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到了第二日, 这周王的盛宴果真变没有按时兴办, 反而是为了等各国国君抵达镐京, 足足等了四五日后, 方才终于将那盛宴办了起来。
因着各国诸侯所来者众多,诸侯又是周王的臣下,是以也无需讲那般多的规矩, 周王便直接将宴席摆在了宽阔的大殿之前。
宋君乃所有诸侯之中爵位最高, 自然便坐在了周王一侧的最上席上。杨雪领着公子启也坐在宋君的身旁,望着底下陆陆续续行礼入座的诸侯与使者,竟发现了不少的熟人。
似乎,那时见过她与孔丘论道的人都来了。便连子韵都随着卫君来了, 偏偏只有孔丘,未曾到来。
“王竟还是要臣下坐在最末等的席位上?”
这明显是不满与自傲的年迈嗓音,来源于最后前来行礼的楚王。
自楚王自立为王以来, 历任楚王都不得周天子喜爱,甚至堂堂一国国君也总被周王毫不客气的称为“楚子”。是以,在周天子的宴席中,其地位向来是各诸侯中最低。
但往日里,历任楚王都也只是忍一忍,这羞辱便就过去。偏偏这一任的楚王是个偏宠佞臣,迫害亲子忠臣的昏君,早叫佞臣给吹捧得自以为无比尊贵,比之周王也相差无几。
想着自己武力强悍的楚国,又想着这周王如今早已式微,这楚王心中便什么顾虑都没了,不管不顾地便开了口,不满地质问着周王。
四周里刹那无声,楚王这明显是刁难的语言动作太过突兀,以至于一时间所有人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那周王更是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宴席还没有开始,这气氛一度便降到了冰点。众席位上,所有人的目光都不打断的逡巡在周王和楚王的身上,谁都没有说话。便连待在这镐京的周朝朝臣和此次帮助周王继位的晋国国君,也没有要出口相助的意思,只任这紧张的气氛继续延续。
总不能叫这宴席便在这气氛中未曾开始便就此结束,杨雪也顾不上此刻并非是她同宋君独处的时候,顾不上更多的礼法,扬起了头便将平淡如水的目光直射在了楚王的身上——
“位序之事,楚王过后自可再与王商榷。但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楚王一名臣子便下了王的脸面,叫众诸侯、使臣都同楚王在此僵持,楚王身为一国国君,是否太过不识大体?”
“你又是什么人?寡人同王之间所商榷的大事,什么时候又由得你个黄毛丫头来插嘴了?”
楚王所站立着的位置离杨雪甚远,自也看不清杨雪的样貌身份。便连对着周王,他也仅仅是凭着周王所坐的位置来评判罢了。但他那轻蔑的一句话,却还是几乎将杨雪给气笑。
自知此刻若不反驳,日后自己在其他各诸侯眼里便又会被小瞧了去,杨雪便深深吸了一口气,正预备出口驳斥,却又没想到那楚王立马又自己反了口。
原来,那楚王说完了那句话后,站在他身后的费无极便立马反应过来,猜到了坐在宋国国君身边的,应当便只会是那传闻中的“韶姬”了。
猜到了杨雪的身份,那费无极便上前一步,轻轻伏在了楚王的身边,告知楚王道:“君上,那席位是宋国的席位,如若坐在那女子身边的男人便是宋君的话,那那女子便应当是传闻中的‘韶姬’了。”
“韶姬?”
楚王下意识的连忙反问,原本因为不屑和轻蔑而稍稍眯起的双眸一下子便张开了,似乎是亟不可待的要向费无极求证一般。
“站在此处,臣下也看得不甚清晰。可若依照位置推断,那理当便是韶姬无疑。宋国传来的口信,说的便是此次宋国前来镐京的是宋君与韶姬。”
楚王从费无极处得到了求证,便也没对费无极再有什么反应,反倒是连忙冲着杨雪的方向赔了赔笑道:“寡人眼拙,竟不知眼前之人便是韶姬。韶姬所言,寡人细想之后,方知的确是寡人失礼了。”
说罢,楚王果真就做到了方才怎么都不肯坐下的席位上。但他此一举,却着实是让杨雪的心里有着些说不出的不快。
杨雪同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清楚的知道楚王是个什么样的人,当初他命费无极去替自己的太子求娶秦女孟嬴,到了最后却因为费无极的一句“美色无双”,便强纳了自己的儿媳,甚至听着费无极的话,迫害了他的太子,迫害了子胥一家。
商丘向来是繁荣之地,不仅本国之人,便是各国来往之人也向来不少。杨雪曾一度在商丘南门出行,从来也不是什么秘密,她容貌妍丽自然便也成不了什么秘密。甚至,因着杨雪的名声一度外传,可以说是各国之人具有耳闻。
如今这楚王只因知道了杨雪的身份后便突然自己反了自己的口,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在场之人俱不是傻子,自然也是能猜出一二。
较之伯嚭,杨雪显然是对这楚王的厌恶更胜一筹。但脑海里忽而想到了子胥,她心中的那份厌恶又稍稍退却了些。根本也用不上她去浪费自己的情绪,他犯下的罪过大了,结的仇敌多了,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去与他算账。
