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末将周枫。”
帐门外响起了亲信的声音,能克制住不冲进来的应该并非急事,侯誉风往后一靠揉了揉眉心,冷淡的声音终于透出几分疲惫的低沉:“进来。”
“是。”
送来的是一封信,空白的信封连“亲启”都懒得写,只有右下角那个潦草得几乎糊成一坨的“奚”字,确实比军报来的不要紧,但侯誉风仍是立刻接过便拆开了,周枫见他看信,自觉避退出安全距离,等将军看完再汇报其他事情。
自打跟在将军手下,他便知道,每月都会有这么一封信寄来。
日子不定,但从未断过。
平日里将军看军报一目十行不成问题,也不会有错漏的,但读这信却尤为慢,仿佛要将那一字一词都刻印在心里似的,末了还特地放在一个暗格里收着,跟家书似的,可将军明明尚未娶妻啊……
正在看信的侯大将军自然不晓得属下内心的小九九,一行行往下看,暗忖小姑娘的字是越写越好了,看来他不在身边也记得时常练字,至于内容……一看便是出自于墨奚之口,废话连篇,琐事遍地,这人多了个徒弟连信都懒得写了,全靠代笔,至多署个名以证身份,着实佩服。
……哦,这回倒好,在信末自己写了两句,约莫是后来想起什么事,又补上去的。
“问你个事儿,我现在也算是小有名气了,还住个无名无姓的无人谷,说出去有些丢面子,要不起个名字吧?我想了几个,比较中意的是‘怀虚’,你觉得如何?或者你帮我想个别的?”
侯誉风看了一遍,又觉得不对劲,返回去再看,目光却定在那两个刻意写粗的大字上。
怀虚……谷?
为何听起来有些耳熟?
……
“大哥哥,怀虚谷这么大,只有墨哥哥一个人在吗?”
“不是大哥哥告诉我的吗?”
“昨晚啊,你说墨哥哥寻到了这个荒无人迹的怀虚谷,正合心意,便占为己有住了进来,不是吗?”
……
侯誉风眸光微沉,忽然忆起了多年前未问出口的疑惑,仿佛得到了印证,又似乎扯出了更大的谜团。
她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又为何隐瞒?
八年前,小姑娘只有五岁,但某些细节上总让他隐隐感觉她会的事情有很多,甚至多得超出了一个五岁孩童的能力范围。
当然,或许她确实天赋异禀、过目不忘,那么这八年来,每回他收到信的日子,几乎无一例外都是重要战役之前,且言语间旁敲侧击地提醒他注意一些事,生怕他中了敌人的奸计,当时不觉,如今想来……竟如同未卜先知。
他心里忽而闪过一个大胆的想法。
第39章
雨霁初晴, 偌大的山谷里弥漫着淡淡的雾,刚从外边采药回来的姑娘沾了一身的雨珠,进屋后卸下背篓, 顺手拍了拍衣裙的水和泥灰。
“徒弟回来啦?”墨奚正在药柜前拎着精致的小杆秤取药, 闻声回头看了一眼,立马道, “你那身衣服湿了便换下来,别捂着受凉了, 还沾了那么多尘土, 脏死了。”
“不碍事的。”师父向来洁癖严重, 她倒是还好,要真嫌脏便不会去做这种体力活了,“我先把药草分开, 很快就干了……”
“去去去,你可是个姑娘家啊,能不能活得讲究一些?”墨奚看不下去地赶人,下梯子的动作快过头, 险些没滚个狗啃屎,尴尬地咳了两声,“快去, 你病了那谁又要跟我急。”
“……谁?”侯苒顿住脚步,轻声问了句。
墨奚没好气道:“呵,还能有谁?生那么一丁点儿小病都能拿来当借口,说什么我照顾不好就要带回府里, 若非要打仗,他是打算日日来抢人?”
侯苒抿起唇,低下头走出药库,平淡的神色起了些许变化。
……侯誉风?
她多久不曾见过他了?
