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未料到横空多出一只手,攥住她捏着红丸的手。
他出现似天神下凡,在人人四散逃命的时候还为找她跑得满头是汗,“殿下,不可轻言生死。”
她记得她大约是一脸茫然地望向元安,回答得理所应当,“这是父皇母后的主意,我自然要听,且我又不似几个姐姐,出了宫还能投奔舅家,这天底下只我独一个儿,宫门一破,便只剩死路一条了,你来阻我是何意?”
元安穿一身鱼龙补服,分明已是掌权之人,却依然如初见一般卑微地跪在她面前,“殿下听微臣一言,殿下可还记得茹妃娘娘临终前是如何嘱咐的?“
她记得母妃那张血色退尽却依然美丽的脸,那时她倚在床前,轻轻抚摸面颊,断断续续说着,“青儿,娘的心肝肉儿,娘一生孤苦,最后也只得你一根血脉,你……但愿你一生无忧,不必如我一般,轻言生死,郁郁而终。”
青青陷落在回忆当中,恍惚出神,元安情真意切,几乎字字泣血,“死不难,活着更不易,但凡有一线生机,即便是为了故去的茹妃娘娘,殿下也该争一争。如殿下信得过,微臣斗胆请殿下随微臣去西六所暂避,西六所空置多年,又有一处活水,万不得已之时刻洑水出宫。”他的话还未讲完,远处的杀声便又近了,元安不敢再做停留,抱起她便向西六所去,将她藏在床下暗格中,合上暗格时他立下重誓,“殿下放心,微臣必定拼死以护殿下周全。”
她记得,那时她经由那最后一个眼神,在黑暗闭塞的空间内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心,她全身心地信赖着身边这位如父如母的元都督。
死不难,求生更是不易。
未料到直至今日,她依旧在生与死之间徘徊,不能下定决心豁出一切。
或许是冬雪白无垢,春雷唤梦醒,她对风华世界仍然心存留恋,才会将药丸收在掌心,一如多年前,她困在暗格,听天地变色,满地仓惶,却仍然抱着一线生机。
“父皇……”她低垂眼睑,喃喃自语,“他日相见,只怕你们都不肯认我了。”
“娘娘饿了不是?正好灶上炖着干贝鸡粥,是绍兴手艺,听说娘娘家里祖籍绍兴,这呀既尝一尝家乡味,也能补补身子,多好。”喜燕端着一碗黑漆漆汤药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眉眼清秀的小宫女,就这么一时半会儿的,周英莲便将人手都清点齐全,难怪陆晟喜欢用他。
喜燕絮絮叨叨地将青青扶起来,哄孩子一般,“娘娘先用药,过会子换身衣裳起来再吃,也省的躺得久了,精神越发的不好。”
那汤药黑乎乎的,看一眼就起腻,青青原不想喝,却又懒得与喜燕多费口舌,便一闭眼预备老实喝完,谁知才咽下去两口,便不受控制一般哗啦啦全吐了,她肚子里没东西,呕出来也全是水,可怜得紧。
喜燕连忙替她拍背顺气,又指派人去请太医,青青缓过气来,吩咐道:“药我不吃了,你去将元安叫来,我有话要问。”
喜燕却不肯听,“药不能不吃,娘娘为肚子里的龙胎着想,也该服了着帖药,灶上还剩着,奴婢这就去取……”
青青一扬手,把喜燕刚拾掇起来的白瓷碗打翻,“这药我不吃,就是皇上来了我也不吃,你若不肯去叫人,我便亲自去。”她说完,顺势便要起来,吓得喜燕慌忙跪下求饶,老老实实地出门寻人去了。
元安来时已换过一身雨过天青色衣裳,已将昨夜沾染的血腥气都随旧衣裳一并扔了。他再次出现,依然如陌上公子,面如美玉身如柳。
他俯首、弓腰,规规矩矩行礼,却不再称她殿下,“奴才元安,给娘娘请安。”
她看向他,一时之间只觉得心如刀刺,痛入骨髓。
她闭了闭眼,等了许久才说:“你又骗我一回,真是厉害。”
元安心头一震,却仍低着头,死死盯着床下一片喜鹊登枝雕花,木木然答道:“奴才……不敢。”
她轻笑,嘴角带上一丝嘲讽,“说了千万次不敢,但下手做事,哪有一次真的不敢呢?元公公,你对我,可说是心狠手辣毫不留情了。”
“奴才不敢,奴才……奴才从不愿伤娘娘半分,只是权势逼人,有些事情,不得已也必为之。”
她忍怒,压低声音呵斥道:“你闭嘴!我不是什么娘娘,你也从不是我的奴才!”
