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一岸,她怎么可能不认得。
只是不想认得,不想因为承认彼此的差距,自卑而已。
宁一岸脸色毫无变化,程夏有些微微讶异,很快便也领悟了过来。
“等我整理好思绪,会把我想说的都发到你的邮箱里面。”罗兰补充道。
程夏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只能讷讷地应了声,“谢谢你,罗兰。”
罗兰低头,指腹摩挲着咖啡杯。
她想明白了,不是程夏要感谢她,反而应是她该感谢他们。
这种敏感题材的尝试与当今社会商业电影的主流格格不入,若不是对他们这些遭遇过校园暴力的人心怀善意,谁会去拍这样吃力不讨好的片子。要是这部电影能引起社会的关注,真能让阳光洒进校园暴力的阴暗角落,便是不能,这样的尝试,她也该说声谢谢。
但,对着宁一岸那张看不顺的脸,罗兰就是不想说!
罗兰抬眼专注地看着程夏,“程夏,如果还有什么我可以帮上的忙,随时来找我。”
罗兰抬脚走人。
宁一岸和程夏极其默契地鼻子一哼,弹开到沙发的最两侧。
宁一岸瞟了眼左胳膊上的青紫,“夏……”
程夏摆出手势打断他,“公共场合,有什么事情我们换个地方说。”
宁一岸环视了眼四周,虽然少却还是有人的咖啡馆,做做样子的隔板,“好。”
一坐到车里。
却是程夏先开了口:“你这样做考虑过罗兰的感受吗?”
宁一岸侧身,看着程夏的眼睛,语气冷淡:“程夏,你就真没看出她儿子的异常,完全没想过利用她儿子来说服她?”
程夏一时语塞。
宁一岸又吐出两个字,“伪善。”
“伪善总比真恶好。”程夏从对宁一岸变化的震惊中缓过神来,“想杀人觉得不对收了手,和真杀了人完全不一样。”
宁一岸一愣,“这些话要不是今日我说出来了,你敢担保,你就一定不会说?”
“当然!”程夏毫不犹豫。
“当然什么?”
眼神闪烁,犹豫了三秒,程夏回道:“当然不会说!”
这短暂的犹豫,宁一岸一副看透的样子,鼻子不屑地哼了一声,嘴巴吐出,“虚伪。”
行,就你真诚。
程夏深呼吸两口气,不再在这个问题上多过纠缠,问宁一岸道:“你什么时候看出罗兰是有意隐瞒的?”
她又没有蠢透,能看出来很正常,但以宁一岸所谓不拘小节的性子,这着实不像他的作风。
宁一岸傲娇地偏过头,就在程夏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听到……
“从她没认出我的时候开始。”
这个年纪的女子哪儿有认不出他来的,他当时就觉得奇怪,又遇到那个小孩子哭着回家,他便顺手让张梓跑了幼儿园一趟。
程夏服气了。
刚刚脑补的那些,什么在她当年离开之后,宁一岸不习惯,才会变得比原来敏感了许多,什么刚刚是他怕她为难才有意替她做恶人……程夏才不会承认。
宁一岸也不会认。
回去后的第二天傍晚,程夏便收到了罗兰发来的邮件。
很长很长的一篇文档,内容很细,很乱,很杂。
收作业的同学故意不收她的作业,回答问题每次都只能得到哄笑,在回家的路上被人拦住辱骂......
若非亲眼见罗兰所写,程夏绝不相信,在她的母校里,甚于至在她的同学里,居然还有这样的人存在。这以前,她知道,同学们冷漠罗兰,会故意拿她开玩笑,却不知道严重到这样的地步。
连她那样好的母校里都有这样的事情,那么其他的学校呢?
还是说,好的学校,名声在外的学校,这样的事情其实才会更严重,成绩很好的家庭条件却很差的,考进来的学生,成绩不怎么样的家庭条件却很好的,家长用尽心思塞进来的学生,两者之间的矛盾更甚。
所以,电影背景的设置才是一个声名在外的升学率极高的“好”学校吗?
纷乱的叙述下,程夏看出了罗兰心理的挣扎。难受,煎熬,慢慢地,她想要装作无所谓,但还是一次次地被新的旧的欺压所折磨。她的文字里带着怨意,对欺负她的同学们的怨恨,嘴里说着帮她却敷衍了事,抑或是尽力却毫无用处的老师的怨恨,对无视这一切的同学的怨恨,程夏她亦包含在其中。这些感情很清晰,绝望与灰暗,在程夏去见罗兰之前,便在所看的视频,所收集到的资料上有所体悟。
但更深的,程夏读了罗兰的自述文章,一遍,两遍......
