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陛下年过而立之年,却如少年人一般,仿佛堪堪只是弱冠之年,皮肤白皙红嫩,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白嫩。整个人神采奕奕,坐在高座上,似是兴致盎然。
蔚岚一看到这人的模样,心中便沉了沉。
一般人是不会出现这种肤色的,除非这人长期服用五石散。蔚岚上辈子年少时,贵族圈中极其盛行此药,吃过不仅让人飘飘欲仙,更会让人立刻容光焕发,哪怕是年过六十的老人,也能在短时间内仿佛返老还童一般。但此药食之有瘾,并且逐步让人神志不清,等蔚岚成年时,大批常年食用此药之人在服药几年后病逝,众人这才发现此药可能是一种慢性毒药,渐而杜绝。
大楚如今此药还不算盛行,蔚岚也只是偶尔听过,却不想今日在皇帝这里,竟又见到了。
如果皇帝正在服用此药,那必然命不久矣,她得早做打算了。
而蔚岚所想的这一切,谢子臣都再清楚不过。
圣上暗中蓄养炼丹师炼制长生不老药,炼丹师常年用五石散糊弄,五年后,盛康二十五年,圣上暴毙,而此时三皇子已成太子,顺利继承皇位。
五年。
座上正和旁边两个儿子谈笑风生,看上去精神奕奕的男人,怕是谁都想不到,这正值春秋鼎盛之年的天子,仅只有五年时间了。
他的出现让谢子臣再一次意识到时间紧迫,不由得垂下了眉目。
太子被废,乃是一步一步所成。
当年春猎斩断了太子最重要的助力王曦,问学两年时间,本该是他最大助力的六位伴读,林澈投靠苏城,陆晨嵇韶书生无用,当年他、桓衡和王曦都不在,顶替他二人的谢杰和王家四子王轩更是无用,刚一出仕便被张盛抓住了把柄,直接参倒革职。
新生代的助力没有,太子唯一的依仗只是镇国公,但三年后,镇国公暴毙身亡,太子再无依仗,而后御史台张丞坚持不懈抓着太子的小把柄,终于在盛康二十四年春,抓到了太子奸污夏贵妃的证据,帝王震怒,废黜太子。而太子不忍羞辱,以死自证清白。
太子之死总算是挽回了他在众人眼中的一些形象,然而又有何用呢?
他毕竟死了。
如今重头再来,谢子臣既然投靠了他,自然不会让他再重复当年的轨迹。他帮他保住了王曦,自己又顶替了谢杰入宫,从一开局,太子手中拿到的牌,就已是不一样了。
如今最大的麻烦,却就是那个莫名其妙跑出来的蔚岚。
想到这里,谢子臣抬头扫了一眼对面似乎也正在沉思的少年。她神色淡然,似乎正在认真凝听上方之人的话,但仔细观察不难发现,她的目光其实有些散开,明显是正在想着什么。
目光落到她身上,便难以移开。
她给自己倒酒。
她的手比正常男子要秀气小巧许多,肤色白皙,十指纤纤,骨节被包裹在皮肉之下,不像一般男子那样突兀的凸出来。
他记得那手的触感,哪怕掌心带着练武所来的厚茧,却仍旧可以清晰感知到那柔软和手背上的嫩滑。
想到这里,谢子臣猛地反应过来自己的不对,匆匆将目光移开,落到了高处。
皇帝同两个儿子交谈过后,高兴举起酒杯来,同众人道:“诸位都是从各家精挑细选出来的贤才,日后大楚便交给诸位了!来,朕敬你们一杯!”
说着,皇帝就将酒杯之中的酒一饮而尽,众人不敢拂逆,纷纷随着饮尽。而后便听王曦道:“陛下对我等寄以如此厚望,曦惶恐不已,唯恐辜负圣恩,陛下不若再夸夸我等,金口玉言,必然会让我等更得上天眷顾,前路更顺坦些。”
王曦姑母乃宫中宠妃,自幼出入于宫廷,深得圣上喜爱。听他开口,皇帝笑了笑,有些无奈道:“你这小子,油嘴滑舌!好听的话留着哄小姑娘吧,还要来诓哄朕?说起来,”皇帝扫了一眼众人:“长信侯世子何在?”
