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到第四年,水汷终于承担起家族责任,一路向北进京述职,回来的路上,在金陵停下脚步。
水汷念着往日里薛父的言传身教,敲响了她家的门。
开门的却不是那熟悉的小厮。
“哦,你问原来的那户人家?”
“去参加选秀了!”
“那样的模样心性,只怕这会儿已经是妃子了!”
水汷说不出什么滋味。
他半生荣华,遇见的女子多不胜数,然而若论起来才貌心性,温柔高雅,没有有一个能及得上薛宝钗的。
薛父对她的看重,显然不是只想着让她识几个字,然后草草嫁人度完一生的。
水汷不是不知道。
然而当这一天突然到来,水汷虽然心里早就明白,但多少还是有些唏嘘。
直到后来水汷娶妻,艳妆的女人凤冠霞帔,巧笑倩兮,水汷忽然间想起薛宝钗,她那样好看,瞧着他时,眼里的温柔能化出水,若穿上了凤冠霞帔,一定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新娘。
水汷甚至可以想象的到,她头戴凤冠,身披霞帔,一身红衣待嫁的模样。
挑起鲜红的盖头时,珍珠流苏掩盖着的面容一点点抬起,施了脂粉的脸蛋红艳艳的,眉目如画,眸子里一如浸了水的星光,点点灿灿。
她笑的时候眉眼弯弯,脸上还有着小小的梨涡,带着新嫁娘的腼腆,欲说还休。
笑完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连忙羞涩的低下了头,露着修长又洁白的脖颈,两只红玛瑙坠子在耳朵上荡啊荡的。
然而那样一个人,她进了宫,成了水汷余生梦境时都不能宵想的人物。
水汷甩甩头,走过去执了那个以后是他妻子的女人的手——他有着以后生死荣华与共的妻,而薛宝钗是天子三千佳丽的其中一个。
宫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更何况,他连她的萧郎都不是。
他对薛宝钗的记忆,永远的停留在少年时代。
那个小女孩笑起来眉眼弯弯,娇娇俏俏的,转眄流精间,眸子里的灵动像是敢与月争辉的星光。
而水汷面前这个女孩,眼睛清澈如旧,光润玉颜依然,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弧度,周身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
水汷叹了口气。
这一世,在他不知道的那些岁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变故
上一世水汷战败被俘,宁死不降,以弱冠之躯一死殉国。
水汷再度醒来时,已回到三岁时代。
上一世三岁时,他父亲第一次带他去金陵。
与上一世不同的是,这一世他随父亲刚走到半道,家里就递消息说是他父亲的爱妾有了身孕。
水家的男人在女色上面从来没有什么节操可言,他父亲也不例外。
因而刚看完书信,南安王大手一挥,说不去参加大朝会了,回家看他的爱妾去。
一行人急急匆匆,连官道都顾不得走了,南安王带着他一路抄小道,披荆斩棘赶回了家。
水汷父亲成了朝中第一个因小妾有孕而拒不参加大朝会的人。
天子御座上弹劾他因色误政的奏折堆成了小山。
天子气急败坏,大骂他堕了先祖的名头。
快马加鞭送来了天子龙飞凤舞批/斗的折子,被南安王囫囵吞枣似的扫上一眼,就供到专门拜访御品的库房里,然后转脸去了小妾的院子里。
水汷父亲没把天子雷霆之怒放在心上,水汷自然也没怎么当成一回事。
为显示水汷与他爹站在统一战线上,水汷还准备了不少东西,看了一眼他爹的爱妾。
那小妾是水汷母亲的陪房丫头,对他母亲很是恭敬,对水汷也颇为照顾,水汷幼时的衣裳鞋袜,没少出自她手,因而她有了身孕,水汷也替她高兴。
时间飞逝,转眼到了夏末。
小妾肚皮很是争气,生下了一对双生子,一男一女,十分的整齐。
可惜的是,那女孩身子太弱,出生没个几日,便断了气。
男孩虽然保住了,但身子也不是太好,整日里没精打采的,遇见个生人都能病上个十天半个月的。
为了保住这生养不易小男孩,南安王府只得不让男孩见外人,怕沾了病气,满月酒都没得摆。
上一世,水汷父亲的小妾也是在这个时节有的孕,不过只生了一个女孩,养到两岁就病死了。水汷父亲没有这么大反应,照常去参加朝会。
经水汷父亲这样一折腾,水汷也就没去成金陵。
后来水汷渐渐大了,随着父亲回京述职,也一直走的是陆路,并不经过金陵。
水汷也曾暗示过,让父亲带他去金陵兜兜转转。
然而令水汷没想到的是,一向粗枝大叶的父亲居然对金陵二字忌讳末深。
他一双剑眉皱起,虎目瞪得浑圆:“去那销金窟的脂粉乡做什么?当心你母亲知道了,揭了我的皮!”