自八年前决定来这儿拜墨奚为师习医,她便常年待在山谷里,又或是随师父外出游历行医,除了师父每年闭关的两三个月,其他日子她几乎都不回侯家,有时遇事耽搁了,逢年过节也未必能赶回京城。
而他呢,领兵在外,本不得随意归家,若逢战时,整整一年无法回去也是常有的事,许多次她回一趟侯家,前脚刚走他后脚便回来了,要与这人碰上面,不夸张,可真比面圣还难得多。
……八年未见了。
两年前,他年满二十,回京行及冠之礼,本该去看的,可当时她正与师父在东瀛国寻药,先前并不顺利,后来艰难寻到了一些线索,正要紧的时候,她也不好意思跟师父提这事儿,待回到大虞,却听闻漠北的防线遭攻,他自然也马不停蹄地赶回漠北了。
总是对不上面,总是错过。
年复一年,不知不觉间,竟已过了八年。
不过虽然见不到他,也并非毫无交流,墨奚与他时常有书信来往,让她代笔,收信也由她代念,真真是个懒到家的师父,因此她也懒得分开写了,直接把自己想说的也附在同一封信里。
他回信倒是仔细得多,分开两封寄,有时还会附带些礼物,漠北地处大虞的国境交界,时有外域的商队进出做买卖赚些路费,像西洋镜、沙漏、小汽灯等等的舶来品,他都有寄回来过,大多是平常便能用到的物件,她很是喜欢,便也经常给他回寄一些新制的药膏,算不上名贵,重在心意。
师父对此深感不公,有一封信便是专门声讨此人偏心不给他送礼的,后来如愿以偿收到了几捆耗牛肉干,墨奚勉勉强强地收下又勉勉强强地尝了一下,至于味道,照他的话说就是“叼着干柴来磨牙”。
但吃久了似乎还凑合,然后让他继续寄,除了要原味的,还要加孜然的、麻辣的、咖喱的……侯苒也在师父三番四次的“盛情邀请”下尝过一点,说实话口味太重了,吃不太惯,于是墨奚就高高兴兴全据为己有了,啃个一两月不成问题,只是啃多了又要她去煮降火茶喝,也不知图什么乐子。
侯苒换好了衣裳,将及腰的长发随意绑成一捆垂在脑后,便匆匆回药库去,一进门又看见师父在忙里偷闲地啃牛肉干,惯例冲她招招手问她要不要吃。
侯苒闻了一下屋子里夹杂着淡淡咖喱的甘苦味,实在怪异,只好也惯例拒绝了师父的好意:“师父歇歇吧,剩下的徒弟来做便好。”
“可以可以,为师先歇歇。”墨奚便从善如流地坐在了一边,伸手拿了第二块肉干继续啃,“哎,有个徒弟就是好,听话又省事,还聪明,都用不着我费心教。”
侯苒笑笑,打了水来清洗药草:“哪里,是师父教了我许多。”
从前只听闻“圣手毒医”大名在外,但跟随墨神医习医数年后,她才真正见识到此人有多厉害。
世间用毒者甚多,制毒者却凤毛麟角,一是难且麻烦,二是研制新毒需要耗费太多的时间与精力,并且对材料的药性和毒性必须有精准的把控,绝非外行人随意能做到,因此多数人宁可拿真金白银换取毒.药,越是难制难解的药,价钱越高。
当然了,有毒必定也需解,江湖中有些人是只用毒而不备解药的,若不慎中了奇毒又求不得解,便只能依照其毒性制作新解药,毒.药是害人,解药是救命,两相比较,自然是后者的酬金更高了。
做这些药的时候,师父从不避讳她在旁看,反正为防外泄不得以纸笔记录,想学只能靠看,能记得多少便看个人的本事了,就目前所学,倘若她哪日自立门户现学现卖,下半辈子也不用愁了。
毕竟,瞧她师父这些年来赚的银子……换成一箱箱黄金的话,大概能把西边那间空置的竹屋堆满吧?可能也不止,这只是她给师父做账粗略估计的,那小金库如今也只堆了半间。
但这些银子也不是白赚的,算上师徒两人的生活开销,制药、制毒所需的稀贵药材,外出走访游历,给穷苦百姓义诊,花费的钱财一点儿不少。
再者,师父还投了不少银子在各地开医馆,大夫、药师都是花钱外雇的,当家掌柜则是隐剑山庄的人。这些医馆表面上在救死扶伤,暗地里却相当于一个庞大的情报组织,通过进出医馆的各种人,密切留意着大虞境内所发生的一切大小要事,并及时向墨家人汇报。
如此大的花销,当真一笔一笔地算下来,真正收入囊中的酬金并没有多少,短短八年能赚到这个数也不容易了。
“啧啧,人长大了,也越发会说话。”
墨奚满意一笑,瞧着二郎腿津津有味地啃,倒想起一件事儿:“前阵子让你寄的信,侯誉风回了吗?”
侯苒摇头:“怎么了?”
墨奚:“唔……也没怎么,就是想起之前问他给咱们山谷取什么名好。”
她愣了愣:“取名?”
“对啊,总说自己住个无人谷也不好听,近来闲着想了一个,那天你写完信我又给加上去问了。”墨奚道,“毕竟我‘圣手毒医’的名号打这么响亮,也有他的一份功劳在,该问问他意下如何。”
四年前,侯誉风领副将一职,带精兵八百潜入敌方阵营偷袭,不幸身中毒箭,被送回军营已然神志不清。军大夫诊出其所中的是南疆巫毒,毒性凶猛,且南疆人用毒从不留解药,正当众人束手无策时,一位二十出头的墨姓少年却出现在军营前,自称有法子解毒。营帐有人认出他是隐剑山庄的二公子,素爱习医,只好死马当活马医让他试试,结果还真让他制出了解药,将侯誉风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墨奚也因此名声大震,渐为世人所知。
“哦……”忆起那段寝食难安的日子,侯苒深吸了口气,沉默片刻才缓缓道,“那师父有想好什么名字?”
