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睛红肿得不像话,面色和嘴唇都浮上了一层几近透明的苍白。她极缓极缓地扯开了眼皮,目光呆滞的望着杨雪,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第一次,杨雪觉得自己的心隐隐的有些疼,是被揪紧了的疼。她是为着眼前憔悴的爱宜心疼,也在为、或许不久后的将来,要再一次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病魔带走的爱宜心疼……
当然,这样注定的未来、和这样难以言说的情绪,始终只能是她自己知道……
几不可见的深深吸了一口气,迅速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杨雪知道,她不能将自己的这一份坏情绪传递给此刻的盛爱宜。
她极为轻柔的将盛爱宜揽入自己的怀里,什么也不说,只能希望她能从自己的怀抱里,感受到那一份自己想要予以她的、支持的力量。
盛爱宜将脑袋埋进了杨雪的腹部,双手不自觉的捏紧了杨雪腰际两侧的衣服,小声地再次抽泣着。
感受着腹部肌肤清晰传来的一阵浸湿感,杨雪将手搭在盛爱宜的背上,一下又一下的拍打着。直至许久许久,盛爱宜的眼泪才终于似干涸般停了下来。
“如果太累了,不如先去休息一会儿?”见盛爱宜从自己的腹间抬起头来,湿润红肿得双眼几乎像是再也睁不开般,杨雪便不由提议道。
话音刚落,杨雪生怕盛爱宜在听了自己的话后,仍旧无甚反应,便又安慰着补充道:“过后的事留待你醒时再想,难不成你想把自己的身子也拖垮去吗?”
或许是因为哭得太久,盛爱宜的反应竟有些迟钝。她怔怔的望着杨雪,什么也没想,就是在发愣。等杨雪忍不住又唤了她一声后,她才木木的点了点头。
压在心里的那块石头总算是松了松,杨雪搀扶起身子疲倦瘫软的盛爱宜,步履稍显蹒跚的将其送至了她不远处的房间。
“好好睡一觉吧。”
杨雪将盛爱宜扶上了床,为她掖了掖被角。见她闭上了眼睛后,才松了口气般,坐在了床边的英式小沙发上。
支着手,头疼的揉了揉眼角,终于有心思去想些什么了——
这消息来得实在是太突兀了!
无论是她将要离开的消息,还是爱宜母亲去世的消息……
几番斟酌间,她想了许多,她在想等她“去世”后,爱宜当是如何反应?她真心结交的那些好友们当是如何反应?她这一世深深惦念着的祖国……又当是如何反应?
爱宜和其他好友们的反应倒是好猜,他们定然是悲痛惋惜的,可她的祖国……她却始终无法猜测——这个时代的变数太多了!
睁开双眼,杨雪看了看那柔软的床上显然已经熟睡了的盛爱宜,只觉得自己是应该要在离开之前最后做些什么的。
是的,她要做些什么,不论是为了她惦念不下的祖国,还是为了她这些惦念不下的挚友。
似乎是梦中也仍不安稳,盛爱宜的眼皮颤了颤,却终究没有醒来。
她这真是给累坏了。杨雪望着她,原本的眼神越发坚定,嘴角却不由柔柔的笑开。
第48章 民国(完)
盛家老夫人总算是入了葬, 盛爱宜的心情也总算是平复了下来。可杨雪陪在她的身边,却总觉得她好像有些变了——或许,每一只雏鸟在离开父母的庇护后, 注定是要逼迫着自己成长的吧,她, 也开始变得成熟了起来, 开始学会了“三思而后行”……
不过, 这样也好, 这样她便能放下些心来了……
从盛家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杨雪便开始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了。她选择了系统所给出的选项的第一项——“罹患绝症”。其实不过是为了两个原因,一是给身边的朋友们对她的“离世”有一些准备时间, 一是她也需要些时间去做些什么。
若是选择了其他两个选项, 她怕自己会离开的太突然, 也怕自己连句话都没能留下。虽然, 她并不知道系统所说的“罹患绝症”是怎样的绝症, 也不知道她自己还有多长的时间……
不过,想来绝症都是有一定的缓冲时间的,也好让她多做些准备。
可是, 哪怕她一直告诉着自己一定要做些什么、一定要做些什么, 却始终未能想出如今的她、究竟是做什么才是最有用的。
坐在书房的红木书桌前, 如以往每一次心烦意乱的时候一般, 杨雪的手指不断的轻轻揉搓着自己的太阳穴,告诉着自己——冷静思考!