“臣在。”
蔚岚被这一唤,从容起身,跪到了小桌边上,皇帝上下打量了蔚岚一下,笑出声来:“我原本想着魏爱卿必然是个孔武有力的壮汉,却不曾想竟和盛京这些公子也没什么两样。前些时日,皇后同我说魏爱卿乃玉人之姿,朕还不信,如今见了,爱卿姿容,玉人怕是过谦了。”
“陛下与皇后娘娘美誉,岚不胜惶恐。”蔚岚恭敬回答,皇帝笑了笑,玩笑叱道:“虚伪,被夸着,怕是心里笑开了花吧?说来,和你一起在边塞为将的桓衡小子也来了吧?”
“臣在。”桓衡立刻出列,恭敬跪在了蔚岚身边,面上虽然故作沉稳,却仍旧能看出眼中略带了些骄傲和欣喜。
能和蔚岚并列,这向来是他觉得自豪的事。
看见故作沉稳的桓衡,皇帝面上带笑,眼中却有些复杂。
千里迢迢将桓衡召入盛京,除却桓衡本也优秀,想培养成为自己儿子的左膀右臂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想以此牵制已经难以压制的桓松。
他本以为桓衡不会入宫,不曾想这道旨意下去之后,桓衡立刻领旨,收拾了行李马不停蹄就来了。皇帝派人打听,得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答案——桓衡是想念他的好友蔚岚,所以和他爹哭着闹着来的盛京。
听到这个答案,皇帝觉得这其中必有猫腻。结果如今看见这个喜滋滋的少年,皇帝内心不由得有些复杂。
他是不是把人……都想得太聪明、太坏了?
“都是少年俊杰,”皇帝遮住心里那些念头,像一个再慈祥不过的长者,一一询问着太子问过众人的名字后,又举杯再饮,而后说了些夸赞后,便起身离开,留这些少年人在水榭独自饮酒作乐。
嵇韶和阮康成是一群人中最放得开的,在王曦引领下,一行人很快就玩乐起来。酒过三巡,众人兴致颇高,嵇韶、阮康成本就以音律见长,在众人起哄之间,召琴箫而来,欲合奏一曲。
水榭轻纱飘扬,流水潺潺,明月映照之下,众公子或立或卧,早已不顾平日仪态,却别有一番风流。
嵇韶生得清雅,虽然眉目尚且稚嫩,却也依稀能窥见日后风华。他席地而坐,将琴放到双膝之上时,嬉闹的神色瞬间一变,仿佛名士立于孤山朗月之下,郑重神圣。
而他身边的阮康成手握玉箫,抬起手来,双眸闭上之后,一阵带着豪迈之气的箫声瞬间彻响而去。
琴声紧合而上,蔚岚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听着这琴箫之声,沉入了一个飒飒竹林的幻境。
众人也不由得安静下来,便就是此时,有人轻轻推了推蔚岚。
蔚岚睁眼,看见一个面生的太监,太监暗中露出了皇上的令牌,压低了声道:“魏世子,陛下召您过去。”
蔚岚面色不变,点了点头,站起身来,从容退了出去。
早在一开始,谢子臣几人便出去逛园子,她此刻出去,倒也不显突兀。
随着太监左转右转而去,她步入了御书房中,天子正坐在桌边,认真批着奏折,蔚岚恭敬跪下行礼后,便听上方道:“朕让你入宫,你可知为何?”
蔚岚神色不变,跪在地上,认真道:“圣上之心,臣不敢妄加揣度。”
“那朕将你安排成为三皇子的伴读,你可又知道是为何?”
