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杨蓁来确实有着私心在内,但更多的,还是出于公事的考量。
刘敬连连点头,含笑道:“王爷为取信奴婢如此费心,奴婢自是受宠若惊。只不过,奴婢也要说句实话,其实仅凭显炀的关系,奴婢也必会相信王爷。即使不知道王爷近日与显炀联手之事,我们几个也都是早就听显炀说过的,王爷与皇上是真的兄友弟恭,奴婢又怎会听信外人之言,以为王爷会有意谋反呢?”
这一番本是好话,诚王听完却蹙起眉来,回首瞥着他:“听你这意思,我带蓁蓁来就是多此一举,你都如此以为,徐显炀定然也会如此以为咯?”
刘敬一愕:“奴婢……不是这意思。”
……
寒夜漫漫,一个巡夜的五城兵马司步快刚走了一会儿,就冻得浑身发僵,忍不住把手里提的灯笼杆儿夹在腋下,互搓着两手不断哈气。
偶然一眼撩上路边的墙角,看见砖墙之上抹着一些黄泥印子,想是哪家小孩子的把戏,步快骂了一句,继续前行,暗暗企盼,在这四方传说诚王造反的混乱日子里,但愿明日上峰不会留意到这种小节,叫他们大冷天的过来清理。
又走了片刻,忽见到对面的店铺墙上也抹着一些黄泥印子,步快凑上前去,提高灯笼照着仔细看了看。那看上去不像是乱抹的泥印,更像是用黄泥在墙上写下的一个“巳”字。步快认字不多,倒是认得历头上的天干地支。
他觉得有些奇怪,有心回去刚才那里看看,是不是也是同样的泥印,可迎面被吹了一股凉风,又打消了念头,决定还是及早完活回家更好。
这一夜,神机营的将士在忙着连夜拔营起兵,京城之内,身为两大阵营的攻防领头人,宁守阳与徐显炀两个人倒是都睡得很好,只因他们两人都已依照计划,对所有手下做好了布署。
若说不同之处——宁守阳睡前所想的是:这下只要我想动手,随时便可动手了!
徐显炀睡前则想的是:明早巳时,所有人等,准时动手!
天亮之后,就是月历十月二十八,节气为“大雪”,也是锦衣卫指挥使大人原定的婚期。
距离冬至还有十五天,临近一年中白天最短的时候,天亮的很晚,辰时的天色仍然有些昏暗,但京城之内讨生活的百姓们已然都起了床,开始了各自的劳作。
时间一点点过去,过了辰正,渐渐临近了巳时。
“爷爷您看,墙上那是个什么字?”
“哪里有什么字?烂泥印子罢了。快进屋去吧,留神冻掉了你这小耳朵。”
在庆隆街一家专卖砂锅馄饨的小店门外,店主刘老汉笑呵呵地打发走了指着墙上泥印子询问的小孙子,从肩上取下手巾,躬着肩膀回到小店大堂里来。
这家店店面虽不大,馄饨却做得别有滋味。兵科给事中梁振瑞梁大人每日下早朝回家都会经过庆隆街,时常会光顾这家小店,尤其在这冷天里,几乎三天两头都会来此吃上一碗砂锅馄饨,今日也不例外。
热腾腾的馄饨,正好驱走早朝归来的疲惫和寒冷。
想起今日早朝,梁大人心里觉得好笑。三大营除神机营之外,五军营与三千营的八万兵马都已调到了城门之外,几成围城之势,皇上却还在对着朝臣演戏,声称调兵都是因为诚王遇刺,恐有盗匪威胁京师。
什么盗匪有恁大本事,用得着动用数万兵马防御?这不是明晃晃的自欺欺人么?
宁公说的没错,管他是真是假,先顺水推舟将兵马调动到位再说。眼下兵马围城,可以说北京城已在自己一方掌控之下,还怕个什么?皇帝,诚王,厂卫,还不是任由我等搓扁揉圆?
事情虽然不及当初算计的扶诚王上位那般如意,至少也差之不多了。
厂卫,哼哼,整个京城的厂卫人数不过数千,还大多都是空领俸禄的酒囊饭袋,拿来与那数万京营官兵对阵,纯属螳臂当车。
这一回终于有望整治何智恒那老阉贼与他的一众党羽了!
梁大人手持汤匙慢慢吃着馄饨,脸上掩不住的春风得意,见刘老汉进来,他也望了一眼门外墙角上那块泥印,轻松笑道:“我还当那就是你家小孙子涂抹的呢。”
刘老汉苦笑:“大人说笑了,也不知怎的,今日一早,好多地方都抹着这种泥印儿。”
梁振瑞心头一动:“好多地方都有?”
“是啊,听有人说那是个字儿,可惜我不认字,也看不出是什么。”
梁振瑞心感蹊跷,放下汤匙起身道:“待我来看看。”
他刚往门口走了两步,忽然间眼前一黑,竟是被罩了个黑布口袋在头上,袋口穿有绳索,紧紧勒住他的脖颈将他朝后拖去,令他瞬间站立不住,仰倒在地,勒住他的那人仍紧拉着绳索将他向后猛力拖曳。
梁振瑞大惊失色,双手抓住绳索奋力挣扎,想要张口呼喊却又因咽喉被勒难以出声,心里大为惶惑:这屋里明明仅有我与刘老头两人,这个对我动手的又是谁?那瘦小枯干的老头子如何能有这等胆量和力气?
