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子最大的那个甚至还直接问他:“无花公子你为何不留头发呀?”
无花沉默片刻,说因为这样很方便。
其实这问题燕流霜也问过。
那会儿他们师徒三个才刚到漠北不久,他和原随云还在逮着一切燕流霜注意不到的机会互相讽刺,原随云喊他秃子,他就喊原随云瞎子。
而为了能一直这么理直气壮喊下去,他也就干脆一直光着头了,反正秃和瞎比起来,是他比较赚啊。
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无花便不由得有些后悔了。
因为他发现自己得罪原随云的地方好像不是一般的多!
相比他的担心和焦躁,原随云就显得淡定多了,不仅每日同他一样认真练刀,还每隔两日就会去剑庐走一趟,哪怕里面的燕流霜忙着铸刀,根本无暇同他说上半句话。
无花:“……”
他怎么觉得自从他发现之后,这小子就越来越破罐破摔了呢?
幸好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一个月后,燕流霜就铸完了刀出关了。
她铸得很顺利,中间也没有出什么岔子,几乎是一气呵成,加上铸刀所用的玄铁乃是天外陨铁,所以最后铸出来的两柄刀哪怕称不上绝世神兵,也足够叫大部分江湖人咋舌惊叹了。
无花眼尖地发现这两柄刀的刀锋好像有些不太一样,不由得好奇:“师父还特地铸了两柄不同的刀?”
燕流霜点头:“对,你们俩出刀的习惯不同,适合的刀自然也不同,你更像我,我就直接照着穿肠刀铸的,随云这柄就稍微轻了一点。”
这话一出口,无花就觉得要坏事。
他偷偷瞥了边上的原随云一眼,生怕他因此再给自己记上一笔仇,所以干脆抢在他开口前笑了两声道:“云师弟招式轻灵,身法又快,的确是适合用轻一些的刀,还是师父考虑得最周全。”
“行了别拍马屁了。”燕流霜道,“先让我看看你们这一个月有没有偷懒再说,偷懒的人别想拿刀。”
“那……还是我先来?”无花试探着问。
“行,你先来。”燕流霜像之前那样把自己的刀解下递过去。
无花也没再废话,屏息凝神后,挥出了他苦练一月的这一刀。
他现在稍微摸到了一些刀气的门道,在完全忘我的情况下,倒是使出过几回,只是自己无法控制自如,比如现在。
燕流霜见状,也没有急着挡他这一刀,反而还在其显出颓势的时候出手引导了一把,开口时语气愉快:“你进步挺大啊。”
无花心想那可不,您不在的时候我都接近废寝忘食了!
“我果然没看错,你是个天生的刀客。”她又道。
换了以前,燕流霜这么夸他,他一定会非常高兴,但现在嘛……
收刀的时候他又忍不住瞥了原随云一眼,顿觉后背一凉。
燕流霜对此毫无所觉,只接着道:“好了,换随云吧。”
原随云刚要接过无花手里的刀上前,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惯来警觉,当即动作一顿皱了皱眉。
同样听到动静的燕流霜也朝那方向望过去,只见一个穿青衣的小厮正往此处小跑着过来,看架势似是要寻她。
果不其然,一路跑至她面前后,这小厮才停下喘着气道:“燕姑娘!有人寻你!”
燕流霜惊讶:“寻我?谁?”
小厮点头:“就那个一什么……哦对,一点红!”
一点红?他不是离开姑苏了吗?
这样想着,她又问那小厮:“他现在在庄门口吗?”
小厮:“对,就在庄门口,其实前些天他就来过一次,当时燕姑娘尚未出关,他就走了。”
燕流霜猜他应该是练剑时遇到了什么自己琢磨不透的问题,所以才会来拥翠山庄找自己的。
“那麻烦你把他带进来吧。”她对那小厮笑了笑,“跟他说我现在出关了。”
“好嘞。”小厮立刻应下,“您且稍等片刻,我这就把他带进来。”
小厮离去后,燕流霜才重新转向本来要准备出刀的自家二徒弟。
她想了想,道:“你先等一会儿吧,我问问一点红有什么事再说。”
原随云很平静地颔首,甚至唇角还挂上了一抹微笑:“好。”
无花:“……”
不行了不行了,太可怕了,他一点都不想见证这种场面,能不能申请先溜啊?
