳膊,凑到娘亲耳边出主意。她本来准备说“您假装晕倒”,没想到话还没说出来,沈氏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难道娘亲和她想的一样?云露感觉臂上一沉,却见娘亲的脸上无半点血色,嘴唇更是惨白得吓人,心下一阵惶恐:“祖母,我娘晕倒了!”
周围的小丫鬟连忙围过来,合力将沈氏搬到罗汉塌上。司棋正走到大厅外,想问小姐要不要请飒大夫进来,眼见厅里一团乱,拔腿就往外跑。
此时老夫人在方姨娘的陪同下,从里间走了出来。见沈氏躺在罗汉塌上一点生气也没有,老夫人丝毫不起惭愧之心,反而皱着眉头问道:“你娘怎么了?”
“可能跪太久,娘亲晕倒了。”云露接过房嬷嬷递来的温水,小心地喂到娘亲口中。
方姨娘的眼泪已经收住了,听云露这样说,面上闪过一丝讥讽,“哟,夫人的身子也真是弱,随便跪了一会儿就晕倒了,怪不得多年怀不上孩子。老夫人,日后夫人可要好生调养身子,不然怎么为我们尤家开枝散叶?”
刻薄的语气,带着尖利的嗓门,让人忍不住厌恶。
云露放下茶盏,抬手一巴掌打在方姨娘的脸上。
“老夫人,她,她居然敢打我!”方姨娘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云露。自从老夫人判定她怀了身孕后,她就自觉高人一等可以和沈氏平起平坐了,如今被打了一巴掌简直像受了天大的侮辱。
“反了反了!”老夫人的拐杖敲得地板咚咚直响。
云露却不理会,昂首挺胸,眼神坚毅,“祖母,母亲虽然没给您生出孙子,但这么多年操持家务可曾有过懈怠?孝敬祖母何曾有过忤逆?就连您要往父亲身边塞小妾,母亲又可曾拒绝过?”既然到了这个地步,索性就把话说开了,不然还真以为她们娘俩好欺负,“她不过一个姨娘,却敢以下犯上这么对当家主母说话,孙女出手教训她何错之有?咱们尤府的规矩难道是摆设吗?日后孙女是不是也可以如此放肆,目无尊长,大逆不道!”
一字一句,有理有据,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竟让人无法反驳。
正在这时,气喘吁吁的司棋带着飒凌赶了进来,“大,大夫来,来了。”
飒凌扫了一眼,看见榻上躺着尤家夫人,连忙坐过去把脉。云露冷冷地看着一眼呆若木鸡的方姨娘,回到母亲身边,关切地问道:“飒大夫,我娘亲怎么了?”
片刻之后,飒凌收回手,问道:“你娘为什么会晕倒?”
云露低声道:“我娘一早起来去佛堂上香,为家人祈平安,多跪了一会儿,起来时就晕了。”
老夫人见云露在外人面前没有点破,而是维护了自己家的名声,面色稍微缓和了些。
这阵势像是跪佛堂?飒凌冷笑:“有两个月的身子了还这么折腾,当初何苦请我来把平安脉?如今有了孩子却不珍惜,视人命如草芥,不是在阎王面前折我的寿吗?”
有了身子?云露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老夫人也愣了,这么多年她一直希望家中能添个孙子,始终没有音讯,没想到今日一来就来了两个。
倒是方姨娘阴阳怪气道:“哪来的山野大夫,会不会把脉?”