不经意的抬眼,偶然间看见了桌面上散乱的几张稿纸, 才忽然灵光一闪。
杨雪笑着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暗骂自己一叶障目。原本她在这个世界便是以“文章”做到“名满天下”的,那么,还有什么是能比她写出一篇足够震撼的文章更能让国人激愤、更能引起中国的撼动的呢?
思路一旦被打开,原先被限制住的思想便立即天马行空了起来,不过半晌,她便终于在心中暗暗做好了决定——
这本书,是为了她所珍惜的亲友们不受磨难而写的……
这本书,是为了她流亡在中国各个角落的同胞们不再痛苦而写的……
这本书,是为了她所珍爱的中国不再承受那一下又一下的痛击和折辱而写的……
这是她为她所在的那个世界自各国侵占开始后,所要撰写的一部史书,一部属于她的那个世界,却不该再成为这个世界的未来的、一部史书!
《不能沦陷的中国》
她如此为书命名。她要将一个逐步沦陷的中华写在这本书里,只写沦陷、却要将其命名为《不能沦陷的中国》。她要将这样惨烈的事实摆在每一个国民的面前!东北三省、台湾、香港……每一个曾经沦陷过的地方,这便是军阀们争权夺利后,想要的未来吗?
她不信!她要让所有的国人都记起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中国人”!她要让这个已然不可预计未来的世界,能有一个好的结局!哪怕,它只是个平行世界……
“当一个国家开始衰败,那么同时衰败的,必定还有这个国家所有的生命和尊严。”
仅仅一句话,杨雪将此作为本书的简介,不带任何的个人感情,也不带任何强制性的呼吁与呐喊,她仅仅将那样一个事实陈述在了那一张薄纸之上。
“一个国家的未来会是怎样?兴盛是如何的兴盛?灭亡又是何种的灭亡?假如,一切不变,我想我已经能够预想到未来——”
任务已经完成,本身已经“人之将死”,杨雪自觉已然没有了什么可以惧怕的了,那些曾经她想说却未曾说出口的“现实”,她终于能够一一将之叙写在其中。
苏俄策动蒙古分裂、英国挑起的鸦片战争、日本即将到来的全面侵华……五卅惨案、“九一八”事变、七七事变、南京大屠杀……
这一桩桩一件件,或许未来读到的人们只会将它当做是一番直抵心窝的警醒,却绝料不到,这些都曾在另一个世界里一一发生过。所以,他们也绝不会料到,杨雪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完成这样一部“史书”的。
真正的夜以继日,杨雪仿佛是被上了轴的轮,如何都停不下来。一字一句,总要在脑海中数十遍的斟酌后,才舍得在纸上一一写下。
终于,她的“绝症”开始发挥作用了——她,病倒了。
胡适、沈得鸿和盛爱宜从吴妈的口里得知消息后,都说她这是操劳过度,劝她注意休息,甚至,沈得鸿还不能理解般的皱着眉头问道:“平日里,佑亦也是爱写文章,却能够劳休得宜,怎么现在忽然就开始、像不要命一样写起文章来了?”
沈得鸿、胡适和盛爱宜三人,这一次是一起来的。他们来时,杨雪仍是在书房里缓慢的创作着——她现在的身子已经渐渐开始感到乏力了,她在猜,或许再过不久,等她再也动弹不得的时候,便是她该离开的时候了。
她不想等到那个时候,她不想活到那样一个什么都只能依靠着别人的时候。
所以,她只能更努力的去完成这本《不能沦陷的中国》。
笑着按住了沈得鸿伸向自己面前的文稿,杨雪往日里红润光泽的面庞现在一片苍白。她停下笔,望着三人,笑道:“你们三个怎么来了?我这不好好的?就是生了些小病罢了。”
在沈得鸿疑惑的目光里,杨雪从他手下抽出了文稿,忽然笑道:“雁冰又想一览为快?这次不怕无人与你共论了?”
沈得鸿闻言,先是颇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却转眼便又望着胡适笑道:“这次不还有适之陪着我呢嘛。”
胡适没理他,反倒是转过头,问着杨雪道:“这次又是一次性刊发?”