水汷道:“我们在前线卖命,最要紧的便是物资。天下税收,金陵独占三十,若是与金陵城的官员们的关系不济,他们有心捣鬼,物资迟了十天半月的,只怕我们都饿死沙场了--”
话还没说完,便被他父亲打断了:“国家大事上,他们纵是有心去克扣,也没那么大的胆子!”
“再说了,你爹我是一个大老粗,哪里跟那帮老狐狸处得来。”
水汷好说歹说,他父亲就是咬死不松口,说什么都不去金陵。
水汷重生九年,到底也没去成金陵城,这一世自然也不知薛宝钗经历了什么。
水汷十二岁时,他父亲如上一世一样,战死在了沙场上。
尸骨都没有寻回。
作为以战功立世的藩王,死在战场上,也算是死得其所。
只是这上上下下没了主心骨,也是凄凉的很。
水汷父亲去世的第二个月,圣上下了一道圣旨,说了一大串的嘉奖话,又赐良田千倾,黄金宝物若干,以示自己对痛失爱将的惋惜,以及厚待烈士遗孀幼儿的宽厚之心。
赐完宝物之后,圣旨的最后一句却不是太地道。
前来宣旨的太监掐着嗓子,阴柔尖细的声音让整日里呆在军营里,听五大三粗的士兵们中气十足的声音的水汷很是不习惯。
水汷不着痕迹的动了动跪的发麻的膝盖,眼睛偷偷地往上瞟了一眼。
果不其然,太监掐着个兰花指,道:“...王爷虽继承爵位,但到底年轻,陛下体谅王爷年幼,派了几位老臣来协助王爷。”
水汷接了圣旨,打量了一眼跟在太监后面几位“重臣”。
一个瘦弱似的竹竿,风吹吹就倒了;一个面色苍白如纸,活像是刚从坟里爬出来的活僵尸;最后一个看上去好歹还有点人气,捻着山羊胡,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三人虽身材不同,容貌各异,但毕竟是天子派来的“重臣”,多少还是有一点相似处的。
那眼睛里的精光,却是毫不掩饰的。
仿佛他就是那一头摆在案板上的肥羊。
水汷上一世没少被这三人使绊子,有了上一世被人坑的经验,这一世收拾起他们三人倒是没怎么废力气。
军营里大多是跟着他父亲一起出生入死的将士,虽有几个心思不纯的,想取他代之的,也被他连敲带打,恩威并施,收拾的服服帖帖。
三年孝期已过,水汷既接了他父亲担子,自然要与他父亲一样,每年一次回京城参加大朝会,把这一年来的做了哪些工作,有了哪些业绩,好好地去跟圣上吹嘘一番。
只是水汷新丧父,孝期在身,三年都不曾出过远门。
三年孝期既过,水汷将军营里安置好,交代了府上并族里的庶务,便启程去京城。
然而这一路,却是不怎么顺当。
先不说拦路的劫匪,单是派来的暗卫死士,都让水汷很是感到意外。
虽说他为了镇压军营事物,没少使用什么雷霆手段,但他扪心自问,也不应该这样遭人惦记啊。
将领们多半是五大三粗的武将,一言不合立马就把剑相向了,哪里能忍这么久?有这样的花花肠子?若真有能忍辱负重,等到他去京城时再派人暗杀他的的心思,也不会被他那么容易的收拾掉了。