飒凌看都不看她,直接从袖子里掏出一块令牌,随手扔到旁边的小茶几上。
长方形的紫檀木令牌,其上刻着方方正正的“御行医”三字,周围环绕着镂空龙纹,其下坠着只有宫廷里才能用的明黄色长穗。
颜色深沉、庄重威严,方姨娘瞬间就噤了声。要知道御行医是皇上御赐的,有官爵在身;真论起来,她见了飒凌还得磕头行礼。
喝了几口热水后,沈氏悠悠地醒来,见满屋子人围着自己,脑中一片眩晕,“阿露,扶我起来。”
“你,你别动,好生躺着。”老夫人忙不迭地压着沈氏躺下,自己也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她被喜悦冲昏头了,又暗自庆幸幸好沈氏没事;要是肚子里的孩子没了,她非得跪在佛祖面前忏悔不可。毕竟她一直觉得方姨娘肚子怀的儿子只是安慰自己而已,是男是女谁说得准呢?如今有了两个大肚子,生孙子的机率就大了。
沈氏的身子很重,头也很晕,但神志清醒了些,见刚刚还对自己横眉怒目的婆母此时换了脸色,满头雾水。云露欣喜地握住母亲的手,低声道:“娘,飒大夫说您有身孕了。”
有身孕?沈氏怔怔地看着自己的闺女。这段日子她总觉得身子疲乏无力,但她以为是乡下庄子里呆久了所以整个人变得疏懒懈怠起来。仔细想想,好像自己的月事也推迟两三次了。
“大夫,”老夫人道,招手让方姨娘走到前面来,“府上还有个怀了身子的人,烦请你给把把平安脉。”
听祖母这样说,云露便满脸期盼地看着飒凌,她也想确定一下方姨娘的肚子到底是不是真的。接受到云露的目光,原本不情愿的飒凌漠然地点了点头。
方姨娘傲然地坐上楠木直背交椅,一手摸着腹部,一手放到旁边的高脚茶几上。飒凌略一把脉便收回了手,干巴巴地吐出两个字:“没有。”
怎么可能?方姨娘神色大变,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
老夫人也格外惊讶,“可她这几日老犯恶心想吐,小日子也推迟了。”
“你们要是不信,尽管请别的大夫。”飒凌道,“我回去开两副药,一副药给尤夫人安胎,另一副给她肚子里的油刮一刮。”
有身孕的没了,没身孕的有了……这剧情太反转,整屋子的人瞠目结舌。
房嬷嬷让人抬来担架,在上面垫了五层棉褥,这才小心翼翼地把沈氏抬回泰合院。
当天晚上,老夫人让厨房接连送了三碗养身汤去泰合院。而尤项元被紧急叫回家中,听说沈氏有了身孕,狂喜不已,下令给府中每人这个月的月钱加一两银子,顿时整座尤府上下都洋溢着喜庆的气氛。
当然,还不止如此。尤项元听说方姨娘向老夫人告状,害得沈氏跪了两个时辰最后晕倒,雷霆大怒。不仅收回了方姨娘的铺子田地,还罚她禁足三个月。
司棋向云露报告这个消息时,却见小姐一点也不开心,只呆呆地看着窗外的明月。小姐怎么了,方姨娘被罚不是应该高兴吗?
司琴看了她一眼,示意让她下去休息。
等屋子里没人了,司琴给云露泡了一杯安神茶,“小姐还在为夫人担心呢?”
云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答非所问:“你还记得我们上次去看毛豆,无意中听见魏妈妈和达母说的话吗?”
司琴点头,“记得。”
上次去郊外,云露照例送去很多东西。达母特别感激,和魏妈妈聊家常时便赞叹云露是菩萨心肠,当时魏妈妈叹道:“是啊,长安城里也难得再有她这么好心的小姐了。唉,只怕小姐过于算计,最后折在自己手里。”
魏妈妈已过古稀之年,历经世间百态、人间善恶,看人自是没错。这次不就是?要不是她费尽心机算计着方姨娘,娘亲怎么会被祖母惩罚?幸亏娘亲没事,不然她一定恨死自己了。
“小姐忘记达母回什么了?”司琴笑道,“当时达母说小姐心善慈悲,菩萨自会保佑的。”
多亏菩萨保佑,云露在心里默默念着。要挑个好日子去隐山寺,给家人祈祷平安。云露打了一个哈欠,吩咐道:“明日让司棋去荣安堂转两圈,看看是谁把娘亲罚方姨娘的消息递过去的。”
。。。
第29章 黯然相望立尽斜阳(一)
秋季的早晨总漾着那么一股寒气,绿叶上的露水一层层的,无端让人觉得冷。天边的朝霞淡淡的,似乎被雾气裹着,看不见太阳的苗头。
老夫人一大早就拄着拐杖亲自到泰合院,沈氏听紫婵一路小跑进来通报,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头上的钗子来不及插慌里慌张地出去迎接母亲。尤项元的靴子也没提上去,边跑边蹦迎了出来:“母亲,这么一大早的,您怎么过来了?”
