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道:“留着做什么?烧了吧。”
文杏懵懂,挪来炉子,捡起一块帕子,扔进炉子里。
火光瞬间将帕子吞噬,帕子无力地化作一堆灰烬。
火光跳跃,宝钗的睫毛颤了颤。
她曾暗暗留意,水汷前来找她,身上总没个帕子,汗水经常顺着他的鬓角落下,他满不在乎地用手一抹,像个大花猫似的,然后再冲她傻气一笑。
水汷与其他世家子弟不同,身上也不喜欢带金银玉佩,玉带一勒,连个香囊都不坠。
宝钗曾偷偷不着痕迹地问过薛蟠,薛蟠道他的香囊帕子络子都是香菱做的,走到哪带到哪,别人见了,他也有面子的很。若是男子身上没带这些东西,必是没有妻妾的,一个大老爷们,也不好开口问人要,便索性什么也不带了。
宝钗不知水汷是没人做,还是不喜欢带,夜里睡不着时,她还是做了帕子香囊。
从狩猎场回来之后,湘云时而发呆,时而兀自傻笑,宝钗问时,湘云一脸羞红,怎么也不说。
少女心事,宝钗如何不懂?
她以为她和湘云探春一样,遇到了对的人,她也一直以为,水汷待她是特别的。
世间能有几人,能冒死去救一个不相干的女子?
水汷待她的好,她心怀感激,只是不知如何去表达。
她这一生,为家族筹谋太多,却不曾在爱情里为自己筹谋。
她做得来大家闺秀,端庄持重,却做不来湘云的小女儿态,甚至连探春的果敢与孤注一掷,她也做不来。
她与探春湘云不同,她有着日薄西山的家族,她需要日夜筹谋,甚至步步为营。她的家族,她的皇商出身,不允许她有丝毫差错,她是这个家族最后的希望。
所以面对于水汷炽热的眼神,她什么都不敢做,也什么不能做。
但她还是绣了这些帕子,做了这些香囊,她告诉自己,这是谢水汷的救命之恩,没别的意思,她这样想着,也是这样做的。东西做了一大堆,却从来没有送出,她不知如何送,也不知如何开口。
直到那夜左立来访,三言两语,击碎她所有幻想。
她突然想起在宫中得知的秘事,天家的人,是最敢于冒险的,她不确定水汷是不是也是这样。
感情就像小心翼翼地堆着积木,一点一点搭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做成华丽而又梦幻的城堡。
然而破坏这个来之不易的城堡,往往只需要轻轻一推。
怀疑的种子一旦生根,便不可自制,明明知道左立的话有多么的不可信,但她还是信了。
梦醒了,雾散了,少女粉色的幻想也随之飘散。
她是南安王的王妃,但也只能是王妃了。
她会尊他敬他,为他操持家务,举案齐眉,但再也不会夜夜窗户不上闩了,那个曾与她畅谈的少年,注定只能尘封在记忆深处。
火光仍在跳跃,吞噬着一条又一条绣好的帕子。
莺儿急了,把帕子搂在怀里,道:“姑娘不要,我要!”
宝钗垂下眼睑,淡淡道:“那便赏你吧。”
晚间,薛母过来宝钗屋里,后面跟着捧着嫁衣的丫鬟。
薛母道:“你瞧瞧,还有什么要改的?”
本朝风俗,嫁衣料子要由男方所出,女方裁制成衣。
薛家一介皇商,自然是不需要宝钗亲自动手的,薛母请了京都最有名的绣娘,十几个绣娘连夜赶制,方成了这华贵异常的嫁衣。
宝钗细看一番,指着衣缘与袖口,道:“海浪与祥云是王府标志,还是要麻烦一下众位绣娘,用金银线交接绣上。”
薛母笑道:“到底宝丫头细心,我回头再交代一下。”
收了嫁衣,薛母又与宝钗说着话:“你的婚事定了之后,与你哥哥说媒的人也多了起来。今日又来了一个官媒,说的是“桂花夏家”,与咱家一样,也是皇商。你父亲又不在了,我身边也没有个可以商议的人,所以想听听你的意见,这婚事成得成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笔力不够,不过我会努力的~!
☆、封王
“按理讲,我身为弱妹,是不能过问哥哥的婚事的,但妈妈既然这样讲了,我也说一些我的看法。”
宝钗道:“只是不知这夏家姑娘是什么样的性情呢?家里又有些什么人?若是皇商,想必家底是与咱家一般。娶女娶低,咱这样的人家,也娶不来高门大户的女儿。这样说来,还是性情最为重要,妈妈别怪我多嘴,哥哥的脾气,您是知道的,若夏家姑娘与哥哥性格相同,只怕以后有的闹了。”
薛母为难道:“官媒的话,你不是不清楚,从来都是说出花来,又怎么会真说姑娘家的性情?我只知道,夏家姑娘跟咱家情况一样,也是没有父亲的,她又没有个兄弟,被她母亲教养大的。”
宝钗听此,便觉得不妥。
父亲在一个家族里的重要性,宝钗比谁都清楚。
母亲一味溺爱,子女自然难以成才,父亲太过严厉,子女又难免畏首畏尾,难堪大任,严父慈母,相辅相成。
薛蟠便是慈母溺爱太过,所以才成了今日的纨绔。
宝钗自幼被薛父教养,本性大定,薛父仙逝之后,她也只是性情变了些,但本性仍然未移。
薛父去世之后,薛家的生意远不比从前,那个夏家小姐,宝钗不敢赌她是否如自己一般,薛家已经经不起再一次的折腾了,宝钗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
宝钗道:“妈妈先别着急定下来,好生打探打探才是。”
想起香菱的模样性情,又待薛蟠颇为用心,忍不住叹息道:“我觉香菱就很好。”
香菱素来孝顺,薛母也极为喜欢她,听宝钗夸赞她,薛母道:“香菱的好,我怎会不知?我从来把她当女儿看,只是她身世...”
