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就去仔细回想梳理过,看有哪些已知即将发生的事情可能影响到自己,或是徐显炀,却收获甚少。
前世她一直住在昌平乡村,无缘见到邸报,对京城里的大事只有一些耳闻,还都是经过城里城外的百姓们多番传说后的风闻,连孰真孰假都不好分辨。
她只知道再过一年多皇上会驾崩,似乎皇子早在那之前就过世了,然后诚王上位,清洗阉党。连皇帝究竟是死于什么病都不得而知。
只到了今日,她忽然觉得十月十六这个日子熟悉,可到底为何熟悉,她又想不出。这感觉实在很窝心,就像吞了颗果核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又吐不出。
直至乘车由何智恒送至皇城,进了最北端的神武门,杨蓁还在绞尽脑汁地想今天到底会出什么事。
何智恒见她心不在焉,还当她是即将面圣心里惶恐,下车时就笑着宽慰她:“皇上自来仁善谦和,你又无需多说话,纵使出了点差错,皇上也不会怪你,不必害怕。”
杨蓁笑着点头:“干爹,我省得。”
昨晚徐显炀初初定下要携她一同进宫面圣时,她还有些惶恐,临到此时,被十月十六这个日子占据了心神,反倒不怕了。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不年不节,也不是皇上的千秋寿诞,按理说前世能被她记住具体日期的大事件少之又少,可眼下面对着与前世已然大不相同的境况,丝毫寻不到任何根据,任杨蓁想破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只是能隐隐感觉得出,今日要出的那件事,总不是件好事。
进入神武门后,何智恒便将她交给一位相熟的宫女姑姑引领,自己则过去前殿与徐显炀诚王会合。
杨蓁谨记何智恒昨晚告诉她的各样规矩,亦步亦趋地跟在宫女姑姑身后,沿着灰条砖铺就的宫道一路向南走来。
宫里宫女都是统一配发的服饰,杨蓁今日亦如寻常的少年宫女那般,穿了一身素净的竹根青色提花棉布夹棉袄子,下配深石青色的双膝拦马面裙。领路的宫女姑姑品秩高些,只在与她相同的袄裙外面加了一件藕荷色比甲。
杨蓁穿着这一身走在宫内长长的夹道里,被瑟瑟北风正面吹着,冷得有些发抖,但还是坚持依照从宫女所里学来的规矩,将全身端得直直的,不缩一点脖子。
从神武门去到乾清宫这一路全靠步行着实不近,半路上还有一桩奇遇。迎面见到几名宫女排成一行纵列走来,当前一个竟是从前宫女所里教她规矩的梁嬷嬷。
错身而过时,杨蓁朝梁嬷嬷嫣然一笑算作招呼。
梁嬷嬷却看着她一怔。杨蓁看得出来,她是根本没能凭这一眼认出自己是谁。想来也是感慨,不知当日与自己一同受训的那些女孩子如今怎样了,在宫里过得可好。
宫女姑姑带她去到乾清宫,送她到一处庑房等候,自己就退了出去。
这里是专门候着见驾的地方,徐显炀与诚王都已等在里面。杨蓁刚一进屋,徐显炀便迎上来,关切道:“很冷么?瞧你这嘴唇而都冻紫了。”
杨蓁见他当着诚王的面不但如此问候,还要来握她的手替她焐着,大感不好意思,忙缩了手道:“无妨的,在屋中呆上一会儿也就好了。”
诚王悠哉地坐在一旁的官帽椅中,微挑眉心,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徐显炀接着嘱咐:“你别怕,到时话都由干爹去说,我与王爷来补充,你只需站在一旁听着,最多被今上问上几句话,你据实回答就好。”
这番话他自昨晚到现在已说了四五遍,杨蓁啼笑皆非:“知道了知道了。”
诚王插口道:“你担心些什么?她应付我时那般游刃有余,换做皇兄,我不信她便能怕到哪儿去。”
徐显炀心想:她那会儿不怕你,是因为把你当坏蛋,真遇上让她心生敬畏的就不一样了。
他还清晰记得杨蓁初见何智恒时的反应有多夸张。
过不多时,何智恒进门来道:“王爷,显炀,皇上宣咱们觐见了。”
诚王站起身来,与徐显炀都低头检查了一下仪容,未等出门,何智恒又道:“王爷须得心里有个准备,今日之事恐怕有些出乎咱们意料。宁守阳此时正在里面,只不知是何来意。”
诚王、徐显炀与杨蓁三人俱是神色一凛,诚王问:“怎么,皇兄留了宁守阳在,还宣我们进去?”
