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元兵见此,纷纷从鹿杖客鹤笔翁抛下他们单独逃走的事实中回过神来,也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快跑”,竟是一哄而散。
风君渝眸中闪过一丝寒芒,掌中不知何时已扣满了石子,用暗器的手法发出去,石子裹挟着凌厉的风声向四周散开。即使没有刻意习练过,以风君渝的目力与控制力,准头仍然极佳,几乎是例不虚发。
脑海中闪过冲天的浓烟、吞吐的火蛇,以及牧民们死不瞑目圆睁的眼睛,韩烟发觉自己心中前所未有的冷静,冥冥中自有一股力量驱使着她足尖点地,展开身形向仓皇而逃的元兵追去。
天早已黑了下来,空气中满是东西焚烧后的烟火味,带着冷意的夜风拂过面颊,吹起她墨黑的发、浅绿色的衣,也撩开了一直萦绕周身的热气。凌波微步的速度极快,转瞬间便追上了前方的几个元兵,没有半点犹豫迟疑,韩烟一式天山折梅手,掌间内劲轻吐,向眼前元兵的背心击去。
逍遥一脉的武学本就精妙异常,韩烟用来对付只习练过军中粗浅功夫的元兵,自然是无往而不利,第一个受了她一掌的元兵哼都未曾哼上一声便瘫软在地。韩烟看也不看,面上表情未变,身形一转,手腕翻转间一个变招,拍向旁边的元兵。
韩烟的身影如穿花蝴蝶,翩跹在逃散的元兵之间,没有人是她一合之敌,不过片刻,倒在她手下的元兵已超过二十名。短短数息之后,周围除了韩烟、风君渝和跌坐在地的薛默,便再没有活着的人了。韩烟垂手静静地站在不远处,视线定格在一处坍塌燃尽的废墟上,半晌没有出声,风君渝只默默地陪在她身侧,也是没有开口。
“君儿、烟儿!”熟悉的嗓音忽然响起,打破了持续许久的寂静,“怎么回事?”
“师父!”
仿佛一下子从某种状态清醒过来,像是迷路的孩子陡然见着寻来的亲人,韩烟整个人化作一道虚影,乳燕归巢般投入原白羽怀里,“师父,他们……都死了。”
听出韩烟语中强自压抑的哽咽,原白羽轻皱了皱眉,抬手环住韩烟微颤的肩,视线扫过不远处横七竖八的元兵尸体,转向上前行礼的风君渝,“杀人了?”
风君渝微微点头,屈指一弹,扣在指间的一粒小石子瞬间击中薛默,“具体的原因,恐怕要着落在这位仁兄身上。”
薛默觉得肩头一麻,下意识地抬手覆住,却是发现自己能动了。挣扎着站起身来,动了动有些酸麻的双腿,向着原白羽的方向行来,躬身深深一揖。
“小子多谢三位救命之恩!”
薛默约摸二十出头,褚色的衣衫有些脏乱,很多地方都划破了,脸上还算干净,生得眉清目秀、俊朗非凡,语声诚恳真挚,举止有礼有度,若不是此刻形容有些狼狈,倒确是个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翩翩佳公子。
原白羽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轻轻拍着韩烟的背,“多大的人了,还冲着师父撒娇?当心让你君哥哥看了笑话。那些个人今日既做了恶,有此报也是该当,杀了便杀了,没什么了不起,何况人死不能复生,烟儿为他们报了仇,也算尽了自己的心力,早些放开才是。”
“我知道……”韩烟吸吸鼻子,抬起微红的眼来,“可是,心里知道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好了,这些村民师父会让人好生安葬,现在跟师父回去可好?”
韩烟点了点头,脱出原白羽怀里,抹了抹脸上残留的泪痕,露出一抹笑来,“师父、君哥哥,我们回去。”
原白羽与风君渝自然没有异议,当下三人便转身欲要离开。
“前辈请留步!”
