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通的那一瞬间,心如死灰。
罢了,这一切,就当是了结这么多年的牵绊吧。
反正这些年所赚,足够他安度一生。就连沈这个姓氏他都不愿再用,直接将名字改做了陆夕。
陆地,夕阳。
从此孑然一身,与轮椅为伴。
几年后,他遇到一位老中医,得他秘方,将双手调养好了几分,其实也不过是将将拿得起筷子的地步。
在外行走,或许是因为他姿容绝世却又不良于行的缘故,那些人第一眼看他的眼神里,都是可惜和怜悯。
那种让他憎恶的可惜。
他越发沉默寡言起来。
直到在江南,一家再普通不过的县医院里,他遇到一个女孩子。
那个时候正是秋冬之交,他腿疾复发,不愿意待在家里,就随便选了一家医院住了进去。
那个丫头,是新来的医生。
二十四五岁的样子吧,年纪不小,可对于三十六岁的他来说,何尝不是个小丫头呢?
三十六岁,距离曾经的沈陆曦,整整十年了。
而他也同样面对了十年可惜的目光,无一例外。
直到遇到她。
小丫头跟着主任来查房。
几个新来的医生,见到端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时,眼中或多或少地都闪过一丝可惜。
眉目清俊,风华无双。这样的人,怎么就不良于行呢?
只有她。
一张脸清秀端正,可一双凤眸却极为漂亮。
眼角微扬,素着面颊,没有一丝妆容。眼底黑白分明,沉静得如同月色下的海。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不是那种静水深流式的暗潮涌动,而是真正的波澜不兴。
有多少年,没有人在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这样淡漠了?
十年未动的心湖掀起了点点波澜。
毫不犹豫地,他直接指了她做他的主管医生。
有了这样一层关系,两人的交集也渐渐多了起来。
他并没有找人去调查她,而是饶有兴趣地在相处中渐渐了解这个女孩。
越相处,就越了解,越了解,兴趣就越深。
她的身上,淡漠又矛盾,骄傲又执拗,甚至对他这个病人,开始时还掺杂着几分冷漠。
就算后来渐渐熟悉,她待他如友,有时候闲暇也会跟他聊起一些东西,可他还是清楚地感觉得出,她竖了一道围墙,将所有人,包括他,隔绝在外。
不知道是怎么养出了这样的性子,有时候他也会无奈地想,恐怕这世上,还真的没有能让她放在心上的人吧。
这个想法,持续到他最后一次见到她。
最后一次。
他从来没有见到过她喝酒,也依然从来没有见过她喝醉。
那天原本是约好的做检查的日子,她失约了,他担心,去了她家里找她,见到了一个喝的半醉的小丫头。
也许是两人相交许久,算是熟悉,也许是她压抑太久。
总之,那天她跟他说了很多。
孤儿院,付姨……
付姨,他第一次听到了这个被小丫头放在心里的人。
而她醉酒,是因为付姨因病逝世了。
第二天,小姑娘酒醒,他建议她出门走走,散散心。
她思考了一会儿,认同了他的建议。
然后。
就是天人永隔。
听到新闻里播出她的飞机失事的消息的时候,他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久无知觉的心脏传出撕裂般的痛意。惊惶之下,他直接启动了十年前留在沈氏的亲信,露出了原本想隐藏一辈子的獠牙,直接控制了大半个沈家去寻找那趟飞机幸存者的消息。
飞机坠毁之前,乘客们有些跳了伞 。
可是,没有她。
他心心念念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整个沈家,在他的控制下倾全族之力找了整整三年,在飞机坠毁的周边挖地三尺。
后来,反对的人越来越多,他终于认清了现实。
她不在了。
她之于他,是什么呢?
以前,他以为不过是朋友,晚辈,至多,算是知己。可她消失之后,他才发现,他对她的感情,又岂是那么简单?只是他介怀着自己的身体,潜意识里就连这样的念头都不敢冒出来,只能将那些感情深深压入心底。
曾经压得有多狠,如今的绝望就有多深。
还有愧疚。
他一直在想,是不是,如果他没有建议她出门走走,她就不会去坐飞机,也就不会出事?