何智恒一对花白的长眉紧紧锁着,喟然道:“正是。”
如果宁守阳是为不相干的事觐见,皇帝一定会在送走了他之后再宣他们进入,如眼下这般,宁守阳是为何而来就不难猜了。
屋中几人都不由心情沉重了起来。
当下杨蓁继续候在原地,何智恒引领诚王与徐显炀登上丹陛,来到乾清宫正门跟前,隔着门帘报了一声,得到里面应声之后,小宦官挑起门帘,请三人进入。
乾清宫内被地龙与暖炉烘得温暖如春,拐进了西梢间,就看见至元皇帝白淇珩身穿月白缎子盘龙团花常服坐在南炕边上,下首的官帽椅中坐着一个身形清瘦的老人,身穿绯色官袍,胸前绣着三品侍郎的孔雀补子,下颌垂着五绺花白长须,正是时任兵部右侍郎的宁守阳。
臣下对藩王亦执臣礼,见到他们进门,宁守阳立即站起身来。尽管如此,还是能看得出他在皇帝面前的过人体面——以一般臣下而言,应该是自听见奏报诚王要来时便起身恭迎才对。
当下诚王与徐显炀一同向皇帝施礼见过,宁守阳也向诚王施了礼,皇帝为诚王赐座,本也叫徐显炀与何智恒一同落座,却被两人婉拒未受。
何智恒是家奴,在有外人在时与主人同坐未免不妥,徐显炀则不愿在干爹站着的时候自己落座。皇帝明白其中关窍,也未坚持。
“你们的来意,朕已明了。”皇帝对他们道,“稚恺公方才已然言明,是他家管家孙良因早年与耿德昌结下宿怨,一心想要报仇雪恨,他挨不上耿德昌的身,就想着在其死后杀了耿家小姐泄愤。最近你们都牵涉其中的那桩案子都是他的手笔,稚恺公已然查明,并将孙良及其涉事手下一并交由刑部大狱收监。”
果然如此!诚王、徐显炀与何智恒三人听完,心中浮出的均是这四个字。
对方知道派人刺杀柳仕明被他们挫败,知道他们解决了卢刚,又解决了李祥和那三名杀手,即使尚可确定没有什么真凭实据落在他们手上,也是要为自保采取点措施的了。
这就是宁守阳的措施,丢卒保车!
如此一来,宁守阳就是主使人的猜测已可落到实处,可是,偏偏被他抢先了一步来报知皇帝,皇帝本就对他信任有加,再听了他的说辞先入为主,还怎可能去怀疑他才是本案主使?
宁守阳重又站起,向诚王拱手施礼道:“都是老臣不查,竟叫下人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还令王爷都受了搅扰。老臣本打算今日出宫之后便去到王爷府上,亲自向王爷请罪来着,王爷既已来了,老臣便偷个懒,借皇上这方宝地向王爷告罪了。”
他是太子太师,连皇帝都对他尊敬有加,照常理在皇帝面前向诚王行礼,诚王总该起身还礼的,可这一回诚王却动都没有动,只淡淡道:“不查之罪也便罢了。只是,我与徐大人及何厂臣今日来面圣申明此案案情,宁大人也偏赶今日前来谢罪,这当真是碰的巧呢。”
宁守阳满面慈和恭敬的笑意,未及开口,皇帝先道:“是那孙良体察到罪行败露,昨日收拾细软准备逃遁,才被稚恺公发觉。稚恺公亲自问讯了一夜,问清了案情来龙去脉,今日便来呈报。你们又是因何决定今日来的呢?”
诚王道:“回皇兄,是因徐大人那边前日擒拿到的人犯已然招供,录下了供词。”
“哦?那人犯可曾说明主使人为谁?”皇帝脸色仍然温和,语调中却露出一丝凉凉的味道。
诚王望了一眼宁守阳:“正是宁大人府上管家孙良。”
皇帝笑道:“这不是殊途同归么?难不成你还会以为稚恺公会与那孙良有所串通不成?”
诚王的视线一直钉在宁守阳脸上,就像要将其钉穿钉死。徐显炀在这场合最没资格主动出言,虽也是满腔愤慨,却只能忍耐,何智恒则暗中为诚王使着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
诚王默了片刻方道:“皇兄说的有礼,臣弟无凭无据,自不敢对宁大人妄加揣测。”
皇帝面现满意之色,向宁守阳道:“稚恺公连夜审讯辛苦了,案情朕已知晓,您就请回去歇息吧。”
“是,老臣告退。”宁守阳施礼道,复转向诚王,“原先听说王爷一向与厂臣不睦,老臣还为之忧心,王爷乃圣上亲弟,厂臣乃国之股肱,您二人倘若果真不和,岂非国朝一大憾事?今日一见……”
诚王等不及他啰嗦下去,便冷笑道:“没错,那都是坊间传闻罢了,想不到连宁大人都骗过去了。可见外间谣言甚多,不足为信。其实我与徐大人一向知交莫逆,又怎会与何厂臣不睦?厂臣忠于皇兄,实乃国之股肱,本王对他老人家十分敬重,没有半点不满。”
徐显炀与何智恒闻听,都是心下凛然。
诚王对何智恒的真心敬重怕是并没多少,但他就是要以此直接向对手警告:我如今已然与你们的敌手站在一方,想要借谋害皇兄、扶保我上位来翻身,纯属做梦,想都别想!