她在不断地挣扎,想要自救,所以,她的身上出现了很多矛盾点。她期待着有人能帮她一把,明白自己的那种怨恨是不利的,所以更加珍视任何人给她的任何或大或小的帮助。在文章里,许许多多像程夏顺手给她过一支笔这样的小事,她却是来来回回絮叨了好几遍。
这种珍视,本身也许可以说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好的感恩之心,但同时,又正是因为她这种异常的珍视,对他人不切实际的幻想,使得她失望更甚,不由地又陷入更深的怨恨。如此,周期往返。
还好,她挺到了高中毕业,从此,将自己的生活与曾经的同学彻底隔离开来。疏离感也是遭受过校园暴力的同学的一大特点。
太多的想法一下子涌入程夏的脑海之中,心里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感受,总之是......百感交集。
她怔怔地坐在电脑前很久,脑子里的爆炸稍稍整理好,便给李洋发了微信。
“导演,我确实欠缺的还很多。现在终于明白了一些。”
“感谢您,能让我有这样的机会。”
对面很快便回了微信过来。
“过来和我探讨一下?”
程夏立回:“哪里?”
回完,她才瞥到了电脑上的时间,十点半。
居然都这么晚了?她看了有六个多小时?
这个时间点......她给导演发了微信,导演给她回了“过来探讨”,她居然还问了,哪里?
李导不像是那样的导演,可是......
手机寂静了五秒。
一震,“丽阳酒店1209号房间。”
三分钟前。
宁一岸和李洋在一处,喝酒聊天。
李洋喝多了,去卫生间,手机便落在了桌上。手机屏幕一亮,连震了两下,宁一岸便扫了一眼,看到两个字,程夏!
再一看手机上的时间,二十二点二十八分。
深夜,试镜被拒的女演员给导演发了微信?
至于发的内容。
呵,千篇一律。
也不知道是不是酒劲上来了,宁一岸划开李洋的手机,便给程夏回了一句。
“过来和我探讨一下?”
宁一岸的手指刚在桌子上轻点,就见手机屏幕又亮了。
她居然回了,哪里?!
“咔嚓。”
酒杯在宁一岸的右手中碎裂成片。洒掉酒杯的碎片,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打出来。
丽阳酒店1209号。
等李洋终于解决完,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一切已成定局。
他便看到一个疯子,手滴着血,还在他的手机上敲打,赶紧打了客服电话。
“给我拿些酒精棉,纱布,还有,有镇定剂之类的吗?”
疯子冷静地跟李洋掐头去尾地讲了事情的大概。两个人便一起坐在沙发上,等着门铃响。
门铃响了!
是送东西上来的服务员。
又等了许久,李洋一看时间,都快十二点了。
李洋打了个哈欠,再次跟宁一岸确认道:“程夏,能看得上我?”深有作为一个三无导演,无钱,无名气,无资源的自觉。
宁一岸的眼睛依旧紧盯在门外,眼睛熬的通红。
李洋:“肯定是你误会……”
“叮铃铃!”
门铃真的响了!
☆、第18章 开始
屋内的两人俱是一怔,随即,相继起身。宁一岸走向门,李洋见了,转身便进了里屋。
李洋在屋内,听到……
“啊!”女子的尖叫声,“砰”,身体和墙壁碰撞的声音。
身为资深导演,李洋自动脑补出全部情形。门一开,程夏一进来,宁一岸便捏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按到了墙上。
嘶,宁一岸这厮实在是太暴力了。
然后的声音,应该就是……
“刷刷刷,刷刷刷……”像是什么喷雾的声音?
男声:“住手,程夏,住手!”
女声:“死变态,李洋,真看不出你是这样子的人,变态,恶心,变态……”
伴随着噼里啪啦,惨不忍闻的与桌椅地板不断碰撞的声音,男声:“你给我住手!”
“我是宁一岸!”
恰如其分地推开门。
李洋一副非常惊诧的样子,“你们在干什么?”
巨星偶像宁一岸蜷缩着倒在地上,咳嗽不止,双手紧捂着眼睛,花瓶女星程夏站在一边,头发散乱,妆容花了一脸。两人俱衣衫不整,沾满了不明液体。
程夏才从懵逼中回过神,看了眼李洋,再看了眼才在艰难爬起还捂着眼睛咳嗽的宁一岸,没忍住笑出了声,“宁一岸,你有病啊。”
宁一岸……眼泪流得更厉害了。
“哈哈哈,这防狼喷雾我以前跟你推荐过的,果然很好用啊。”
宁一岸一愣,想起来。
当年,他刚刚出道的时候,有人暗示他潜规则。
程夏是他的经纪人,他问经纪人怎么处理好。
经纪人:“接受啊。”
宁一岸:“啊?”
“你怕打不过她?那带着防狼喷雾去,记得拍下证据,看她以后还敢不敢再故意为难你!”