淡淡的收回目光,莫名其妙的收到了周王递来的一枚感谢的目光后,这宴席总算是开始了。
天子宴请诸侯,在饮宴之前,诸侯们原本是要唱一曲祝颂词,以歌天子恩宠的。但在场诸侯,早已不是西周那些对周天子忠心耿耿的诸侯了,此时自然也没有想要故意贬低自己身份、歌咏周王恩宠的心思。
如今的周王虽说也想恢复周朝往日的荣光,但也总算是能看得清自己的如今的地位,是以也压根就没想过诸侯能按礼制唱这一曲祝颂词,干脆便直接命了宫里的乐人舞女以这祝颂词排了一枝舞蹈,便算作是走了礼制的流程了。
那一群乐人舞女初初盈盈而至时,在座诸位还什么感觉都没有。伶人作唱祝颂词,不过便是这宋君的一种自我安慰罢了,他们愿意宽容等待。
可谁知那乐人与舞女所唱唱词与曲调却越来越与祝颂词不同,除了歌颂周天子以外,几乎便成了对天下诸侯“背信弃义”的谴责,对天下“背主”的痛斥。
一瞬间,所有诸侯的目光陡地凌厉起来,纷纷射向坐于主位的周王身上。就连向来温和的宋君的目光,也难得的叫人一望生寒。
周王没想到众诸侯的反应会这般强烈,但事实上,他都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来了这一出。原本,依照他的设想,这真的只是一次简单的祝颂罢了。但双眼细细一看,看清了那舞女中领头人后,他忽然间便感觉自己怒火中烧了起来。
恰逢那“祝颂舞”结束,所有的乐人舞女都拜倒在地,祝愿周王长寿安康,唯有那领头的舞女是等到了其他的舞女乐人一同退下后,方才再次拜倒在地,长声而道:“女儿祝愿王父长寿安康。”
女儿?王父?
那是周王之女,那是一位王姬。杨雪再结合着周王几乎成了蜡色的脸色想了想,一下子便猜到了这应当是这位王姬的一次自作主张。
其他的诸侯与使者自然也猜到了,可王室的一举一动本就代表着天子的旨意。即便周天子从未出口下次旨意,但是否周天子本身便对他们极为不满,所以这王姬才会有此一举呢?他们不得不如此去猜想。
众诸侯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虎视眈眈,周王也差不多可以猜到这众诸侯们心中的一些所想,心中更是对自己这胡来的女儿生气不已。
信手拿起身边斟满着清酒的爵杯狠狠砸在那王姬的身上,周王怒道:“伯姬!擅作主张,干扰朝政,扰乱诸侯盛宴,该当何罪?!”
伯姬?
周王的怒火还在熊熊燃烧,但杨雪却忽然愣起了神——
伯姬,这是她所遇到的第二个被唤以称谓的人。纵然知道这个称谓所代表的不过是眼前的王姬乃是周王的嫡长女、姓姬,但她却也忍不住想起那宋国王宫里曾经一度叫天下刻印着一句“傅母不至,也不下堂”,一度叫她心慌不已的伯姬。
宋国伯姬已死,随了共公的谥号,如今改称了“共姬”,但杨雪却还是忍不住拿出她来与面前的这位王姬作起了比较。
不一样的,她们不一样的。杨雪甚至无需多想,却也能下此结论。至少,共姬的一生做不出如此“出格”的举动。
正在杨雪思索间,那伯姬立马便抬起了头,望着自己身前发出清脆响声的爵杯和那被洒得四零八落的清酒,她有些想畏缩,却又实在是不甘心。
最后,她望了望杨雪的方向,脑袋一热便直冲冲地大声道:“女儿所唱之词并无一句虚假。诸侯乃一国之长,王父却是天下之长。诸侯身为王父的臣下,不将王父放在心中,不是背主又是什么?!王父说女儿干扰朝政,可为何宋国子韶便可,女儿便偏偏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唔,下一篇写什么暂时先不想吧,我先构思构思阿娇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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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表白,爱你们么么哒,(づ ̄ 3 ̄)づ~~~~~
第70章 春秋21
那伯姬并不像如今的其他人一般称呼杨雪为韶姬, 却也不曾如女子平常的互相称谓般,唤杨雪一声“伯子”或“宋子”。
她直接唤杨雪一句“子韶”, 却始终如同如今的所有女子一般, 从不曾将自己的真实名讳宣之于众。她这是要学杨雪?她这是借机诋毁杨雪?她竟将在场所有人都弄得有些糊涂了。
周王被伯姬的话堵得一时哑然, 也不知该用些什么话来反驳才好。有些约定俗成的规矩礼制,但凡被一个人明目张胆的打破,那便再难有其原先的约束力。伯姬的话, 虽是一下子便得罪狠了天下诸侯, 得罪狠了如今的韶姬,却也未尝没有道理。
不过, 也用不着他去反驳, 在他沉默之际, 坐于杨雪身畔的宋君便有了动作。
“王姬如何能与寡人的阿韶、宋国的韶姬相提并论?”