“请陛下明示。”蔚岚仍旧从容淡然,皇帝不由得停下笔来,抬头看向地上如玉少年。
早在册封她为世子时,他就派人去打听过她的生平,在她进入军营前,长信侯府内的事情是没多少人知道的,毕竟那时候,这不过是一个即将落败的侯府,无权无势,不值一提。
然而她入军营之后,却都是有迹可循。
如何隐瞒世子身份,一步一步从一个底层士兵爬上去,如何一次次以少胜多,如何在被父亲发现后替父亲周旋在边塞复杂的实力关系中。
所有人都只看到她在战场上的赫赫战功,却都不知晓,面前这个少年不但是个名将,更是个能臣。
多少次他们粮饷被断,都是这个少年回到各处和官员周旋;多少次将领之间明争暗斗互不出兵帮助,都是这个少年出面担当说客以保证战线推进。
他将她召回盛京的时候,许多老臣觉得他埋没了这个孩子的才干,以她只能继续留在边塞,必然是一代良将。但他内心却清楚,这样一个人,若是留在了边塞,才是真的埋没了她的才干。
他要给大楚下一任君主留下栋梁,这个孩子,真是再合适不过。
“你可知,若不是你,此时此刻,你父亲已经死了?”皇帝将笔放下,太监拿了一块温热的帕子递上去,皇帝净了手,看向蔚岚。
一句话,蔚岚立刻明白,她大伯二伯的手段,陛下都是清楚的。这是陛下的警告,他不需要一个没用的长信侯府世子,因为她有用,所以长信侯府留下了,若她没用,那就算她大伯二伯用了龌龊的手段,陛下也不会为他们出头。
蔚岚垂下眼眸,立刻叩首,掷地有声:“陛下圣恩,微臣感激不尽,愿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皇帝很满意蔚岚的懂事,比她爹要有意思得多。他看着少年匍匐着的身子,慢慢道:“朕视爱卿为国家栋梁,不会让爱卿赴汤蹈火,不必如此紧张。”
“朕对爱卿,只有一个要求。”
蔚岚听着,皇帝慢慢道:“朕希望,爱卿能好好辅佐君主,无论是现在的,还是未来的。”
蔚岚慢慢抬起头来,迎上皇帝含笑的面容,看着他带着冷光的眼神。
“你的主子,从来只有一个,那就是皇帝。你可明白?”
“那些夺嫡的肮脏事,朕不需要你做,”皇帝从书桌后慢慢走过来,半蹲下身子,用手捏住蔚岚下巴,凝视少年人沉稳而坚定的目光,不由得有些晃神。
她的表情一直如此从容安定,根本不像一个少年,更像是在官场浮沉多年的政客,让人看不出半分情绪。
可她却堪堪不过十五岁,放在女子身上,那是如花一样的年纪。眉目尚未张开,却已经勾得人心中忍不住荡漾开去。这么静静看着他,哪怕他已是阅尽千帆的年纪,竟也不由得为之心跳加速起来。
指尖是她肌肤的滑腻,本来只是一个威胁性的动作,他竟然不由得有些难以放手,静默着看着面前少年,声音都暗哑起来,慢慢道:“朕要你做的,就是当好朕的眼睛,当帝王的剑,你明白吗?”
蔚岚本沉在皇帝所说的事情中,听得皇帝突然哑下来的声音,蔚岚不由得暗中挑了挑眉,明了了皇帝的心思转变,然而哪怕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滴水不漏地沉稳,从容叩首,以此动作挣脱了皇帝钳着她下巴的动作,恭敬道:“微臣明白。微臣必不负陛下期望。”
“你明白就好。”皇帝也察觉了自己的失态,迅速调整过来,将一个腰牌交给蔚岚,起身道:“日后你可凭腰牌随时入御书房找我,不要让人察觉。起身回吧。”
“是。”蔚岚接过腰牌,藏入袖中,恭敬行礼之后,便从御书房退了下去,临到门前,皇帝突然道:“你有个妹妹魏华,听说是一母同胞?”