杨雪点了点头。
胡适便舒了一口气,转回头对沈得鸿笑道:“我可不跟你一起,佑亦的作品,我还是等她写完了再通篇品读吧。一点一点的等着,实在是磨人。”
“哈哈哈哈”
胡适的一番话,逗得几人都笑了出来,唯有盛爱宜,原本当属她笑得最欢的,如今却笑得十分收敛。
她变了。不像以往那样率性而为了。
一时间,杨雪也不知道该为她开心好还是难过好。
从书桌前站起身,引着三人在书房里的小沙发上坐下,杨雪对着盛爱宜,忽然道:“你家那件事,我听说了,你预备怎么办?”
奋力书写的同时,她也不是不吃饭不休息的,她总是要读些报,听吴妈说些沪上的大事件的。而盛家这么一个大家族,发生了那样一个大事件,又怎么会不在沪上闹得纷纷扬扬呢?
盛家老太太的去世,使盛公馆一时方寸大乱。而他们在清理遗产时,却发现了新的收获。钱财分割一事,盛氏向来是按自家一直以来的规矩办事的。
按说,大家按章办事,本该是相安无事皆大欢喜的。可偏偏盛家老四却对这样的分割不满意,便向沪上临时法院提出要求,将盛老太太的那部分遗产分给他那一房。
这件事,在盛氏家族内部引起了轩然大波。盛爱宜作为和杨雪亲近的人,也作为首先受到杨雪女权思想影响的第一批人,自然首先便提出了异议。她认为这笔钱既然已经归入了盛氏公产,怎么还可以讨回?如果可以讨回的话,那么按照民国法律,未出嫁的女子也有继承权,那么她和盛家八小姐也都应该有权分到一份。
或许因着在场的人都是熟人,盛爱宜便又恢复了以往的几分性子,神情懊恼着叹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跟四哥他说,遗产分他可以,但他也要分别留十万大洋给我和八妹。可他偏偏却不同意,说什么他自己钱都不够花,哪来的心思管我们。”
她的话一落,杨雪同胡适、沈得鸿的眉头便几近是同一时间皱了起来——这么算下来,盛家便是什么都没留给爱宜和八小姐。
“如今新文化,新思想正是盛行的时候,既然他不给,爱宜你就同他法庭上见好了。”沈得鸿言简意赅的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盛爱宜则是忧虑着道:“我也这样想过。可是现在虽然将男女平等,政府法律条文上也明确了女人也有继承权,但……终究是史无前例……”
“凡事总要有一个先行者。正是因为这条法令实行起来困难颇多,所以才得要有一个带头的人才行。”一直默默无语的胡适,也开口劝道。
盛爱宜被劝得心神动摇,便忍不住将目光投射到了杨雪的身上,她想听听她这位向来盛名“思想先进”的朋友的意见。
“你知道的,我是倡导女权运动的人。”感受到了盛爱宜的眼神,杨雪想也不想便道,“况且,不上诉,你和八小姐则必定分不到财产。若是上诉,你则还有大半的胜诉几率。要知道,如今倡导女权的人可不知凡几。”
终于在心里做下了决定,盛爱宜郑重而缓慢的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她在回去后,便将盛家老四告上了法庭,打起了一场全国第一个关于女权的官司。
当然,如杨雪所料,盛爱宜还是胜诉了,她为全国的女性做出了一个榜样。
这件事有了结局,杨雪便也没再花多余的心思在其他的消息上了——近来,她的身子已经越来越差了,甚至到了难以起床的地步了。
那些原本只以为她身体出了些小毛病的友人们,看着她的神情都开始一日复一日的沉重起来。他们带着她去医院里一次又一次的检查,却始终没有得出什么结果。他们只能看着杨雪的身子,就像即将枯萎的花朵一样,一日又一日的败落。
看着她们为自己担忧的模样,杨雪的心里其实也很难受,她想,任是谁都是没有办法看着那些同样珍视着自己的人、为自己而感到痛苦的。
可是,离别的那一天总是会到来的……她看得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即便所有人都在对她说着“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她却也没法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们“不会的”。
在他们看不见的时候,她只能用耗尽这具身体最后的生命力去完成这部《不能沦陷的中国》,她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去麻痹自己,她只能如此。她愿意相信《不能沦陷的中国》过后,一切都将好起来。
但愿她如今所珍视的每一个人都不曾因为一个破败的祖国而遭受磨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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