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菡双目一动,艰难地向我伸出右手。我忙拭了泪,上前握住她冰冷的手,唤道:“紫菡,我来了。”
紫菡欲哭无泪,左手一动,终是垂了下去:“姑娘哭了?”我将她的手合在双掌之中,想用掌心的热度温暖她,却听她断断续续道:“姑娘的手还是这样凉,都是奴婢的不是。”
我再也忍不住,泪水滚滚而下。匆忙转过身擦了泪,回头依旧满眼模糊。紫菡道:“姑娘别哭,奴婢很好。”
我轻轻道:“你是娘娘,怎么还一口一个奴婢?”
紫菡微微一笑:“做娘娘,奴婢总不安心,只有服侍姑娘,奴婢才觉得是心安理得。奴婢虽做了几天娘娘,可是在奴婢的心里,奴婢永远是姑娘身边的小丫头。”
我的心如同被铁椎狠狠扎了一下,越发哭个不住。忽听紫菡轻轻道:“芳馨姑姑、绿萼姐姐和小钱让奴婢告诉姑娘,他们在掖庭属很好,姑娘不要担心。”
我点点头,从宫人手中接过药:“少说些话,我喂你吃药。”
紫菡在枕上摇了摇头,冷汗腻住乌黑的鬓发,仿佛一条惊心动魄的伤痕割裂了她安静秀美的脸庞:“这药太苦,奴婢不想喝。”不待我回话,她又道,“奴婢是不成了,有几句话想对姑娘说。”
我泣道:“你喝了药,再慢慢说……”
紫菡虚弱地一笑,自顾自道:“奴婢从前总想生一位皇子,好终身有靠。如今心愿成真,奴婢很高兴。女人怀孕生子本来就要在鬼门关转一回的,奴婢只是没转回来而已。”说罢动了动手指示意我附耳上去。我弯下腰,只觉她呵出来的气都是苦涩而冰冷的。“奴婢不知道自己有了,又贪玩,才求陛下带我去江南,这才小产。是奴婢自己的错,与旁人无关。姑娘千万不要责怪掖庭属,不要责怪陛下。尤其,不要责怪自己。陛下是很喜欢姑娘的。”
她在弥留之际依旧为我着想。听到此处,我哪里还能忍得住,只抱住她放声大哭。枕上散出浓烈的药气和血腥气,她干涩的眼角也终于落下泪来,丝丝苦涩沁入我的发间。紫菡又道:“他们在掖庭属,问奴婢姑娘的事情。奴婢说姑娘是个好人,从来没有害过慎妃,更没有害过公主和皇太子。奴婢说的都是实话,芳馨姑姑和绿萼姐姐也会说实话的,姑娘放心。”
我坐起来,在锦被中握住她的手:“我知道。”
紫菡的眼中有一瞬的顿悟和清明:“奴婢这一生最高兴的事情,便是姑娘初入宫时,教奴婢们念书识字。虽然奴婢蠢笨,读的这些书都还给姑娘了,但唯有那些日子,奴婢才觉得自己懂了很多道理,像个人一样活着。”她断断续续说了许久,喘息不已。
我泣不成声:“你快些好起来,我还教你念书。”
紫菡道:“姑娘待奴婢好,陛下待奴婢也好,都是奴婢自己无福。”小莲儿和宫人站在一旁早已哭成了泪人。只听紫菡又道:“奴婢冷得很,姑娘抱我一会儿,好不好?”
我忙转身坐在床头,扶起她的身子抱在怀中。紫菡在我怀中低低道:“奴婢自小便没有爹妈,被姨母送入宫中之后,便再也没有亲人了。”
我泣道:“你若肯,只管认我做姐姐。你是我的妹妹,不是我的丫头。”
紫菡轻轻嗯了一声,再也没有说话,缓缓靠在我的肩头睡了过去。良久良久,我只觉得她的脸和手已经凉透了,这才慢慢放下她。我不忍回头,只扶着小莲儿的手,慢慢走出厢房。
忽听屋里迸发出悲切而凄厉的哭声,两个太医忙进屋查看。颖嫔愕然望着我,我泣道:“静姝娘娘……殁了。”
颖嫔掩口而泣:“静姝妹妹还只有十六岁……”
我的身子几乎完全靠在小莲儿身上,颖嫔见状忙上来扶着我:“扶朱大人去我那里歇一会儿。”说罢三人合力将我扶入颖嫔的南厢,让我靠在榻上歇息。
颖嫔道:“姐姐节哀。”我不说话,只顾呆呆地抹泪。只听颖嫔叹道:“想不到陛下这样狠心,只因为静姝妹妹曾经服侍过姐姐,便连她也送进了掖庭属。”
南厢是颖嫔的书房,堆满了各样的簿册,书架上还放着一架檀木珠子的算盘。淡淡的墨香和檀香冲淡了鼻端的血腥气,也冲走了因悲切而生的所有昏昧。我亦叹:“太医说静姝素日血气不足,方才胎不归宫。掖庭属并没有动刑威吓,这事全是天意,怨不到陛下。”
颖嫔的脸上还挂着泪珠,她的悲戚中更有兔死狐悲的无奈和哀凉:“姐姐不是妃嫔,自可淡然处之。可怜静姝妹妹年纪轻轻便——还受了这样大的罪。当真教人心凉又心惊。”
我淡淡一笑:“陛下一向善待妃嫔,妹妹大可不必作此无谓之叹。孟子曰,‘清斯濯缨,浊斯濯足,自取之’。妹妹若好好的,自然不会获罪。”
颖嫔微微冷笑:“静姝妹妹一向安分守己,更身怀帝裔,她又有何不好,要受此无妄之灾?”
