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皱了皱眉,觉得这雾似乎浓得有些不合常理。
思忖片刻后,她凌空一跃,重新掠到了半空之中。
果然,往上三丈后,那雾气便稀了许多。
而此时再往下看去,却是能清楚地看到在离她百丈远的地方,有一座灯火通明的岛。
宫九还在雾中穿梭,他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前方有这么一座岛,只卯着劲往前,似是在摆脱什么。
这会儿燕流霜已经用不上那张筏了,凭她轻功,一路踩着水去到那座岛上都不难,但她很奇怪,因为不管是燕家的海域图,还是白云城的海域图里,都没有标出过这个岛。
这意味着它是个荒岛。
一个荒岛有火光还勉强能算得上正常,但灯火通明——
反正宫九也在往那边去,她干脆决定去看看。
弃了筏后,她追赶的速度明显快了不少,最后师徒两个几乎是同时上的岸。
宫九见到她直接惊叫了一声,似是不敢相信她最终还是追了上来。
“师、师父……”他语气可怜,一身衣服被风吹得歪歪扭扭,头发丝糊了一脸,看上去狼狈至极。
燕流霜本想责备他两句,看他这个模样又狠不下心了。
她叹气:“你认识这是什么地方吗?就这么不管不顾跑出来,是不打算回去了?”
宫九当然不认识这个地方,实际上他连燕家隐居的那个岛和飞仙岛之间的路都是靠长年累月死记硬背才记住的,这回慌不择路地乘船离开,哪里还顾得上辨认方向。
他揪着自己的衣衫下摆说不出话,只好垂下了头。
燕流霜是真的被他气得不轻,但想到这个岛的不寻常,她还是决定把教育徒弟这件事留到回去后。
于是她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道:“行了,不管发生了什么,你没事就好。”
宫九闻言,竟是哭了出来。
他哭得很伤心很伤心,一边哭一边用力抓住她衣袖:“师父……师父……”
燕流霜教了他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他如此。
人心都是肉长的,更何况她本来也不是个狠心的人。
可就在她打算开口安慰他一下的时候,她忽然听到了一阵不太寻常的簌簌声。
那声音由他们前方的密林中传出,并不响,但放在这样的深夜里分外明显,尤其她的耳力还那般好。
她皱了皱眉,几乎是下意识地把宫九护到了身后道:“有人来了,你记着千万不能乱动。”
宫九的脸上还挂着泪,听到她用这么严肃的语气说话,一时也有些紧张:“怎、怎么了?”
他耳力不及燕流霜,什么都没有听见,而且隔着密林和浓雾他什么都看不到,但他本能地相信燕流霜的判断。
果不其然,在他问完那句怎么了之后,眼前的那片密林中便传来了一道低沉的声音:“姑娘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燕流霜眯着眼盯紧那个方向,高声开口道:“寻人而已。”
她话音未落,林中便走出了一个身材瘦小的小老头。他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粗布衫,裤子上甚至还溅到了一些泥水,但再往下看他的脚,又会发现他穿了一双十分精致的靴子。
燕流霜只看了他一眼,就可以断定他是一个高手。
其实高手没什么稀奇的,但稀奇的是这样一个比肩她舅舅玉罗刹的高手居然会出现在南海的荒岛上。
这也太反常了,她想。
她打量这小老头的时候,小老头其实也在打量她。
他最先看见的其实是她腰间那两把刀。
那实在是两把差距太大的刀,哪怕不出鞘,也能叫人一眼判断出优劣。但奇怪的是,离她更近,更方便她一翻转手腕就能抽出的,竟是差劲的那一把。
“叶家的刀?”他认出了好的那一把,从而也猜到了她的身份,“你是燕家那个丫头。”
“看来阁下对南海十分了解?”燕流霜气定神闲地与他对话,并不怵他。
“多了解谈不上。”小老头笑了笑,“但燕大姑娘学刀不学剑的事整个南海都一清二楚,我自然也是知道的。”
说话间他的气势已经悄悄变了。
燕流霜注意到后,几乎是瞬间握住了自己的刀柄。
她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不知道南海中为什么会忽然多出来这样一个高手,但仅凭他现在望向自己的眼神,她就知道今夜若不动手,她和宫九是不可能离开此地的。
而动手的话——
不好意思,她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没怕过谁呢!
“小九,退后。”她转头吩咐了徒弟一声。
“是,师父。”宫九很听话。
小老头闻言,像是终于发现了她身后还有个人似的挑了挑眉,道:“这是燕姑娘的徒弟吗?根骨不错。”
燕流霜:“哦?是吗?那比起你如何?”