他是一想到对方有心谋害兄长就义愤难捱,等不及拿到凭据将对方扳倒,就迫不及待要与之摊牌了。
宁守阳脸上笑意依旧自然:“那就好,那就好。老臣告辞。”
皇帝亲自起身相送,待宁守阳走后,他重新归座,有些嗔怪地看了诚王一眼,问道:“你们究竟查到了些什么证据,竟连稚恺公都怀疑上了?”
才将将感觉到他们对宁守阳的怀疑,皇帝便是如此态度,显见在拿到真凭实据之前,是别想皇帝来支持他们调查宁守阳的了。
何智恒示意徐显炀答话,徐显炀便道:“回皇上,臣等并未查到宁大人任何罪证,只因嫌犯是他家管家,才疑心到宁大人亦有牵连而已。”
诚王接过话来:“皇兄恕罪,只因这一次嫌犯都已登门来到王府之中杀人作案,臣弟迁怒宁大人的失察之过,才对他说话不甚恭敬罢了。不干徐大人与厂臣的事。”
这也是皇帝头一回听他言语中流露对何智恒的敬意。若说方才那一句或许还有在宁守阳面前故意做作之嫌,这一回才不会掺假。
皇帝将他们三人依次看了一遍,含笑道:“稚恺公方才那话说对了,能见到你们和睦共处,朕也十分欣慰。淇瑛,愚兄从前费了多少口舌,为你解释智恒并非窃权揽政的权宦,也不见你有所松动,想不到借由这案子促成你们联手,倒是水到渠成了。可见那孙良也不无功劳呢。”
诚王略略苦笑:“皇兄见笑,从前忠奸不辨,好坏不分,确是臣弟的过错。臣弟同样庆幸能得此机缘看个明白。不过,凶嫌于舍下作案之时明显有意栽赃徐大人,以挑拨臣弟与徐大人的关系,臣弟实在想不出,孙良区区一介管家,又是为寻仇作案,有何必要来做此事。”
皇帝未予置评,道:“方才稚恺公讲述的案情不甚详细,此案一直是显炀过手的吧?你便来为朕细致讲讲,究竟是怎么回事吧。”
“臣遵旨。”
要细致将其案情,就需要说到杨蓁这位重要证人了。
杨蓁在庑房中等了少半个时辰,便被一名內宦传召入内觐见。
进到乾清宫东梢间,杨蓁依着规矩,低眉敛目地向皇帝见了礼。
皇帝叫了起,打量她两眼,朝诚王笑道:“你当真是挑走了朕的一位好宫女呢。”
徐显炀听了这话便想:可见当日蓁蓁说的没错,诚王真算得上我二人的大媒人,若非他一早挑走了蓁蓁,如今她还不定归了谁呢!
至元皇帝绝非一个好色成性的君主,但皇帝看中个颜色过人的宫女,信手收用,简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像杨蓁这等成色的女子入宫当差,不出意外的话,恐怕迟早会是那样的结果。
诚王含笑接道:“皇兄也别怪我,我不是还成就了一段好姻缘么?”
皇帝看了眼徐显炀:“依显炀方才所述,孙良指使人谋害了耿家小姐之后,有意嫁祸给杨姑娘,想来也有迷惑视听为自己脱罪之意,并不能由此判断就是为了挑拨你与显炀啊。”
诚王暗暗喟叹:“皇兄说的是。本案一直是徐大人负责侦缉,还请皇兄允准,由锦衣卫接手孙良审讯。”
“不必了。”皇帝语气坚决,“既然显炀与杨姑娘已有婚约,此案便已涉及到了显炀私事,不好再由锦衣卫过手,还是交由刑部去办吧。”
杨蓁早在何智恒去到庑房说起宁守阳在时,便猜到今日会是如此结果,听后也只有暗自叹息。
想一想现在的局势也是讽刺,当初一直觉得皇上驾崩、诚王继位就是他们的巨大灾难,如今反而是他们拉拢到了诚王,皇上倒信了对手,杨蓁几乎已经盼望起诚王继位了。
诚王却仍不甘心:“皇兄明鉴,那孙良不过一介管家,若非有强硬的靠山,怎会有胆量雇凶到王府杀人?再说他的仇人只是耿德昌,又非耿家女儿,倘若只为了谋害仇人之女便要行此大险,何不当初直接去谋害耿德昌呢?这根本不和情理。”
“所以不是还需刑部严查的么?”皇帝面色冷淡了几分,“孙良有靠山,难道就一定是稚恺公?你如今无凭无据,难道就想要朕下旨,允许你们对稚恺公封府收监不成?”
有了皇帝这一句话,日后徐显炀与何智恒想要动用厂卫暗查宁守阳都会束手束脚,但凡被宁守阳察觉了一点端倪,再来皇帝跟前告上一状,就会让皇帝对他们更加心生不满,信任也会随之大幅降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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