纵然早已答应了杨雪要在周王面前给足周王的面子, 但他却还是忍不住在周王面前自称了“寡人”。既然周王的女儿都敢用称谓来羞辱阿韶了,他又如何能没有丝毫的反应?。
宋君有此一言,在座所有人倒是并不惊讶。只觉得如今的周王本便不该叫他们卑躬屈膝, 更何况这只是区区的一个王姬而已。
从始至终, 只有那仍旧长跪于地的王姬一脸的震惊,忍不住回转过身体去愣愣的望着此时不威自怒的宋君。
柿子总挑软的来捏,虽然她那一曲祝词之中是将所有诸侯都骂了个遍,但她之所以敢这般明目张胆的重踩宋国重踩子韶, 所依赖的,不过是这宋君进入镐京许多日以来的恭敬有加罢了。
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他们或出身高贵, 或家世显赫,但在家道中落时,他们却也仍旧记挂着灵魂中属于“贵族”的那一道烙印。他们不愿从旧日辉煌的美梦中苏醒,只把别人的礼貌退让看成是别人的臣服。他们的尊严,总要去在无辜善良的人身上挑拣。
这种人很讨厌,而这伯姬却就是这种人。杨雪一下子便推翻了先前对于这个王姬的所有猜测,她期待并鼓励这个时代的女人能够拥有自我意识,能够自发的想要崛起,但这伯姬却决计不是如此。
正如同维护身上那些可笑的贵族尊严一般,她以为自己姓姬,是周王室的王姬,便该过上天下女人间最为尊贵的身份。原本,当杨雪未曾出现,当“宋国韶姬”未曾出现时,她还可以容忍诸王的不敬,还可以肖似周王室的代代王姬一般,以联姻的方式过完这一生。
但她没想到,杨雪竟然出现了。这天下是周王的天下,周王便是天下最尊贵的君主,她亦是周王一生里最为尊贵的嫡长女,除了周王后,怎么能有女人比她更有威望,比她更受天下诸侯看重呢?
这位王姬,今日所有的举动,不过是来源于“嫉妒”和可笑的“自尊”。
心中怀着一丝忽然被人提将出来批判对比的莫名其妙,杨雪扯了扯还欲要继续向周王和伯姬施压的宋君的宽袖。
哪怕深知其中所牵涉到的宋国尊严的缘由不少,但杨雪心中却仍旧是感念着宋君为自己的出头。只不过,人家诋毁的是她,总叫宋君为她出头,自己反躲在一旁不顾不问算个什么事?
杨雪干不出这么缺心眼儿的事,便干脆自己悠悠站起了身,摆足了姿态,恍似闲庭信步般姿态仪仪的行至了伯姬的身边,遮挡住了伯姬所有的视线。
“王姬?”十分随意的打量了伯姬两眼,杨雪忽然便开了口,平淡的声线里,叫人听不出任何一丝一毫的情感倾向。
“王姬既看不起子韶,却又偏偏要拿子韶作比,竟也不觉得是‘自降了身份’?”
瞧着伯姬在自己面前故作傲然故作不屑的模样,杨雪忍不住也开了个玩笑。不过,她倒也没有太纠结这个问题,站在伯姬的面前动也不动,忽而便道:“王姬欲与子韶作比,欲言国政,但王姬似乎并不知自己此举是有如何的失败。”
闻言,伯姬终于忍不住疑惑的抬眼,定定的望向杨雪。但杨雪却并没怎么在意伯姬态度的转变,只自顾自的说道:“如若我是王姬,则定不会在天下诸侯的面前,唱出那样一曲祝词,亦决计不会当众下了天下诸侯的面子。相反,我还要竭尽全力的去捧着他们,叫他们以为,我周王室亦从未敢怠慢过他们。”
“呵,周天子乃天下共主,我伯姬身为周王嫡长女,自也是天下的半个主子。我为何要去捧着他们?我王父为何要去捧着他们?”
伯姬的嗤笑嘲讽杨雪不仅仿若未闻,反倒自己也嗤笑出声:“王姬当真是不如周王看得清天下局势!”
“什么意思?”
“你道周王甘愿对往日的‘家臣’低声下气?他不过是看得清现实,知道如今的周王室已经恍似名存实亡罢了。周王式微,这是不争的事实,周王已经看清了事实,懂得低声下气以求息事宁人、以求保留周天子号令天下的名号。但王姬似乎直至今时今日,都仍旧活在自己为自己所编织的美梦里,自以为自己仍旧尊贵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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