他也不谦虚,浅笑着回她道:“我在他这个年纪,已经精通了起码七种功夫。”
“那可真是比他厉害多了。”她啧了一声,“他没能拜到一个好师父,时至今日都只会用刀。”
“叶家刀法能排当今武林刀法之首,若能学至精通,将来未必不可期。”小老头说,“只可惜……”
“只可惜?”
“只可惜你们到了此处,便再好的刀法都无法学下去了。”他叹了一口气道。
宫九还完全没看清楚,这小老头已如闪电那般闪到了燕流霜面前。
他的动作快得简直不像是个人,和他那平凡又普通的外表极不相符,以至于还没正式动手,就叫宫九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师父小心!”他下意识喊了一声。
“放心待着别动。”
燕流霜没有回头,她在浓雾中拔出了自己的刀。
那把黑色的刀一出鞘,她的气势也彻底变了!
漆黑的刀锋划开同样漆黑的夜色,刃尖所到之处,岛上的浓雾犹如被吞噬了一般纷纷退散,刹那间刀气倾泻而出,竟是比她背后的海水更迫人。
小老头方才自恃够快,直接欺到她面前,现在察觉到她这一刀的可怕想要躲开却是已来不及。
但他毕竟身经百战,确认了这一点后,便瞬间拟出了化解这一刀的办法。
只见他手掌翻飞,衣摆飘扬,在朝他而去的磅礴刀气中反身打出了几十掌来。
这样的魄力实属罕见,而燕流霜也终于确认,这个人的功夫的确不在玉罗刹之下。
是个厉害人物,只可惜遇上了她。
这样想着,她扯开唇角,在他尚未缓过来之前直接挥出了第二刀!
“这不是叶家刀法!”小老头惊呼道。
“我何时说过我用的是叶家刀法了?”她轻而易举地躲开了他掌风,动作轻盈不说,还有余裕评价他这套掌法,“你这功夫看着骇人,实则毒辣有余,韧劲不足,在你手上都只能被用成这样,想来原本也不是什么多厉害的功夫。”
小老头的脸色变了又变,他还是不敢相信一个不到双十的少女能使出这么可怕的刀,更不相信她竟能一眼看出这套化骨绵掌的劣处在哪。
要知道化骨绵掌在失传之前可是武林中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功夫。
这么多年他见过的所谓武学奇才多不胜数,真正能被他放在眼里的寥寥无几。而他也一直觉得纵观整个南海,除了那个年轻的白云城主之外,根本没有能成为真正高手的人,岂料今夜就遇上了一个。
不,这种程度已经不是高手二字可以形容的了,他想。
“你到底是谁?”他一边闪躲一边忍不住问。
“你不是一早就猜出我是谁了吗?”燕流霜反问道。
她看到他换了手上动作,心知他这会儿说话应该只是为了转移自己注意力,但两人武功有差距,她当然没有被这句话迷惑放松警惕。
事实上受这具身体本身的资质所限,她现在能使出的刀最多也只有她生前六成威力。
但怎么说呢,用来对付这个世界的人,六成其实已经足够了。
只是这个小老头的武功太过诡异,内功也深厚无比,两刀下来,竟还能维持住身形,还在狼狈中换了手上的招式。
比起方才那套掌法,他现在换上的这套手上功夫倒是有意思多了,抬手一弹,十根手指的指甲便向外展开,雪白透亮,活像是十道刀锋。
而随着他伸手向她抓来的动作,这十道刀锋也齐齐向她斩来!
凭燕流霜的本事,要躲过去并不困难,但她没有躲,她反而还站在那朝他笑了笑,那笑容仿佛在说,区区萤火之光,也敢与皓月争辉?