再说了,武将们家里有多少家私,他知道的门清,纵是有悬赏千金求他项上人头的心思,只怕也没那个家财。
水汷一路上且战且走,到最后发现前来刺杀他的人对他的行程路线一清二楚,像是早就预备好了一样,隔十里就埋伏一波。
水汷不胜其烦,且刺客们的武功比前几波大幅度的上升,再这样走下去,水汷也没个十全的把握能安全抵达京城,于是索性乔装改扮,寻着记忆,一溜烟跑到金陵,再从金陵去京城。
京城百年帝都,能直达京城的城市自然有很多,但水汷却执意选择了金陵。
追其原因,不过是这一世与上一世的很多事情都发生了改变,水汷不知道他记忆里那个娇娇悄悄的小女孩是否依旧,因而选择从金陵去京城,去瞧上一眼那个上一世会点着他额头,说他不上进的女孩。
水汷本欲来这户人家暂住几日,“借”几件衣物,梳洗一番,再去寻记忆里的那个女孩,却不料误打误撞,跑到了薛宝钗的闺房。
女孩依旧是那个女孩,闺房却不似上一世的富丽堂皇,院子也不再是上一世占地甚广,水汷所熟悉的院子。
水汷重活一世,很多事情已经悄然发生改变,水汷不知薛宝钗经历了什么,但是瞧这性情大变的模样,估计不比他初在军营里收服人心遇到的困难少。
水汷有心想下去陪她说说话,问问她这些年过的如何,但一想他这一世从没来过金陵,薛宝钗也未见过他,哪里有什么立场去寒暄叙旧呢?
正当水汷唏嘘哀叹往事时,屋里又进来了一个小丫鬟。
穿着柳黄色的衣裳,梳着双丫鬓,水汷瞅了一眼,是薛宝钗的贴身小丫鬟。
小丫鬟手里端着托盘,托盘上放着几碟开胃小菜,并着一碗香气腾腾的参汤。
薛宝钗抬头瞧了一眼,手里却并不停下练字的狼毫,道:“都说我不饿,你又巴巴的送过来做什么?”
丫鬟将吃食放在桌上,一一摆好,道:“虽说族里的老人欺人太甚,但姑娘也要保重身体。若是一时气坏了身体,可怎生是好呢?”
水汷心想,原来是心里存了气,怪不得早早回来了,连饭也不曾吃,只是她父亲那般娇养她,不知谁能给了她气受?
薛宝钗道:“我并不生气。”
丫鬟取来参汤,银匙乘上小小一勺,凑在嘴边轻轻吹了吹,然后送到薛宝钗嘴边,道:“姑娘既然不是生气,那便好歹吃上一些。”
薛宝钗见状也不好再推辞,只好小嘴轻啜几口。
薛宝钗应付式的喝了几口参汤,吃了几口小菜,便示意自己不再吃了。
丫鬟收拾了碗筷,叫来门口立着的小丫鬟将东西带走,走到薛宝钗身边,见她仍是在写字,又道:“姑娘这字写的越来越有老爷的风骨了。”
薛宝钗身影一滞,停了笔。
看的水汷一阵疑惑,她最崇拜父亲,夸她的字越来越像父亲,难道不应该高兴?只是瞧这脸色,怎么有几分苦涩在里面?
丫鬟道:“瞧我这嘴,又惹姑娘伤心了。”
薛宝钗弃了笔,低声道:“罢了。”
薛宝钗岔开了话题:“东西都收拾如何了?族里的事情安排的怎样了?”