元安改口,“殿下……殿下已有身孕,得圣上看重,还有什么可争可怨的呢?前朝覆灭已成事实,王子公主流落民间,或为奴为婢或已死于乱军,殿下如今境遇,已可说是人人称羡,望之不可及了。又何必如此为难自己,也为难圣上。”
“他杀我父母,夺我江山,他逼我至此……”
“前朝沉疴难返,殿下与微臣心里都清楚,不是陆家,也有周吴郑王,湖广一带当时打成什么模样?朝廷连剿匪粮饷都募不够,要拿西北军粮凑数,如此朝廷,如此江山,何以支撑万世基业?”他朝她深深磕头,一瞬也不敢看她,“殿下,圣上戎马半生未尝败绩,论权谋心术,世上无人能赢得过他。殿下一贯聪慧,应知这世上最不该做的事就是与圣上为敌。微臣一路看过来,但凡圣上要取的,莫有不俯首称臣,但凡圣上要杀,绝没有苟延活命。圣上既心悦于殿下,殿下何不……”
“你怕他!”
元安摇了摇头,窥探道:“微臣的命是圣上给的,圣上之命,微臣莫有不从。”
“所以,我算什么呢?”她问得凄凉又卑微,将元安的心也问得揪痛起来,然则他除了痛心,亦无计可施。
“若臣一命能换殿下一世长安,臣死而无憾。”
“你知道我素来心软。”青青看着他头顶玉冠,无奈低叹,“你也知道我狠不下心……我恨你憎你,却狠不下心要你的命,我这优柔寡断瞻前顾后的性子,注定是要一败涂地,怪天怪地,最该怨我自己。”
元安这一刻终于抬头,他的眼狭长上挑,带着风情却又不显女相,实在叫人痴迷,“殿下,微臣心知殿下生之艰难,还请殿下不要为难自己,万事,看当下吧。”
青青缄默不语,伸长了手,食指指尖落在他乌黑细长的眉上,再顺着他面庞的轮廓一路往下,最终落在他略显苍白的嘴唇上。
“我小时候总觉得元公公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还总想着元公公若是男儿便好了,我定要央求父皇招他做婿。只是如今看来,这一切都是笑话而已。”
“殿下……微臣有负殿下,微臣罪该万死。”
青青笑着摇头,“不,我喜欢你,怎么舍得轻易让你死呢?”
她听着脚步声近了,果然陆晟提早回来,他径自挑开帘子进来,面上瞧着心情颇佳,不料到近前却望见青青的手指尖还在抚摸元安的嘴唇。
他脸上神情不变,玩笑一般开口,“听闻小十一今日发了大脾气,药也不喝,东西也不吃,怎么?元安将你劝好了没有?”