这样的念头一出现,就如同初春的野草一般疯狂地在思绪里生长蔓延。
不能拔除,也不愿拔除。
就这样吧,让我用余生的爱恋和愧疚永远将你刻入心底,以期来世的相遇。
思虑过重,不过一年,他的身体就衰败下去。
躺在床上,思维一点点陷入沉寂的黑暗,不知时间的流转。
直到有声音响起。
一个是冰冷的机械似的男音,另一个是带着些沙哑的女声。
“陆夕――”
“陆熙……”
50.
“陆熙......”
苏锦半趴在床边, 一声又一声地叫着面前人的名字。
苏樾站在门外, 轻轻叹了口气。
距离那场车祸已经过去整整五天了。
肇事司机并没有逃逸,而是及时拨打了120, 将两人送进了医院。
他接到电话,匆匆赶来, 那个时候两人都还在昏迷之中,肇事车辆是一辆货车,车主醉酒驾驶, 好在撞过来的最后时刻那人踩下了刹车, 所以两辆车虽然撞在了一起,但情况还不是太严重。
被陆熙护在怀中的苏锦只是受了些惊吓,而陆熙则因为侧身扑过来,右腿卡在了中间,导致胫骨骨折,后背压在了气囊上, 虽然后来气囊破裂, 不过撞击力也被抵消得差不多了,所以他的背部只是有些擦伤。
得到医生的诊断之后,他松了口气, 这才通知了在外的父母,溪悦,还有陆家的人。
由于距离的缘故,溪悦是第一个赶到的,而苏家父母和陆家的人赶到时都已经是深夜了。
苏家人与陆家人, 在这种情况下有了第一次见面。
苏家,苏程海、韩梦、苏樾、林溪悦。
陆家,陆博安、董雪、陆憬。
事故的两个主角受伤都不是太严重,陆熙虽然需要修养一段日子,但好在他的电视剧拍摄已经完成了,后期的剪辑并不需要他亲自出手,只要把一下关就好。
听苏樾说过两人的情况之后,两家人也都松了口气,陆家三人应苏程海的邀请住进了苏家。
苏家人原本还担心着陆家人会因为陆熙舍命护着苏锦而对苏锦有什么意见,尤其是董雪这位婆婆,不是都说婆婆和媳妇儿是天敌吗?但一番攀谈下来,却发现董雪对自家小丫头的印象极好。用她的话说:“我家小团的眼光好,让他这么宝贝的姑娘一定错不了。”
苏家人对这句话深以为然,除了......对小团这个名字的态度有些微妙之外。
不过这份微妙在听到董雪对着陆家清逸冷峻的大少爷叫“小乖”的时候就彻底随风消逝了。
只有苏程海深有远虑地皱了皱眉,想着以后有了外孙子一定不能把取名权让给亲家。
晟铭集团事务繁重,特助一天三个电话来催,但陆憬还是决定等弟弟醒来回去。
却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五天。
第二天的时候,苏锦就醒了。
什么也不说,就穿着病号服守在陆熙床边。
“小锦。”苏樾出声喊道。
苏锦听见声音回过头来,漂亮的凤眸眨了眨,又眨了眨,盯着他看了半晌,眼中的茫然才褪去。
“小锦过来吃饭。”苏樾深吸了口气,唇畔勾起温柔的笑意,轻声诱哄道:“哥哥今天给你带了鸽子汤,是妈妈亲手炖的哦。”
说着他将汤倒在碗里,放在了苏锦身边的床头柜上,将白瓷的汤勺塞进了苏锦手中。
指尖的凉意让苏锦的身子瑟缩了一下,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汤勺,又看了看床头柜上冒着热气的汤,懵懂地伸手舀了一勺放进口中。
鲜美的汤汁在味蕾上舞动,她呆滞的眼睛一亮。
“好吃。”
因为有了汤滋润的缘故,声音不再像刚刚一般干涩,而是柔和了几分。
猛然听见她说话,苏樾先是愣了愣,而后神色有些激动起来。
“小锦,小锦,”他伸手按住了苏锦的胳膊,“你刚刚说话了?你说什么?”