在她眼中,天下刀客的确跟萤火差不多。
用别的武器还好,但若是用刀,不管是真正的刀还是像这个小老头这样的指刀,在她面前都跟还没学会走路的婴儿无异。
小老头从未见过如此狂妄的人,他心中大震,但并不信邪。
雪白透亮的指刀如流星一般朝她面上额上飞去,发出嗖嗖声响,而她只是垂了垂眼,随后低叹一声,仿佛在替他惋惜。
“你不该用这个的。”她说,“用别的,我也许还会同你多玩会儿。”
话音落下之际,她手中那把黑色的刀也动了。
月光在这一瞬间黯下去,风也停住了。岛上那不同寻常的雾气更是再无法靠近他二人周围。
小老头的火花闪电一般的指刀去势还未尽,就被她切瓜砍菜一般给劈了开来。
这一劈很轻很轻,但却不止劈在了他的指刀上,待他再低头的时候,他发现他的十个手指全渗出了血。
“你的功夫很精妙,只可惜还是学得太多了些。”她用他先前说可惜的语气冷静道,“按我的标准这不叫精通,顶多算是入门。”
“……”
“真正的精通是这样的。”她扬手斩向他自觉藏得万般好的一双腿,一刀下去不仅斩碎了他放在靴中的精妙暗器,还直接断了他的脚筋。
这一刀砍得太快太快,莫说小老头没能反应过来了,就连小老头这双腿都没能立刻感受到痛感。
鲜血喷薄而出,痛意真正袭来的时候,她甚至已经收了刀。
“我只学刀。”她笑着说,“但我能一刀破万法。”
第四十一章 四条眉毛19
如果燕流霜是一个人来的这座岛, 那么赢了这个小老头后,她势必还要穿过密林去瞧一瞧她在半空中看见的灯火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她这回毕竟是来找徒弟的。
带着这么一个徒弟闯进去, 要是被人围攻了,定会相当麻烦。
是以她赢了这个想要他们师徒命的小老头之后便干脆利落地转身走人了。
不论如何, 她总得先把宫九送回去再说。
折腾了一整夜, 真正准备回去的时候天都快要亮了。
燕流霜在船上坐下后,先是算了一下自己过来所用的时间, 大概判断了一下这个岛在南海中的方位,打算回去跟叶孤城讲一下这件事。
算完之后她终于寻到了空当问宫九:“你当时看见南王为何吓成那样?”
宫九垂着头沉默了很久, 久到她以为他要沉默到底不回答的时候才开口:“……其实我不认识他。”
燕流霜:“……?!”不认识还这么大反应, 我看起来很好骗吗?!
“真的。”他低声说, “我只是看见了他的衣服……”
“他的衣服?”燕流霜皱了皱眉,“这么说你和他的确有关系?只是从前没见过他?”
“嗯。”宫九点头,“我应该喊他一声王叔。”
虽然燕流霜一早从南王的说法里推测出了宫九曾经隐瞒的身份大概是怎样, 但真的听到他亲口承认,她的心情还是有点复杂。
“那你爹……?”她对皇室不太了解。
“我爹是太平王。”他说。
接下来的时间里, 宫九总算把他当年离家出走不愿回去,还那么恨他爹的原因告诉了燕流霜。
“我娘是被他害死的。”他咬着牙道,“所以我一定要报仇。”
燕流霜倒不是不信他的话, 就是有些奇怪:“你娘是……怎么死的?”
这个话题对于宫九来说可能太过沉重,所以他掩着脸抽动了好一会儿肩膀才继续开口。
他说他亲眼看见了她被太平王逼着饮下了毒酒。
燕流霜闻言沉默了片刻,然后才道:“你就是那时离家的吗?”
太平王不像南王那样早早地离开京城去了封地,他不如南王那样有才干, 所以也就没那么受皇帝忌惮,所以封了王后,也一直在京城当一个闲散王爷。
宫九在京城长到五岁,亲眼目睹了母亲的死后,便离开了那个家。
他在南下的路上遇到燕风,本着走得越远越好的心,一路跟他到了南海,然后一待便是五年。
五年时间不算久,但也并不短。
这五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你要记得娘是怎么死的,你要回去报仇。而他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刀练成这样,也是因为有这个信念一直在支撑自己。
昨天他练成了燕流霜给他的上半部刀法中最后一招,满心都是兴奋,便决定去飞仙岛寻她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却不想会在城主府碰到自己的王叔。
在此之前他并没有见过南王,但亲生兄弟的眉眼总有相似之处,再加上南王身上的衣服,令他反应过来后便瞬间慌了神。
他本能地以为是太平王查到了自己在南海,然后托了封地在岭南的南王来把他送回去。
所以他才会那样慌不择路地跑走。
“……我不想回去。”他忽然紧紧地抓住了燕流霜的手臂,“师父我真的不想回去。”
“我知道。”燕流霜用空着的那只手拍了拍他脑袋,“其实南王去飞仙岛和你没关系,是你想多了。”
宫九张了张口,似是不敢相信。而她叹了一口气继续道:“真的,他本来是来祭拜我师父的,我师父从前救过他的命,不过你昨天反应大成那样,他怕是也已经猜到了你的身份。”
“那……那怎么办?”他又慌了,“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回去!”
眼看他又要激动起来,燕流霜忙按住了他。
燕流霜道:“事已至此,还是等见了南王再说吧。”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让南王装什么都不知道,但她觉得南王答应的可能性不大。
太平王那边,怕是迟早会知道他的儿子在南海的。
燕流霜想的是,假如太平王真的毒害了妻子,那么不论如何,她都不会让宫九回去;但如果这里面有什么误会,这也不失为一个解开宫九心结的好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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