“叫‘怀虚谷’,为师没告诉过你?来来,正好给我出主意……”
怀、怀虚谷?
原来这个名字并非本就有的,而是师父自己取的?
难怪这些年也从未听他提及过……
“为人当箬竹,虚怀若谷,厚德载物,徒儿觉得师父取的名字很贴切。”
“是吧,你也觉得不错。”墨奚满意点点头,对徒弟拐着弯的夸赞十分受用,“为师也觉得很喜欢。”
侯苒倒没想那许多,只笑笑,将洗净的草药放在筛子里滤掉水分,准备拿到外面的空地铺开晒干。
不过,说起怀虚谷这个名字,她总觉得自己似乎曾对谁提起过,约莫就在八年前重新遇见墨神医之后,记不清是因为当时那人听后并无惊讶,更不曾问她是从何得知……
“你怎知此处是怀虚谷?”
……不,不对,那人是问了的。
然后呢?她回答了什么?
……
“不是大哥哥告诉我的吗?”
“何时?”
“昨晚啊,你说墨哥哥寻到了这个荒无人迹的怀虚谷,正合心意,便占为己有住了进来,不是吗?”
“……嗯。”
……
完了,她知道是谁了。
那人当然不会问她如何得知,因为他是重生的,他知道这个名字怎么来的,也知道在那个时候根本就还没有这个名字,而她还自作聪明编造了一段漏洞百出的话安在他的头上,为自己圆谎,殊不知他可能早已看穿了她……还有师父寄给他那封信里问的事……
怀里的筛子毫无征兆翻滚落地,洗净的药草横七竖八撒在了脚边。
第40章
“徒弟, 怎么去那么久?我这袋子肉干都快吃完了。”
墨奚叼着最后一块肉干,将空空如也的油纸袋拉直压平,对折再对折, 将它折得方方正正的一小块, 夹在指间,再抬头看自己徒弟, 却觉得她脸色有点儿不对。
“怎么回事?外边太热晒昏头了?”墨奚拿手背探她额头,也没觉得烫, 奇怪道, “哎, 不是,你这袖子怎么又弄湿了?洗什么东西?”
“我……刚发现药草没洗干净,就重洗了一回。”侯苒下意识抚上自己的袖口, 果然摸到一片湿漉漉的,不自觉收拢四指紧攥着,垂着脑袋道,“师父若没其他吩咐, 我便先回屋吧。”
“哦,无妨。”墨奚鲜少见徒弟这般心不在焉,也没留她, 摆手道,“你大清早便出去了,回屋歇会儿,衣裳也换了吧, 为师去灶房生火做饭,好了喊你。”
侯苒没有应声,只点点头便出去了,待回到自己屋里,关上门,转过身却宛如乏力般,背靠门颓然滑坐下去。
心里很慌。
她不晓得缘由,但心头空落落的,没来由地发慌。
侯誉风……他早就知道了?
是八年前便猜到,还是收到师父的信才想起?他相信吗?他会有什么反应?或者,隔了八年之久,他会不会已经忘了那句无心之言?
纷杂的思绪如同疯长的藤蔓般,死死缠绕着她,几乎要呼吸不过来。
其实没必要慌,她自问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从未对侯家不利,该尽的孝道也不曾懈怠,拜师习医的事也经过了侯家两老的同意才离家的。即便说得再远些,当初要带她回侯家的人是他,又并非是她哭着求他的,于情于理,侯誉风都没有任何责怪她的理由。
最坏……也不过是离开侯家罢了,她一个姑娘家,迟早是要嫁人的,早些或晚些又有何不同呢?
可心口就是揪得很难受,仿佛有什么在一直往下坠,终于落入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如同四年前,从遥远的漠北飞鸽传书带来了他身中剧毒命不久矣的消息时,她忽然便乱了阵脚,心慌得像被掏空一般,沉重压抑的窒息感如影随形,久久回不过神。
所谓的八年未见,大概只是那个人的八年吧。
于她而言,其实……是见过一面的。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
“你这是做什么?为师一个人去就够了,漠北兵荒马乱的,不安全,你待在谷里等消息……”
“师父,徒弟能骑马,不会耽误赶路的。”
“为师不是这个意思……”墨奚苦口婆心劝她,“去漠北很远,得连夜快马加鞭地赶路,风餐露宿,为师是怕你吃苦。”
她却执意要去:“师父不必顾忌我,若途中嫌徒弟累赘,丢下便是了。”
“你……哎,罢了罢了,启程吧。”
于是她跟着师父,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漠北前线,在严密封锁的中军大帐中,终于见到了那个一动不动躺在床榻上,连呼吸都微弱不堪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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