“好吃。”苏锦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先是重复了一遍,然后抽出了被他压住的胳膊,又舀了一勺汤出来。
小丫头,终于愿意说话了吗,终于愿意,跟躺在床上的陆熙之外的人说话了吗?苏樾脸上的激动还没来得及褪去,就见苏锦对着手里的汤勺吹了吹,然后拐了个弯,往床上的人唇边送去。
“妈妈炖的鸽子汤,很好吃的,给你吃。”小姑娘的声音温软,隐隐含着些沙哑。
乳白色的鸽子汤顺着男人的唇边流下来,滴落在雪白的枕头上。
苏锦的动作一下子就顿住了。
如同雕刻一般在空中停滞了几秒,白勺跌落在床上又滚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哥哥。”苏锦微微扭头看向身侧的苏樾,“他还没醒,陆熙为什么还不醒来?”
不过几天的时间,女孩就有些清瘦起来,蓝白条纹的病号服穿在身上,更添了几分柔弱的味道。漂亮的凤眸里没了迷茫,换成了几分有些空洞的绝望。
是啊,陆熙为什么还没醒过来?明明医生也说他身体正在正常的恢复之中,各项生命体征都十分正常,可人就是不醒来。
不说受了打击的苏锦,就是苏家,这两天气氛也阴沉了许多。
“小锦,”他心疼地伸手摸了摸小丫头的长发,柔声安慰道:“他会醒来的,别担心。”
“我怎么能不担心。”苏锦微微仰起头,忍去了眸中的泪意。
“第一天,我跟自己说,他麻药的劲头还没过去,所以要睡一会儿。第二天,我跟自己说,他伤的比我重,所以要多睡一会。第三天,我跟自己说,他这段时间太累了,压力又大,所以要再睡一会儿。第四天,我跟自己说,他之前失血不少,所以要再睡一下补回来。可是哥哥,”她仰眸看着身侧的男人,声音里带了隐约的哭腔,“这都第五天了,我连骗自己的理由都找不到了!”
“你告诉我,你实话告诉我,”她伸手拽住苏樾的衣角,“他到底怎么样了?是不是......是不是再也醒不过来了?是不是......植物人?还是......”
“瞎想什么呢?”苏樾有些无奈地打断了她的话,“你这丫头,亏你还是学医的,就这么一场小车祸,怎么还能出来植物人?”
“大脑是人体最复杂的位置......”苏锦咬了咬唇,凤眸里又生出些希翼来,“真的没事吗?”
“没事。”苏樾揉揉她的发顶,低声安慰道:“医生说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各项指标也都正常,一定会醒来的。”
“真的吗?”苏锦眨了眨眼睛,凤眸里波光粼粼,有泪光闪烁其中。
“当然是真的,想哭就哭出来。”苏樾勾了勾唇,温柔地开口:“哥哥在呢。”
陆熙出事之后,小丫头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剧烈的情绪波动了,医生说,能宣泄出来是件好事。
“我才不。”苏锦仰了仰头,逼退了眸底的泪意,“现在哭他又看不到,我要等到他醒来哭给他看!”
“哭给他看,他大概是会心疼的。”看着小姑娘许久不见得任性,苏樾忍不住笑了笑。
“就是要让他心疼。”苏锦轻轻哼了一声,拿起毛巾温柔地擦去了陆熙唇角的汤渍,重新半趴回了床边。
“你快点醒来啊,不是说要娶我的吗?不是说要同甘共苦永不分离的吗?”她眼神一寸寸划过男人清俊苍白的侧颜,朱唇轻启。
“你醒来,我就答应爱你。”
那天,他把她护在怀里的时候,她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来不及想就晕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他就躺在了这张床上,腿上缠着绷带,穿着与她同款的蓝白条纹病号服。
她开口唤他,可他怎么也不肯答应。
那双平日里溢满了笑意的桃花眼,就连眼皮都不肯动一下。
这个从第一次见面就开始调戏她的男人,这个偶尔被她撩拨会红了耳垂的男人,这个对她许下一生一世的男人,就这样躺在床上,不肯睁开眼睛再看她一眼。
发现他久久不曾醒来的时候,她一下子就慌了,种种猜测袭上心头,在心底如荒草般蔓延纠缠,越长越盛。
直到那一刻,她才终于明白,说什么守好自己的心,感情若是真的能够被控制,被计算,那世间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痴男怨女了。
区别,其实只是谁骗自己更深。
而她,就是对自己的谎言深信不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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