宝钗道:“她的做派,不像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人物,改日派了人,去她家乡寻一寻,看家里还有什么人,一并接过来。”
宝钗知薛蟠的性子,惯能惹事,且又欺软怕硬,出身好,又有才能的,自然是看不上他的,性格泼辣的,他又降服不住,娶回来也是给薛母找气受,倒不如娶了香菱做妻。
香菱的性格模样自然是没得挑的,与她相处的这段时日,宝钗发现她对理家之事也颇有见地,不过是身份尴尬,不好开口罢了。
宝钗道:“妻贤夫祸少,香菱又能规劝哥哥,这样的品格,若她是大家出身,只怕我们求也求不来的,不过是机缘巧合,人伢子卖她,才让哥哥把她抢了回来。”
薛母本就是没什么主见的人,宝钗的一番话,又想想香菱的好,便熄了给薛蟠说亲的心。
香菱的家乡亲人,宝钗也曾细细讯问,年久日深,竟也让她问了出来。
只是薛母不提薛蟠娶亲之事,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也不好插手兄长的婚事,把此事搁置了下来。
今日薛母提及此事,宝钗复又上了心。
次日清晨,宝钗便让丫鬟把薛蟠请了过来,道:“哥哥当初废了那么大力气,妈妈才把香菱给了你,如今日子久了,你又厌了她,倒不如仍把她给我,我们在一处玩闹,好胜过她在你那受气。”
一番话把薛蟠说的满面羞红,他有时候脾气上来了,也曾说过香菱几句,脾气下来了,也就没什么了,仍然是把香菱放在心里的。
薛蟠急忙辩解道:“妹妹这是哪里的话?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再者,我对香菱的心思,旁人不知,你难道还不知道吗?你有的东西,从来是少不了她的。”
宝钗微微一笑。
薛蟠是什么性格,她比谁都清楚,说轻了,他当做耳旁风,说重了,他脾气又上来了,不轻不重,拿捏着分寸,敲打他一番也就是了。
不求他彻底改正,只求他稍微收敛一些,少闯些祸,便是薛家的福分了。
宝钗道:“既然如此,怎么不见你去寻香菱的家人?”
薛蟠疑惑道:“她没有跟我讲过。”
宝钗抿了一口茶,亮晶晶的眸子瞧着薛蟠,柔和了口气,开解道:“香菱既然入了咱家的门,便是咱家的人了,她的家里,理应也是哥哥的家人。”
“再说了,这种事情,她怎么好跟哥哥开口?”
宝钗指了指薛蟠身上的香囊络子,道:“就好比这些东西,哥哥不开口,她便不做了吗?”
薛蟠汗颜无地,宝钗说的话,却是他之前从未想过的。
香菱对他的好,他如何不知?
他之前以为,给香菱做衣服,买好看首饰,便是对她好了,不曾想,今日听了宝钗的这一番说辞。
一番话,把他说的无地自容,当即便表示,立即派人去寻香菱的家人,接来京城好生奉养。
香菱得知了薛蟠派人去姑苏的事情,细问之下,知此事是宝钗的手笔,晚间便来谢宝钗。
宝钗拉着她的手,道:“你的好,我都看在眼里,若非人伢子拐卖,你又怎么会流落到我家?”
香菱听了,垂下了头。
宝钗知她心中难受,也不多说她的身世,只略微一点,道:“以色事他人,非长久之道。如今哥哥去寻你家人,意在给你恢复身份,以后的日子,你也多需为自己筹谋才是。”
香菱一怔,瞬间便明白宝钗的意思,又惊又喜,起身便要给她磕头。
宝钗忙扶起她,道:“一家子的骨肉,哪来这么多规矩?”
香菱喜极而涕,道:“姑娘大恩...我...我...”
宝钗擦去香菱脸上泪珠,笑道:“千万别说这样的话,以后的日子长着呢,说不得,我还要仰仗你呢!”