好容易等到对方停了下来,梁振瑞直被拖的后背麻木,脖颈生疼,他想要摘下头上布袋又摘不下,便隔着袋子叫道:“何方狂徒胆敢袭击本官?”
耳边传来刘老汉的声音,仍如平日那般笑意满盈,和和气气:“梁大人恕罪了,小老儿是锦衣卫的密探,奉徐大人之命,巳时动手,秘密擒拿大人。”
梁振瑞一听见“锦衣卫”三个字便浑身发了冷,强撑着语调道:“你……纵然是锦衣卫,也无权对本官动用私刑!”
“您说错了,小老儿没打算对您动什么刑,只不过想抓您去诏狱而已。”
刘老汉的声音依旧那般亲和,梁振瑞却听得全身冷透——巳时动手,秘密擒拿,诏狱……原来如此,原来人家是早就提防着他们会狗急跳墙,一边顺水推舟拿诚王谋反安抚住他们,一边又避开厂卫明面上的人马,动用了外人全不知晓的密探,定好时辰,对他们一举擒拿!
短短眨眼之间,方才那顺风顺水的美梦就被一举击了个粉碎。
*
今早屯驻于京城各门之外的三大营兵将也都见到城墙上有个老大的泥印子,几乎每一座城门的近旁都有。只是这些官兵不得命令不可擅离其地,是以也便都以为只有自己临近的这座城门上如此。大兵们几乎没几个识字的,看见了也都不以为意。
三千营的实权首领、左副将冯迁也是武职文臣,在那份泾阳党朝臣名单上名列前茅。
早在前些日听说宁守阳与诚王交恶,冯迁便体察到形势不妙,恐怕过不了多久便会迎来剧变,于是找了个由头,先将自家家眷子女都送出了京城,送回了江苏老家。
这一回得宁守阳传令统领三千营屯驻于京门之外,冯迁是既忐忑又亢奋,忐忑的是,大战临近,谁都不晓得会落个何样结果,亢奋的是,从前提心吊胆、看阉贼脸色的日子终于有望结束了。
宁公说得没错,不博上一把,谁能料到鹿死谁手?
总体而言,冯将军这两日还算是意气风发。可惜今日吃过了早饭没多会儿,他却意气不起来了——也不知吃了哪样不该吃的东西,冯将军一泻千里,一个时辰就泻了五次,很快腰酸腿软,站都要站不住了。
“快开城门!我家将军突发急症,急需进城就医!”
亲兵赶了马车载着冯迁,就近叫开了城西的阜成门,进入城中。
冯迁蔫头耷脑地躺在车内,忽听见车外有两个城门官议论:“听说安定门那边儿今早上也进来两位五军营的将军进城看大夫,这都是怎的了呢?难不成谁特意把馊鸡馊鸭送出去给三大营的将军们吃了?”
冯迁打了个激灵坐起身来,他往日在家吃香喝辣,多年来都未受过半点苦,军营那边连点卯都极少会去,如今天气寒冷,军营里的饮食又远不如家中精细,是以他今早吃坏了肚子也未多想,可要说另有两个五军营的军官也同时出了问题,那未免也太巧了!
“停车!”冯迁叫了一声。马车却一点也没减速,冯迁支撑着起身拉开车帘喝道:“我说停车你们没听见……”
话没等说完,便感到颈间一凉,与车夫并排坐在车前的亲兵赵权已将手中的佩刀贴在了他脖颈一侧,对他道:“冯将军稍安勿躁,等咱们到了地方,车自然会停的。”
冯迁吃惊匪浅:“赵权,你疯了?你……我知道了,你被厂卫的人收买了是不是?他们给你多少银子,我给你双倍就是!”
赵权一笑:“将军您说错了,小人没被厂卫收买,小人本就是厂卫的人,我是您的亲兵,可也是锦衣卫的密探,我们这差事世代家传,从我祖爷爷那辈儿就干这个,多少同僚干了一辈子都没机会公开露一回脸,更没机会立上一次功。今日徐大人给了小人抓捕您这大好机会,小人荣幸之至,可不是您给点银子就能打发的。”
冯迁浑身发冷,转着眼珠看向赵权身边背对着他一直没动没出声的车夫:“这人也是你同僚?”
赵权笑得十分灿烂:“这是我爹。”
老人家回头一笑,与儿子的脸十分相像。
冯迁颤巍巍道:“你……你们这是要带我去到哪里?”
赵权轻轻松松吐出两字:“诏狱。”
作者有话要说:徐显炀:冬日大酬宾,诏狱单程票免费派送中,名额有限,先到先得!