蔚岚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含笑道:“是,舍妹今年刚满十五,已与一个大夫定亲。”
“嗯。”皇帝面上表情淡淡的,点头道:“退下吧。”
蔚岚从御书房走出来,被侍卫送到水榭不远处后,这才舒出一口气来。
她手心全是冷汗,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下巴,第一次觉得,人长得太好,也是一种负担。
而另一边,太子抬头看着谢子臣,认真道:“孤特意安排你同蔚岚一屋,就是指望你能将蔚岚说服到孤这边来,你却同孤说没有把握?”
谢子臣看着湖边,面色淡淡。
“魏世子是陛下的刀,”谢子臣淡道:“殿下想抢陛下的刀,可别伤了手。”
第33章
谢子臣的话, 让太子沉默了下去, 他皱眉想了许久, 有些不安道:“你说蔚岚是父皇的人,那他将蔚岚放在三弟那边,岂不是……”
“太子莫忧, ”谢子臣声音平淡,却成了太子此时最大的安慰:“你是太子, 你若不出差池,谁都不能废你, 所以殿下如今最重要的事,就是不能有错。”
“无论这错是你的, 还是别人嫁祸给你的。”谢子臣静静看着太子,太子慢慢镇定下来,许久后,他道:“是,孤乃太子, 孤若无错,便是父皇也不能如何。而且孤的外公乃镇国公, 孤不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太子。”
“当务之急,”谢子臣收回目光,慢慢道:“殿下最重要的事,便是丰满羽翼。我同王曦不必多说。桓衡不会是陛下的人,但却可以是陛下的盟友;而嵇韶陆晨二人爱好风月、不善钻营,却在学子中极有声望, 好好利用,亦是人才。如今最应关注的,便是林澈。”
“林澈?”
“林澈乃皇后母族林氏嫡长子,也就是三皇子的表兄,如今为太子伴读,太子打算如何?”
说着,谢子臣看着太子,继续道:“拉拢或是打压,殿下如何打算?”
“你……”太子有些为难:“你觉得如何?”
“若不能为我臣,便杀之。”谢子臣淡淡开口,太子神色一凛,突然觉得这水榭夜风,有些冷了。
“殿下不必多想,”谢子臣眺望水榭,目光沉然:“太子只需要给子臣人和钱,当一个贤达太子,一切,自有子臣来做。”
“孤给了你人钱,查起来,不也是孤的罪吗?”太子嘲讽笑开:“何谈什么贤达?”
“在下有许多商铺,殿下不妨让人多去光顾,”谢子臣拿出一个名单,交给太子,淡道:“其中有些店铺,常年招些伙计做杂事,殿下就没有一些在暗处的好友吗?”
谢子臣这是在和他要暗卫了。
太子立刻明了。他接过名单放入袖中,点了点头,淡道:“孤知道了。”
两人远远看见蔚岚走向水榭,谢子臣不着痕迹跟了上去,蔚岚瞧见他后,目光一扫,看见远处的太子,弯了弯眉眼,拱手道:“谢兄,方才湖景可好?”
“世子以为呢?”谢子臣淡淡开口,蔚岚同他一起走向水榭,两人仿佛是一同散步了许久一般,聊着些琐事,刚刚步入水榭之中,桓衡大喊了一声“阿岚!”就直接扑了过来,然后一脚踩在衣摆之上,以一个狗吃屎的造型直接扑倒在蔚岚面前。
蔚岚的心当时就疼了,连忙蹲下去,扶起桓衡,看向桓衡那张漂亮的脸。
还好,脸没坏。
蔚岚舒了口气,有些无奈道:“怎的如此冒失?”
“高兴!”桓衡举起酒杯,明显是醉了,高喊道:“阿岚来了,衡,高兴!”
如此直白的表示,让蔚岚不由得软了心肠。
她抬手擦了擦桓衡脸上的灰,温和道:“起吧,带你回去。”
说着,太子步入水榭之中,看见横七竖八的一地,叹了口气道:“怎的喝成这个样子?来人,”说着,宫人们鱼贯而入,太子吩咐道:“将众位公子送回院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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