喊出前辈的薛默觉得有些无力,这师徒三人不理他的道谢、自说自话也就算了,他这么一个大活人站在一边,难道他们都没有看到么?而且这个所谓的师父,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几岁,若不是现在他有求于对方,这声前辈能不能叫得出来还是两说。
原白羽闻言转过身来,见着薛默还在似是有些惊讶,“你怎么还不走?”
“小子想向前辈打听一件事。敢问前辈,可知晓缥缈峰灵鹫宫在何处?”
原白羽微微一怔,“你是何人?打听灵鹫宫做什么?”
“前辈果真知道?”
薛默面露喜色,看来他行险一搏是搏对了。那玄冥二老不知会不会去而复返,他又不敢寻普通人打探,若是眼前这三人不知道,他就要找个地方先躲藏起来再言其他了。
原白羽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细细地打量了薛默半晌,忽然开口问道,“你可是姓苏?”
薛默摇摇头,眸中已有些了然,“小子薛默,祖上师祖倒是姓苏。”
“姓薛?祖上可是薛慕华?”
“正是。”
“可有凭证?”
“有。”薛默伸手入怀,掏出一枚一寸见方的玄铁令,双手呈于原白羽。
原白羽收了玄铁令,指腹摩挲着划过上面的暗纹,“确是逍遥令的副令。你随我上山。”
“是!”薛默大喜过望,跟在了原白羽身后。
在四人走后不久,两道身影静静地走了出来,残余的火光映照下,显出两人的模样,正是那之前抛下百多元兵独自逃离的玄冥二老。
“师兄,薛默真的一道去了,我们怎么办?”
“等!过会儿咱们悄悄跟上去,认准他们的落脚之地。”鹿杖客狠狠地磨了磨牙,“我就不信他能一辈子与那三人呆在一起,只要让我们寻到机会……”
“师兄好主意,就这么办!”鹤笔翁连连点头,末了一脸疑惑地问鹿杖客,“师兄,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咱们行走江湖也算多年,可从来没听说过这天山地界还有高手。”
“你问我,我问谁去?总之,小心地避着他们,捉到薛默就行,别节外生枝。”
“师兄尽管放心。”鹤笔翁拍着胸膛保证,“不过,你先前让那小丫头打了一掌,不碍事吧?”
“那小丫头内力不济,养上几日便没事了。”
鹤笔翁放心地点了点头,指着原白羽四人快要消失的背影,“师兄,他们走远了……”
“走!我们跟上。”
玄冥二老退去本就是权宜之计,见风君渝与韩烟果然未曾追击,两人掠出一段,便又小心翼翼地潜了回来。后来见着原白羽出现,为免靠得太近被发现,玄冥二老皆是极力隐藏气息,远远地躲在一边,所以薛默与原白羽的对话,他们并没有听到,不然闻得灵鹫宫之名,联系到江湖秘闻,兴许真能想起什么。
☆、逍遥宫细说缘由
夜凉如水,银月如钩。暗蓝色的天空似乎特别干净,寥寥几粒星子闪烁,薄薄的一层月光倾泻而下,给山中的草木岩石镀上了淡淡的银光。林间风吟虫鸣,却愈显得四周宁谧非常。
韩烟几人皆是内功有成、内息悠长之辈,即便是薛默,那轻功身法展开来,速度也是不慢。离开了村庄,上得缥缈峰,带着沁骨凉意的夜风拂过面颊,韩烟忽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她有些不信,那些刚刚还鲜活地存在的生命,居然就这样消失在漫天的大火中。
早先韩烟急急出手,并未看清薛默到底是不是村中牧民,现在她自然是早已看清了。前后稍一联系,某些答案便清清楚楚地呈现了出来。
人大抵都是这样,虽然明知道一件事情的发生有多方面的原因,但总会因为关系的亲疏远近产生偏向性的看法。像韩烟这般,即使心底清楚村中的惨剧不能完全怪罪薛默,或许没有薛默,那些元兵依然不会放过他们,说到底,薛默本身也是个受害者,只因着薛默与她非亲非故、村中牧民与她相识,她便会下意识地迁怒薛默,总是会忍不住去想:若是薛默没有逃到村中,是不是这场惨剧就能避免?