第十五章 郁金香盗帅15
燕流霜没有猜错,一点红此来,的确是练剑遇到了滞涩之处想要请教她。
这承诺是她主动许出去的,如今对方寻上门来,她自然也要好好履行。所以待他言简意赅地说完了他的困惑后,她便耐心地替他讲解了一番。
要论武学资质,一点红其实差了她两个徒弟一大截,但他胜在心性坚定,否则也不可能成为薛笑人收养的那么多徒弟中最厉害的一个。
燕流霜向来很尊敬这样真心求道的人,而且能够把这么一个曾经走了歪路的杀手拉回来,怎么说也是一件好事。
就当给自己积德啦,她想。
“后面的这些你暂时领会不了也正常。”她抿唇道,“毕竟你看的这本剑谱可是天下第一剑亲自写的。”
“?!”一点红惊讶极了,“我——我不知道。”
“我既然都问他拿了,那肯定要拿最好的给你啊。”她一派理所当然。
一点红望着她明亮的眼睛,只觉手上的两本剑谱忽然变得很重很重。
良久,他才听到自己低声开口:“多谢燕姑娘。”
燕流霜非常大方地摆摆手道:“你都谢过我千百遍啦,而且就算是同样的剑谱,给不同的人学,也是不一样的剑法,你要是真这么感激我,不妨好好琢磨琢磨,看能不能使出比李庄主更厉害的剑啊。”
一点红从没想过她居然会把自己这个被薛衣人评价为不配执剑的剑客和天下第一剑客放到一起比较,一时间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他既想说自己一定会努力,又想说他可能一辈子都达不到她这番期望,以至于几度张口都没能蹦出哪怕一个字来。
看他纠结忐忑得脖子都红了,燕流霜也大概猜到了他在想什么。
她问他:“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肯定比不上李庄主?”
一点红咬了咬唇,没说话。
而她则是又笑了:“那你知道你和他最大的差距在哪里吗?”
一点红思忖片刻,试探着道:“天赋?”
她摇头:“不,是你不如他那般相信自己的剑。”
这话说得有点玄乎,一点红像是懂了也像是没懂,听罢垂着眼想了很久。
等他再度抬头的时候,却是正对上她含笑的目光,然后他听见她说:“我当初说你的剑戾气太重,现在你改了,这很好,可去戾气不代表要把你身为一个剑客的自信一道丢掉,要知道剑本来就是伤人利器,当初对着我,你都能毫不犹豫地提剑刺过来,没道理现在反而畏手畏脚了。”
如果说方才的一点红尚存一些迷惘的话,那么在听到燕流霜的这番话之后,他就彻底拨开了眼前的云雾,看到了自己想要追逐的太阳。
这是他过去被薛笑人抚养教授的十年里从未有过的体验。
他想向她再道一声谢,可再怎么搜肠刮肚,他都找不到一句能完整表达自己谢意的话来。
最终他只能深吸一口气,向她躬身俯首。
燕流霜被他这郑重无比的架势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扶他,道:“我只不过给你点出问题罢了,究竟能不能做到还是得靠你自己。”
他点头,眼睛有多亮开口时语气就有多坚定:“我明白。”
“你明白就好啦。”她眯起眼,像是松了一口气。
就在她准备转向被自己冷落好一会儿的徒弟时,一点红又忽然叫住她:“……燕姑娘!”
燕流霜:“嗯?还有什么事?”
他垂下眼避开了她的目光,开口时肩膀绷住,语气亦十分紧张:“那我日后再遇到什么问题,还可以来找你吗?”
燕流霜扑哧一声笑出来:“当然可以啊,不过之后想找我的话,就得去杭州了。”
一点红没有问为什么是杭州,反正对他来说去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还有机会再见她请教她。
所以确认了这一点后,他便高高兴兴地告辞离开了。
虽然他的“高高兴兴”也不过是步伐比来时轻快了一些。
待他走后,一直安静候在边上的原随云才开口。
原随云问燕流霜:“我们要去杭州?”
燕流霜点头:“对,刀已铸完,你二人自然也需入世历练。”
原随云抿了抿唇,说好,都听师父的。
隔天他们师徒三人便收拾了不多的行装,与李观鱼辞别过后离开了虎丘。
梅雨过后,江南的夏日便只剩下了令人烦闷的湿热。三个人骑在马上,没个遮蔽的东西,自是被晒得十分难受。
后来路过嘉兴的时候,原随云寻了个机会去买了一顶帷帽给燕流霜。
“这太阳太毒,师父还是戴上吧。”他说。
“那你们俩呢?”燕流霜有点疑惑,“既然买都买了,为什么不多买两顶?”
原随云:“我和师兄是男人,无所谓。”
无花:“……”你不要随便代表我!我很有所谓啊!