二人又说了许多话,眼看夜色渐深,香菱方起身告辞。
宝钗让文杏送她回去。
宝钗立在门口,看着夜空中皎洁的月色发呆。
月朗星稀,星河一片暗淡,拱卫着银盘。
哥哥若能听进去她的三分劝,少闯些祸,她又成了王妃,南安王手握重兵,在朝中尚有一定影响,想是也能庇佑薛家家业一二。
以后的日子还很长,慢慢筹谋,细细打算,薛家偌大家业,总不会败落在她这一代人的手中。
莺儿见她如此,回屋给她取来披风,披在她身上。
宝钗紧了紧披风,看着圆圆的月亮,终于想起来,原来已经快要到中元节了。
去年中元节,她尚在金陵赏花灯,许着参秀待选的心愿,转眼过了一年,她即将嫁做人妇。
京都夜凉,想起那个身后一片星光的少年,心也跟着凉凉的,她转身回屋,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她又有什么可遗憾的?
自那日水晏与探春进宫谢恩之后,太上皇便日日召水晏入宫。
绝口不提水晏父母的事情,之谈政事时局。
如此过了十几日,太上皇赐爵的圣旨终于下来。
开国之初,太/祖皇帝封了四王,除世袭的四王与成年皇子封王之外,历代的皇帝再没封过其他王。
因而太上皇封水晏为王,引起了朝堂上不小的轰动。
封号也颇为有意思。
与东西南北四王不同,也与义忠、忠顺的封号不一样,单一个“昭”字,封水晏为昭王。
武人们,学识有限,对于封号谥号之类的东西从来不敏感,因而也不大在意,只是越来越摸不准太上皇的心思。
若是有意抬举南安王一脉,为何给兄弟俩赐的媳妇儿都不是出自特别的强势的家族?
若是不抬举,为何打破惯例,给一个庶生子封了王?
左想右想也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明面上不显,私底下,却让夫人们给探春下帖子,甚至连皇商薛家,也递了帖子。
文臣们比武将多读了几本书,自知道这“昭”的意思。
容仪恭美曰昭,昭德有劳曰昭,圣闻周达曰昭,怎么看怎么跟一个郡王的庶子没什么关系。
劝太上皇收回圣旨的折子堆成山,太上皇只是不理,依旧整日召水晏入宫,甚至留水晏歇在他的龙首殿。
此消息一出,朝堂上的风向一下子变了。
帖子如雪片一般,纷纷涌入南安王府。
谁知这时候,南安太妃病了,昭王妃在她身边照顾,自然不能出门。
众人见此,便把目光瞄向了贾府与薛府。
贾府一门二傻,贾政不通政事,贾赦又是个好玩乐的,薛家有个薛大傻子,明显比南安王那边好套话多了。
宝钗虽在闺中,却嘱咐了薛蟠的小厮,外面风云变幻,第一个先来回她,因而她对朝局也算了解。
薛蟠夜夜被人灌得醉醺醺回来,众人却不曾从他嘴里问出个什么。
又向薛母下帖子,薛母便领着香菱前去。
看戏玩乐,好不自然,然而问起王府动向,薛母也是两眼一抹黑,什么也不知,只知自家女婿是个人中龙凤,伤也好了个七七八八,宝钗嫁入了王府,必是和探春一般的。
众人见无论从哪问,都问不出南安王府动向,便慢慢歇了心,只嘱咐夫人,平时多与南安王亲眷走动,至于新帝那边,暂时先别那么殷勤。
夫人们照做。
当文武大臣都有意无意去讨好南安王时,太上皇又扔了一个炸弹。
他言自己年迈,新帝重伤未愈,尚下不来床,今年中元节的活动,便由六皇子代为主持吧。
重大节日的主持者,要么是天子,要么是东宫太子,王爷主持这种活动,六皇子还是自太/祖建国以来的头一个。
素来以琢磨太上皇心思为己任的文武百官们,这下彻底蒙圈了。
你看看我,我望望你,半天没人站出来说这有违祖制。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心愿很小,今天的收藏能不能破500呢 orz
☆、当心
太上皇道:“既然众卿无异议,那就由六皇子主持吧。”
太监高声唱退朝。
六皇子的“儿臣恭送父皇”的声音盖过了其他众臣的稀稀拉拉的应和,他立在金銮殿,眉毛高高挑起,看着北静王,得意一笑。
北静王微微拱手,低头的一瞬间,眼中的讥讽一闪而过。
消息传到南安王府,水汷正看着兵书,水晏披着衣服,捧着暖炉,正在与秦远下着棋。
秦远道:“太上皇这一招可真是高,这样一来,便没有人再关注二公子封王的事情了。”
水晏又落一子,漫不经心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六皇子当局者迷,自此以后,我们又少了一个劲敌。”
水汷道:“六皇子本不为惧,他身后的北静王势力,才是我们需要提防的。”
水汷合上兵书,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道:“新帝、六皇子以及我们一脉,如汉末三国争霸。”
“太上皇看似是汉献帝,实则大权在握,无人可撼动他的根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们还需要细细谋划才是。”
三人又谈了一会儿,便有丫鬟来报,说王妃来了。
探春笑吟吟地进来了,后面跟着一大群人。她先向水汷行礼,拉着身后的那个姑娘道:“大哥,你整日里说荣国府的姑娘棋艺不好,今日我便把二姐姐拉了过来,让你也见一见我们荣国府姑娘的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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