正文 72|里应外合
太阳越升越高, 越来越多的人留意到市井街头的那一个个黄泥写就的“巳”字,纷纷研究其是何意思, 却没有人留意到,那些真正明白这个字含义的人都在做着些什么。
潜伏京城四处的三千余名锦衣卫密探被全体调动, 需要对付的目标却仅有二十八人, 比起泾阳党人所以为的数万三大营兵士对付数千厂卫人马,这对数字显然更加比例悬殊。
平日里毫不起眼的人们,或是挑担子的小商小贩,或是流连花街赌坊的市井混混,或是卑躬屈膝的奴仆下人,或是籍籍无名的军营小兵, 即使是与他们最熟络的街坊邻居,亲朋好友, 也都不知道他们有着另一重身份, 一重世代相传的身份。
或许数十年, 上百年, 甚至二百余年, 他们几代人下来,都仅仅是记在那份秘密卷轴上的一串名姓,每一次子承父业就多记一个名字上去, 都未曾接到过一次上峰派下的任务, 可他们却都谨记自己的这一重身份,一旦指挥使大人取出卷轴下达密令,他们便会全力以赴。
一切只因, 他们是锦衣卫。
与那些出入北镇抚司衙门的同僚不同,与那些挂名锦衣卫领着俸禄却不担实职的同僚更不同,锦衣密探们从来没有浸染过官场的习气,骨子里也就得以保留下国朝初年、最早一代锦衣卫前辈所持有的那份荣誉之心,真真切切地以“锦衣卫”这三个字为荣。
这样的一支队伍,是锦衣卫珍藏多年的巨大力量。当此危难之际,指挥使徐显炀将其全员调用了起来。
或是负责搜集与传递讯息,或是负责直接抓人,这些人一旦动手,便令对手防不胜防,措手不及,轻松避免了厂卫余人泄露消息和打草惊蛇的风险。
巳正刚过,守在诏狱门口的王庚就等来了生意,手拿着那份名单开始清点来人:“梁振瑞到了?好,左数头一间;冯迁?右数第二间……”
相关消息很快传到了宁守阳府上。
宁守阳因得到皇帝暗中授意的任务,今早称病没去上朝,空摆出一副为国操劳的架势,实则是偷了一早的闲。正在后院当中打着太极,就听见家丁来报,说有两家同僚的家将同时上门来说他家主人突然失踪。
宁守阳心头一沉,立刻意识到出了意外,急慌慌过来前院,却见到等在那里的已有五六个服饰各不相同的家将,一见他现身,这些人都涌上前争相说话。
“不要急,一个一个来说。”宁守阳沉声道。
“大人,我家大人今日下朝之后去到庆隆街的馄饨馆子吃馄饨,叫小人在门外停车候着,结果小人等来等去未见大人出来,再进店里去一看,竟然人去屋空,里里外外都没了人,我家大人也不知去向。”这是梁振瑞的家将。
宁守阳眉心紧锁,未予置评,又去问另一个人:“你呢?”
“大人,我家大人下朝回家路上本走得好好的,路过景星街时不知为何突然翻了车,轮子都脱了一个,路边一家绸布店的伙计请大人先进门去歇歇,大人便叫小人回府去换辆车驾,结果等小人回返,却见陪着大人留在绸布店的家仆被打晕在地,大人与那家店里的掌柜伙计全都不知所踪。”
“大人,我家大人也是在下朝途中,路遇两伙市井混混堵路殴斗,将我们的车驾裹挟其中,也不知怎的,待我等好容易摆脱开他们,车里的大人却不见了踪影……”
说来说去,都是家中大人在下朝途中就遭遇意外,眼下下落不明。
宁守阳的脸色越来越严峻,渐渐又从严峻变为了颓丧。他不是没想过厂卫会使阴招,尤其是,明知耿德昌曾握有泾阳党在朝官员的名单,倘若被厂卫获得,再得到皇帝支持,对他们这些人秘密下手缉捕是很可能的。
只不过,耿芝茵都已死了那么久,厂卫若是得了名单早就该有所行动,既然一直不见异常,宁守阳也便放下了心,哪想到,这种局面竟会突然临头。
就在他听这几个人叙述的中途,府上家丁又相继接进来越来越多的别家家将,很快拥在他面前的就达到了二三十人。
宁守阳一眼也认不出他们谁是谁,忽然打断一人的叙述问道:“你们谁是城外领兵武将的家人?”
显见是出了大事,他首要关注的自然是领兵之人的情况,面前一群家丁面面相觑,无人回答。
宁守阳心急如焚,眼下城门关闭,兵士屯驻城外,出了事手下人也不好进来报讯。
程凯在一旁见到宁守阳身子都在剧烈发抖,连忙搀扶住他劝道:“太公先别忙,这些说不定只是……是意外。”
宁守阳顿足道:“意哪门子外?这是厂卫,是厂卫的探子动的手脚!咱们是被人家阴了!”
“太公!”一名家丁飞跑进院,“来了一位小将军,说有三千营里的急报。”
“快请!”宁守阳撇开那些家丁,急匆匆朝外迎去。
一名身穿甲胄、满面络腮胡子的亲兵被带进来,他显见是一路跑来的,既跌跌撞撞又气喘吁吁,来到宁守阳跟前,扶了一把歪斜的头盔,单膝跪倒施了个军礼:“宁大人,我家冯将军他……他今早身体不适,进城就医,眼下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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