而燕流霜则是被“男人”二字逗笑了,一边笑一边揉了一下原随云的脑袋,道:“你们才多大,就男人了,而且这太阳的确挺毒,还是多买两顶吧。”
原随云张了张口,好一会儿后才低声回:“……好。”
“在哪买的来着,我去吧。”她把打算起身的徒弟按住,“你们在这等着就好。”
“就在对面。”原随云说。
燕流霜点点头,刚抬起眼朝对面望过去,就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发现了三个熟悉的身影。
竟是当初在太原和她喝过酒的那三个青年。
“这么巧……”她啧了一声,想着是不是该打个招呼的时候,对方也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朝这个方向望了过来。
“燕姑娘!”最先出声的是那个同样用刀的,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姓胡?
“你怎么也在这!”他喊完就迅速从人群中挤了过来,拉着两个同伴往她对面的位置一坐,坐下后又开始打量她边上的无花和原随云,“这两位是你的徒弟?”
“对,我徒弟。”燕流霜对这三人印象不错,“上回你们喝醉了,还是他们俩帮我把你们送去客栈的呢。”
她一说到上回,就叫他们三个都忍不住汗颜起来,毕竟三个大男人被一个女孩子喝倒可算不上什么风光事,哪怕他们当时已经喝了不少,这个女孩子也根本不是普通女孩。
燕流霜却是没想这么多,她见到这三个人,就不免想起在太原那一晚她喝得有多爽快。
所以短暂的寒暄过后,她就问他们要不要再喝一回。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齐声笑了:“好啊。”
这一回燕流霜总算记住了他们的名字。
用刀的那个的确姓胡,叫胡铁花,被他称为老姬的那青年叫姬冰雁,而上回撑到最后才倒的那个则是姓楚,叫楚留香。
楚留香说上回是她请他们,那么这回就由他们三个做东好了。
燕流霜耸了耸肩表示她没意见,不过去喝酒之前,她得先去给徒弟们把帷帽买了。
胡铁花闻言,再度打量了一番她两个徒弟。
其实他之前就在好奇了,他知道燕流霜有个徒弟是无争山庄少主,那另一个呢?还有怎么是个光头?
被他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的无花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幸好片刻后,燕流霜就买完帷帽回来了。
她把帷帽给两个徒弟,道:“那你们就先在客栈好好休息半日吧。”
无花瞥了瞥原随云,心道我倒是无所谓,就是不知道他怎么想了。
果不其然,沉默片刻后,原随云便温声道:“不然我和师兄也去吧?”
燕流霜:“可你不是闻不惯酒味吗?”
原随云闻言差些愣住,他倒不是忘记了自己曾对她胡诌过这么一句,但他没想到她居然至今还记得。
这让他高兴极了,比偶尔在切磋中压过无花一头还让他高兴。
不过在这么多人面前,他依然没有表现出来。
他只是朝她摇摇头:“无妨的,能陪着师父就好。”
燕流霜从收了这两个徒弟开始,就基本没拒绝过他们俩的要求,何况现在这要求也并不过分,所以原随云这么说了过后,她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那行,一起去吧,但你们两个就别喝酒了。”
说罢还偏头跟楚留香三人解释:“我这两个徒弟还小,我们喝就行了。”
楚留香当然说好,虽然他十四岁时就已经会跟胡铁花一道偷他师父的酒喝了,姬冰雁更夸张,嫌弃他们俩偷来的酒不够好,照着书上写的法子,直接自己酿。
这么想的时候,他还跟燕流霜一样,完全把原随云和无花当两个孩子看,毕竟他们俩看上去的确是乖巧无比。
可当晚他们合三人之力,总算让燕流霜有了醉意歪倒在桌上后,他却看到了一个让他瞬间清醒的画面。
第十六章 郁金香盗帅16
其实原随云也没有做什么特别出格的事。
当时胡铁花和姬冰雁已经彻底醉了,甚至人也歪到了桌子下面,只有楚留香稍好一些,还能稳稳地在桌边趴着。
燕流霜就趴在他对面,被随意绑在脑后的长发因为这动作散了一桌,远远望去像一匹光滑的黑色绸缎。
而原随云就是在楚留香抵挡不住困意和醉意的双重侵袭即将睡过去的时候站起来的。
在此之前他一直和他师兄安静地坐在一旁喝着茶,叫楚留香都差点忘了还有这么两个人在边上。
鉴于他是燕流霜的徒弟,看到他站起来伸手去扶燕流霜的肩膀,楚留香自然没有多想。
他甚至已经慢慢闭上了眼,然而就在他彻底闭上眼的前一瞬,他看到原随云捞住了一只即将滚下桌的杯子。
那是燕流霜的杯子。
楚留香心想,也许这位温文尔雅又好教养的无争山庄少主是不想杯子砸在地上吵到他们。
可原随云捞住这只白玉杯后,却是摩挲着杯沿久久不曾将其放下,摩挲到最后也不知究竟是想起了什么,竟抬起手来吻了一下那杯沿。
动作很轻,一触即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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