胡乱想着,不知不觉间,韩烟已随原白羽进了逍遥宫。进了花厅,在平日的位子上坐了,原白羽抬手一引,示意薛默坐下。
“灵鹫宫之名已有多年未用,如今却是唤作逍遥宫了。”有小丫头送上香茗,原白羽随手接过轻抿了一口,搁在旁边的几案上,“你祖上既是薛慕华,也算与我逍遥派有一分香火情,不知此次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薛默有些讶异于原白羽的直接,沉吟了片刻,斟酌着道,“小子祖上曾有留言,言道凭借那逍遥副令,可求逍遥一脉一事,不知是否属实?”
“确有此事。”原白羽点头,“当年本门无崖子祖师遭难,幸得门下苏氏一脉护持,待诸事尘埃落定,苏氏一脉因无崖子祖师了了心愿、撒手西去,不愿意随新任掌门回缥缈峰,只在祖师墓地结庐而居。新任掌门有感苏氏一脉对本门大功,曾准许其将自身所学传下,并留下逍遥副令,承诺凭此令牌随时可回缥缈峰,若其后辈持此令,可求当代掌门一事。你祖上确属苏氏门下,逍遥副令在你手上,倒也不奇怪。”
韩烟听得皱了皱眉,插嘴道,“师父,拿着令牌就能求你做一件事,若有那伤天害理、或者根本做不到的事,难道师父也要答应么?”
“自然不是。”原白羽失笑,“烟儿担心得过了,师祖既然留下话来,怎可能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曾考虑到?他求到师父这里,最后还不是师父说了算?”也不顾及薛默听了有何感想,径直转向他问道,“所求何事,说吧,若是可以,我自是不会推脱。”
“若小子想求前辈收小子为徒,不知可否?”
原白羽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轻皱起眉细细打量了薛默几眼,“我观你行止,当是受了苏氏传承,为何还要拜我为师?”
“前辈有所不知。小子沦落至此,皆拜元帝与汝阳王所赐,小子身单力薄,无力报仇雪恨,惟愿拜入前辈门下,学得上乘武功,有朝一日能手刃仇人,以慰家父家母、并一干亲族在天之灵!”
“这又是何故?”
“前辈已说过,当年逍遥派祖师曾答应苏氏一脉将所学传于后辈,我薛家祖上乃是精于岐黄之术,传到小子这一辈,小子虽不才,却也自信得了祖上三四分真传。不怕前辈笑话,我薛家在洛阳也算小有名声,不说活死人肉白骨,也让人恭恭敬敬地称呼一声薛神医。”
说到自己家族的薛默是与有荣焉的,却不知又想起了什么,捏紧拳头,双目隐现红丝,“那日洛阳城内江湖人争斗,波及一街边的妇人,那妇人一只手臂被利刃齐肩割去。当时小子刚好在场,看那妇人可怜,思及书卷中有断肢续接之法,便不自量力提出勉力一试,幸得运气甚佳,过程极其顺利。过得半年,那妇人手臂复又长好,虽不如原先灵便,亦不可再提重物,平日生活却是丝毫没有问题。”
“这原是一件好事,小子初时也并未多想。待得一日洛阳府尹找上门来,延请小子上大都为太后诊治眼疾。洛阳府尹直言乃是见了小子当街为那妇人续接手臂,既然手臂断了能接上,自然眼睛瞎了也能换,希望小子能为太后换上活人眼睛从而复明。”
薛默惨然一笑,“洛阳府尹此言虽有异想天开之嫌,但若不是亲见,又有谁能相信断肢续接?换眼之举,却是有例可循!小子深知为太后诊治事关重大,并没有在府尹面前露丝毫口风,只因小子清楚治好了是皆大欢喜,若出了什么意外,便是诛灭九族的大罪,小子不敢冒险,兼之家父有言在先,婉言将此事推脱了。原以为到了这一步便无事了,不想那府尹认定小子是有意拿乔,落了他的颜面,竟将小子能断肢续接、却拒绝为太后诊治的事上报了元帝。”
“元帝震怒,让汝阳王全权负责,务必带着小子进宫。汝阳王本是军旅出身,脾气直接暴躁,竟是招呼都不打,捉了小子父母与一干族人相胁,家父家母性子刚硬,若汝阳王好言相劝、好生相商,事情可能还有转圜余地,但汝阳王一番胁迫,又当场斩杀了多名族人,却是逼得家父母在小子面前双双自尽,留下话来宁死不予皇家任一人诊治!”