青青收回手,趴在床边,望着元安盈盈地笑,“元公公同我说起小时候,正说到有趣的,四叔便来了。”
“噢?说到哪儿了?朕也听一听。”陆晟熏暖了衣裳,便接上青青递过来的手,将她扶起来,半坐着靠在自己身前。
青青道:“正说到小时候闹笑话,我趁着自己过生辰,便闹到父皇跟前,央求父皇将元公公赐给我做驸马。”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太沉重了
我们来聊聊什么时候嘿一嘿吧
☆、第54章 54章
青青第五十四章
她言下藏深意, 陆晟怎会不懂。多数时她不必开口说话, 一个抬眉, 一个眨眼他便能轻易参透。
他低眉,将青青的手握在手中捏了又捏,交代元安, “劝不住便不必劝了,下去吧。”
元安磕头告退,喜燕几个端着药在屏风后头等着, 木头人一般, 眼皮子都不敢抬一下。
陆晟这会仿佛忘了青青的话, 转而问:“怎么不肯吃药?心里有气, 也不该拿自己个的身子开玩笑。”
青青坐直一些,盯着他的眼睛问:“陆震霆呢?”
陆晟坦然道:“死了。”
“谁下的手?”
“自然是元安,他手快,朕也舍不得俄日敦受苦, 且元安是你的人,由他代你动手, 也算两全。”
“他才不是我的人!”青青的反应极大,这一句几乎是拔高了声音喊出来。
陆晟起先一愣, 随即却笑开了,眉眼温柔,捏一捏她细细尖尖的下巴,“这些事情今后都不必想了,朕倒是忧心你这下巴几时能长出肉来。”
青青嫌恶地把头一偏, 躲开他的手,但陆晟半点不生气,侧过身吩咐一句“进来。”喜燕身后跟两个宫女,前头端着药,后面端着传闻中的绍兴鸡粥,陆晟这回没让开,反而亲手端了药送到她面前,“药虽苦,但良药苦口,于身体有益,不可任性。朕知道你胃口不好,连蜜饯子都给你备下了,乖,把药喝了。”
他小心舀一勺汤药送到她嘴边,可惜青青沉着脸,不抬眼睛不张嘴,半点面子都不肯给,两人一时僵持不下,屋内气氛沉闷得骇人,喜燕低头垂立在一旁,连呼吸声都很不能隐了,唯恐陆晟要发大脾气。
但出乎意料,陆晟只是将小勺放回碗里,低头轻笑道:“你这么闷着生气,有火没地儿撒的,也不怕气死自己。”
青青嘴硬,“气死也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管!”
陆晟道:“那不成,你气死了,朕平日里还有谁的气可受?还能找谁还债?且先把身子养好,等有了力气再找朕撒气、发火、报仇雪恨。”
“你——”他话里轻轻巧巧,仿佛在他眼里,青青始终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干的也都是小打小闹的傻事,于他平常所见根本不值一提,“你就丁点不怕吗?”
“怕。”陆晟长叹一声,似乎累得很,“朕最怕你不吃东西叫朕担心,朕一担心便难免做出些不大体面的事情来,怕你知道了更要生气,到时候孩子生下来就拧着眉毛,万一没长好,恐怕将来连媳妇儿都娶不上。”
话是玩笑话,但明白人都听得出弦外之音,青青一时又想起元安的话,‘但凡圣上要取的,莫不俯首称臣;但凡圣上要杀,绝没有苟延残喘……’
他和颜悦色,软硬兼施,但陆晟仍旧是陆晟,不打半点折扣。
青青咬了咬下嘴唇,心头一震委屈,陆晟却在这时半开玩笑地说:“不许哭。怀了孩子是喜事,有什么好哭的?有了他,你身边也总算有个贴心贴肉的人,也不至于动辄要与朕永诀。往后到了宫里,也算立稳了,有你庇护,你那几个弟弟妹妹也能活得体面些。若是在心里不痛快,便想着横竖我比那该死的老叔叔年纪小活得长,熬死他也不难,便更要吃饱喝足把身子养好,等有朝一日做了太妃娘娘,瞧着躺在西陵底下天天被蛇虫鼠蚁吃得只剩白骨架子的东西好一阵乐呵,那才是天下第一等的好日子。”
他这话把杵在一旁的喜燕吓得直哆嗦,琢磨着听了这话她恐怕活不长了,一连念叨好几个阿弥陀佛,站都要站不住。
而青青显是被他一面威胁一面诱哄的法子逼得没办法,陆晟正好趁她愣神的空档,顺顺利利地把一碗药喂完,又接过粥来,玩笑道:“朕上一回儿这么伺候人还是对小六儿……”他恍然间回忆过去,悲从中来,“罢了,不提他。”
青青还被药苦得双眉紧皱,心底里拱火,嘴上语气便不大好,几乎是发着脾气问,“我的蜜饯呢?”