房嬷嬷眼尖,早倒了茶献上。老夫人随手把茶放到茶几上,语气平静:“我来看看儿媳妇,今天头还晕不晕。”
“不敢劳母亲挂心,已经不晕了。”沈氏恭敬地回答,心中扑腾扑腾地乱跳。老夫人一大早来慰问关怀,可是她嫁到尤家十几年头一回有的待遇。
跟在老夫人身边的王嬷嬷拿出一个蓝漆金边的小圆盒,笑道:“昨晚老夫人一宿没睡好,生怕夫人有哪里不舒服,连夜让老奴去药房找了祛瘀活血的药。这不,一大早就送来了。”
沈氏双手接过药盒,心里丝毫没有松懈,“多谢母亲关心,儿媳腿上的伤没有大碍。”没有大碍是假的,站着的时候隐隐作痛,但她不能说。
老夫人见沈氏谦恭有礼,没有恃宠而骄,心中安定下来,愧疚则多了几分,“昨日是我一时糊涂失了分寸,幸好儿媳妇你没事,不然我也无脸面对列祖列宗了。你们别站着了,快坐下。我这次来主要是告诉意娘,日后在院子里好生养着,晨昏定省就免了……”
沈氏就这样,凭借身孕成为老夫人的心头宝。但如此重视也给她另一方面的压力,如果到时候孩子出生,是个女儿的话……
“娘,您就别多心了。”云露安慰道,“飒大夫说了,您要保持心情愉快,吃好喝好睡好,这样生出来的小弟弟才聪明伶俐。”
有了女儿的安抚,沈氏慢慢地也释然了。腹中胎儿的性别未知,谁也改变不了。既然如此,就好吃好喝的将养着。反正不管男女,都是她手心里的宝贝。
云露回到倚梅阁不久,司棋就乐颠乐颠地进了院子。她拿了几块碎银子,兜里的蜜饯还没送完,消息就打听到了。也是啊,如今夫人成了全府上下的重点看护对象,那些见风使舵的人怎么会帮方姨娘保守秘密?
“是她吗?”云露问。
司棋点头。
云露沉寂半晌,突然把花梨园炕桌上的青瓷茶盏一把扫到地上,“第一天我就说了,进了我的院子就不准再有二心!我是打了她还是骂了她,她竟然背叛我!”
司琴和司棋相互看了一眼,都没有吭声。云露早就料到答案,但当真相揭开时还是愤怒不已。
“你们说,我可曾亏待过她?”
平心而论,云露对丫鬟算顶好的。逢年过节都会拿自己的私房银子给她们再包一个红包,有好吃的也会让司琴打发下去;如果不是犯了大过错,她从不轻易罚人。
“小姐,能否容奴婢说两句话。”司棋提了裙子跪倒在地上。云露舒了一口气,冷声道:“你说。”
司棋问道:“小姐,你可记得,奴婢进倚荷院有多久了?”
云露正想着,便听司琴回答:“小姐十岁那年夫人把你买回来的,如今已四年有余。”
司棋点头,又道:“奴婢自进小姐的院子就是二等丫鬟,一直到几个月前,小姐才把奴婢提为一等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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