宁一岸努力睁开眼睛,一片朦胧中,他看到笑得前仰后合的女子,同初见时,仿佛还一模一样。
“李导。”
笑了好一阵子后,程夏才缓过来,恭敬地喊道。
她刚刚是不是点名道姓地狠骂李洋了?
李洋努力憋着笑,千万不能笑出来,他还指着宁一岸问他的电影出力呢,“没事儿,他活该。哈哈哈哈。”
宁一岸……
看宁一岸的眼泪咳嗽还没停下来的意思,程夏有些心虚,道:“要不,我去药房给你买点什么药吧?”一摸自己乱糟糟的头发,程夏补充,“要不,喊个客房服务吧。”
李洋一看两个人的狼狈样子,无奈,“要再喊客房服务,酒店还不知道我们这儿发生了什么大案呢,行了,我去买药。你们稍微收拾收拾。”
李洋边说边往外走,“程夏,你对角色有了新的体悟?等我回来,我们再好好谈一谈。”
“对了,桌上还有酒精棉和纱布,你帮忙给宁一岸处理下。”
“哐!”
门被关上了。
门内的两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还是看不清的相觑。瞥到宁一岸右手散着的纱布,程夏下意识,“诶,不带碰瓷儿的,我没伤到你手啊。”
“程夏,你还有没有点良心了!”
良心还没被狗吃透的程夏,坐在沙发上给宁一岸处理伤口。
小心地拆开纱布,手掌心好几处伤道,居然还有碎玻璃嵌在肉里!
看得程夏心忍不住抽抽,“这是谁给你处理的?”
他当时哪儿有心思处理什么伤口啊,随便糊弄李洋缠了两道纱布而已。
脸不红心不跳,宁一岸:“李洋。”
客房服务送的是一个小医药箱,程夏拿出镊子,看准了那个玻璃碎片,手却不住颤抖。
“你忍着点儿疼啊。”
宁一岸沉默着咬住了嘴唇。
woc!
疼,疼死了。这绝对是借机报复!
程夏把夹出的玻璃碎片扔到桌上,也自觉因为手抖操作不当,更加惊诧与从前截然相反,始终保持安静的宁一岸了,“你不疼啊?”
宁一岸埂着脑袋,“我已经不是七年前的我了。”
程夏……沉默着取出酒精棉球,在宁一岸的伤口上轻轻擦拭。
“啊啊啊,疼死了!”
程夏:“……我已经很轻了!”
“那你不能提前跟我说一下吗?”
程夏,她,她真想把这段拍下来,给宁一岸的粉丝瞧瞧!
过了许久,李洋才回来了。
东西往桌子上一甩,袋子里头,盐,醋,肥皂。
对着宁一岸眯着的生无可恋的眼神,李洋一清嗓子,“药房的人说了,没多大事,要想快点好,就用这些东西搓一搓疼的厉害的地方,用清水冲一冲,喉咙就多喝点水。”
宁一岸眯着眼低头看了看自己受伤的右手,抬头看了看程夏和李洋。
李洋拿着剧本已经和程夏坐到了一边。
程夏终于意识到不对了,“宁一岸,你怎么不去洗?对,你右手受伤了,不过,你左手不好着呢吗?”
李洋:“别管他,来,看剧本。”
宁一岸……心好塞。
卫生间传来刷刷的水声,程夏和李洋是越谈越投合。
两人一拍即合,当即决定,现场试镜。
试的是一场重头戏,女主忍受不住煎熬终决定跳楼自杀。
程夏缓缓地向前走,双目无神。路途中似乎磕绊到了什么,她身子向前一倾,但随即,又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如行尸走肉般向前行走。
到了屋顶的边缘,她的眼神终于有了波澜,带着欣喜,解脱,嘴角也微微地勾起了一点点弧度。电影会放大人的表情,程夏有意收敛了表演的力度。
艰难地跨过楼顶的防栏,瞄到底下的高空,程夏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和犹豫,她站在防栏外头,手紧紧抠在护栏上,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保持了这样的姿势几秒,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神中的恐惧和犹豫被一种释然所取代,她放开手,甚而张开双臂,头向后仰,似乎在感受楼顶的风,闭上眼睛,嘴角的弧度慢慢放大。
就这样灿烂地笑着,隐隐有泪水从眼眶沁出,程夏斜倒了下去。
一条如花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
房间沉寂了许久。
程夏睁开眼睛,站起身,用拇指擦了擦眼泪。
李洋怔坐在沙发上。
从身后响起鼓掌声。
程夏侧身,便看到宁一岸倚在卫生间门口,正在鼓掌。
无论他们之间曾经有过怎样的纠葛,此刻,关于演技之间的交流是纯粹的,与任何纠葛都无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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