陆晟先是一笑,“差点忘了。”
正以为他回身去找,却没料到他忽然迎上来,一手扶住她侧脸,吻上她花瓣一样的嘴唇。
大约是昨夜按捺得久了,大约是在她拔出簪子愿随他生死的时候,大约是她跪在他脚边孱弱地哀求那一刻,他的欲*望早已经澎湃袭来,无处宣泄。
因此便似茫茫沙漠中迷失方向的苦行者,濒死之时乍见水源,对甘露的渴求占据所有思绪,也早不记得什么叫温柔节制。
他离开她,自己的气息也乱了,朝她勾一勾唇,似走马迎春的公子一般风流,“好吃吗?你的蜜饯儿。”
青青愣在当场,陆晟一阵大笑,惹得她当真动起手来,捏着拳头往他身上捶,无奈一左一右让他捏住了往怀里一带,将个胡乱扑腾的小人儿紧紧搂在怀里,“好了好了,不闹了,这药可真苦,朕好些年没用过这么苦的东西了,也就是陪你……”
话说完,好半晌没听见回应,他无奈,“又哭了是不是?”
青青吸了吸鼻子,瓦声瓦气说:“没有,我哭什么哭,我又不是水做的。”
陆晟道:“你是玉做的,碰也别碰不得。只朕是石头里出来的,任打任捶都成。”他向后伸手,将热粥端过来,劝青青,“先忍忍,等吃饱了,有了力气才哭得有气势,否则小打小闹的,显不出恨来。”
青青撇过头,“我不要你喂。”
陆晟笑,“好,四叔不喂,叫喜燕姑姑喂。”
他这哄孩子的语气,把青青说得一时红了脸,正下不来台,他便说:“朕还有事,这会子耽误了,只能入夜再来瞧你。”
余下再嘱咐喜燕几句,这才转身走了。留得喜燕一面伺候青青用饭,一面感叹,“皇上对娘娘真是用了心的,奴婢在乾政殿伺候这么些年,可从没见过圣上对哪一位能这样耐着性子说话。”
青青仍然冷着脸,仿佛一块捂不热的石头,“你不必与我说这些,说了也没用。”
喜燕低头,从善如流,“是,奴婢晓得,奴婢以后不敢了。”
冬末初春的光景,太阳落山早,才用过午饭,事情还未交代完,眼见着太阳便往山下沉,留一个满天红霞映苍绿,美得粗犷壮丽。
陆晟才与于成双等人谈完撤换旧都统领、重新布防一事,西边红彤彤的落日便只剩下一丝丝光了。
周英莲从殿门口走出来,朝一旁等候多时的元安点了点头,“元总管,里边儿请吧。”
元安微微颔首,“多谢。”
周英莲叹声说:“元公公,圣上今儿心情好,您要真有什么事儿不如就捡着现在说,越拖越麻烦,择日不如撞日吧。”
元安拱手,“多谢公公提点,我心里有数。”
周英莲侧身让一让,做了个请的姿势,只守在门边,并不跟进去。
屋内空空荡荡,陆晟站在床边仿佛在看远处夕阳落臣,黑夜伏出。他身子高大,得余晖嵌出一道染着金边的背影,更让人觉着遥不可及。
元安正要行礼,还未弯腰便被陆晟叫住,“罢了,你与朕之间,不必讲究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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