丫鬟一一回道:“都收拾好了。生意交给了族里老实本分的老人在照看着。”
水汷听得一头雾水。
收拾东西?金陵的生意也不再做了?
这是要出远门?
水汷遍体生寒,瞬间想到了上一世的事情——她这是要去京城参加选秀了。
☆、薛蟠
水汷不忍再听下去,倒在梁上,枕着胳膊。
薛宝钗这样的样貌,有着这样的才情,又是出身大家,选秀倒也十分的适合。
理是这样的理,但水汷一想到那清澈的眸子,进了吃人不吐骨头的宫里,从此泯然众人,心里便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
或许是因为着上一世的惊鸿一瞥,又或许因为着上一世的同窗相伴之谊,水汷总是觉着进宫不是她最好的归宿。
但论起薛宝钗的归宿,水汷又是一头雾水。
索性甩甩头,不再去想。
水汷在朝中虽然远没有他父亲在世时的影响大,但也算的上在御前说得上话的人。
若选秀是她的青云志,水汷一路随她进京,一来参加大朝会回宫述职,二来多少在宫里帮她打点一下,也算全了上一世她待他的情谊。
水汷打定了主意,心绪渐安。
眼瞅着天色越来越暗,小丫鬟伺候薛宝钗梳洗更衣,水汷也颇为识趣的闭上了眼。
次日五更,天还未亮,薛宝钗与丫鬟还没有睡醒,水汷轻手轻脚开了窗户,离开了薛宝钗闺房,去了下人的住宿地,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蹲着。
下人们都起得早,这时间已有了悉悉索索穿衣的声音。
一边穿衣,一边与人低声交谈着。
水汷蹲在墙角听了一会儿,半晌冒出了头,拿手指沾了下舌头,将窗户戳出个缝,眯着眼睛瞧了里面说话人的相貌。
看清楚了说话人的相貌,水汷也不多待,避开了早起的小厮婆子,仍是与来时一样,跳出了墙外。
出了府他也没去别处,在正冲着角门的位置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在了地上。
天边泛起鱼肚白,薛宝钗府上的下人们也开始忙碌起来。
勤快的小厮出门采买,刚打开角门,便被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水汷吓了个惨,半晌都没回过来神。
水汷眯着眼,瞧了一眼,正是刚才他在下人房里看到的那个小厮,于是动了动筋骨,擦了一把并不存在的鼻涕,上去就抱上了小厮的大腿:“小哥行行好。”
小厮吓了一跳,连忙去推他:“有话...有话好好说。”
水汷抽了抽鼻子,编了一出天有不测风云,少爷卖身为奴的恶俗戏码。
小厮面有踌躇,陷入了两难。
水汷却知他必会接受自己,原因无他,早上水汷原本去下人那里打探点消息,不料却听到了他的埋怨。
这小厮名叫李大,是薛宝钗府上家生的下人,父母都没了,自小养在府上做活。
按理讲这种身份倒也适合跟着进京,坏就坏在这李大与一个丫鬟香梅有了私情,这丫鬟父母皆是金陵人,被府上留在了金陵看顾老宅。
李大无父无母,也没什么牵挂,只是一想起香梅一说分开那哭的通红的眼,心里就好生不痛快,急的抓耳挠腮。
早上起床时,李大还与同屋的小厮说着这事,那小厮比他大上几岁,便给他出了个主意:现如今府上也没什么能撑事的男人,你若实在舍不下,便在管事爷们处使上些钱财,寻个年龄与你差不多大的,代你进京也就是了。你又不常在大爷面前伺候,谁能记的住你呢?只要下面的人不说话,府上也发现不了。
李大觉得此法太险,更何况这年龄身量与他差不离的小厮,又去哪里寻呢?
正思索着,开了角门,便遇到了抱着他痛哭的水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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