“那你又是如何逃出来的?”
薛默瞧了忽然插嘴的韩烟一眼,答道,“小子自知武功不济,随身配有各种药物防身,当日也是靠了这些效果各异的药粉,方能多次化险为夷。后来元兵紧追不舍,小子药物用尽,别无他法,只得东躲西藏,若非汝阳王还指望着小子为太后治眼,说不得小子早已身首异处。”
“对那逍遥副令,家祖家父一直不信,若不是祖上所传,只怕已不知丢去了哪里。小子本也不抱希望,只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之时存了一丝念想罢了,谁知竟真个让小子巧遇前辈,总算是天不亡我薛氏一门。前辈,不知小子所求……”
薛默有些紧张地望向原白羽,原白羽指节轻扣着边上的几案,发出清晰又有节奏的轻响,“拜师一事,因我早年下过决定,这一生只收君儿与烟儿两个弟子,却是不好直接收下你。不过,你所求无非是习武复仇,我可收你做记名弟子,择两门绝技授予你。如今眼看着天下将乱,群雄并起,你也未必没有报仇雪恨的机会。”
薛默大喜,起身便拜倒,“薛默拜见师父,多谢师父成全!”
“嗯。”原白羽不在意地摆摆手,“你虽年长,但君儿入门在前,你需称他作师兄。”转向韩烟,“至于烟儿……便唤你一声师兄吧。”
原白羽发话,薛默虽心里有些不情愿,但也明白自己这个记名弟子说得好听,实则不过是一场交易罢了,怎么比得过风君渝、韩烟关门弟子的身份?以后他想在缥缈峰常住,自然要处处小心在意,当下不敢怠慢,口称师兄,持礼见过风君渝。
韩烟心里有气,没有理会薛默的示好,向原白羽告辞了一声,便出了逍遥宫。风君渝跟了出来,眼见韩烟神色不渝,想了想轻声道,“烟儿,若那薛默不是逃到村中,而是进了咱们缥缈峰,那些元兵追来又会如何?”
若是进了缥缈峰,自然是有来无回。
韩烟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抬眼望向风君渝,眸中恢复了平日的清明与干净,“我明白了。君哥哥,谢谢你。”
唯有自身强大,才能护住自己,护住那些在乎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天龙里苏星河是被丁春秋毒死了的,这里假设他没有死,那换眼的例子,指的是虚竹给阿紫换。恩,眼睛都能换,断肢续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吧?
☆、最是伤心离别处
自那晚原白羽答应了收薛默为记名弟子,薛默便在逍遥宫一处独立小院住了下来,平日里原白羽教导风君渝与韩烟,也并不与这薛默一起。过了一段时间,虽然居于缥缈峰上,韩烟无法完全避免偶尔与薛默碰面,但再见着他,却是将不满尽数压到了心底,未在面上表露分毫。
时间缓缓地过去了十来日,这一日晚,原白羽正为风蓝鸢施完针,嘱咐了几句,还是一成不变地调养休息,韩烟默默地听了,难掩一脸的担忧,风君渝亦是面色难看,反倒风蓝鸢自己丝毫不在意,柔声安慰着两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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