我苦笑道:“她的不好,便是曾经贴身服侍过我。倘若必有一人要为静姝的死背上罪责,这个人应该是我。”
颖嫔冷冷道:“姐姐伤心之下,说话竟还如此滴水不漏。”
我挣扎着下榻,扶着小莲儿的手道:“我该走了。静姝新丧,娘娘一定甚为忙碌。”说着,握一握颖嫔冰凉的指尖,“妹妹不要太伤心了,也不要多想,更不必怕。”
颖嫔目光一软,含泪唤道:“姐姐……姐姐只管安心养病,我一会儿会派人去太医院传那位方太医去给姐姐复诊。姐姐病中,实在不该如此伤怀。”
魂不守舍地回到漱玉斋,猛然只见芳馨、绿萼和小钱三人笑盈盈地站在一棵低矮的翠柏旁迎接我,我大喜过望,心头一松,人也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
悲喜交加之间,在黑暗中猛然见到一束天光。细尘幽浮,清晰可见,似久旱之后的点点雨珠。我不顾太医的嘱咐,提气奔了过去,只觉身子无比轻捷,脚步也不再虚浮无力。我欣喜地伸出手,就像幼时在檐下伸出双臂迎接飘落的梨花一样。
那光是一道门,紫菡就在门的那边。她身着淡紫衣衫,盈盈而立,像树梢上含苞待放的丁香。紫菡端庄宁静,微微一笑道:“玉机姐姐,你来了。”
踏入那道门,紫菡却不见了。光亮陡盛,刺得我睁不开眼。仿佛还是那个冬天,冰雪茫茫的金沙池边,三位公主的遗体并排躺在湖边。自喜而惊,我又退回了黑暗之中,却见脚下的无底深坑中,仿佛有少女伴着凄厉的呼救声在哀哀哭泣。是红芯的声音,她不就是跌在捕兽坑里摔死的么?
原来不论进退,不论明暗,我俱是如此惶恐,如此不堪。“四牡倦长路,君辔可以收”[66],我分明是收辔已无时,控缰无所藉。
缓缓睁开双眼,却只见小莲儿带着两个宫人守在一旁。见我醒了,小莲儿关切道:“姑娘总算醒了,还好并不太久。”
我侧头一望,见芳馨和绿萼都不在,不禁疑心我晕倒之前是不是看错了人,忙问道:“芳馨姑姑还是在掖庭属么?”
小莲儿扶我靠在她身上,微笑道:“芳馨姑姑、绿萼姐姐和钱公公都回来了,姑娘刚才不是都瞧见了么?”
我欣然一笑:“姑姑在哪里?”
小莲儿笑道:“才刚方太医来瞧过,说姑娘要多卧床休息,姑娘还是再躺一会儿,过一时再见不迟。”说罢不由分说扶我躺下,又道,“芳馨姑姑和绿萼姐姐听说静姝娘娘殁了,就先赶去章华宫了。说是姝媛是不准停灵在内宫,若不赶紧去,天黑时静姝娘娘就要被送出宫了。”
冰凉的泪水浸湿绣枕,将一朵宜喜宜嗔的桃花染得幽暗深沉。小莲儿拿了帕子给我拭泪:“姑娘还病着,还是少些伤心吧。”
我在枕上别过头去,泪如泉涌。青纱帐宛如阴沉的天空,牢牢迫在头顶,教人透不过气。小莲儿本来强忍着,这会儿也终于痛哭起来:“奴婢从没有见过人是怎么……过去的。”
我叹道:“她认我做姐姐,临去之前,却连一声姐姐也没来得及唤出来。是我对不住她。”
小莲儿听了,哭得更加厉害,连她身后的两个宫人都陪着哭起来。忽听寝殿外面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小莲儿,你糊涂了,姑娘身子不好,你怎能招她哭?!”
小莲儿忙收泪,惊恐道:“是。奴婢错了。”
芳馨冷冷道:“你们都出去,到外面跪半个时辰。”
我忙道:“那又何必——”
芳馨看我一眼,不容我反驳。向来我身边的宫人都是芳馨在管束,我也不好干预,于是将后半句话咽入腹中。待众人都散了,芳馨方唤进绿萼和小钱,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方围在我的床前,喜极而泣。
我一手拉住绿萼,一手抹去脸上的泪水:“我躺在这里,你们在下面磕头,好像是我死了一样。刚才姑姑不让小莲儿哭,如何自己又哭起来?”
芳馨从袖中掏出一幅皱巴巴的绢子擦眼泪:“姑娘年纪轻轻的,说这些也不忌讳!”又道,“是奴婢失了分寸,一会儿也自去外面和小莲儿一道跪着。”
我摇摇头,望着绿萼和小钱道:“因为我的缘故,教你们受委屈了。”
小钱又哭又笑,眉眼挤作一团:“奴婢在掖庭属并没有受委屈,倒教大人为奴婢操心,病成这个模样,奴婢该死。”
绿萼只哭得说不出话来。我扶着她的手慢慢坐了起来,拿过枕畔的锦帕,却无力举手。只得将帕子丢在绿萼怀中,低低道:“回来便好。”抬眼只见绿萼颈下的碎发中还沾着两根又细又短的稻草渣,不由心疼道,“这几天你们在掖庭狱中,着实辛苦了,下去洗漱歇息吧,我这里暂且不必你们服侍。”
绿萼道:“姑娘还病着,怎么能离了人?奴婢要留下来照料姑娘。”
芳馨面色憔悴,目光却愈加敏锐:“绿萼且歇一宿,明天值夜。”绿萼还要再说,却见小钱拉了拉她的衣袖,两人站起身来,躬身退出寝室。
天色暗了下来。芳馨拧了一个热巾,轻轻擦拭我脸上和手上的泪痕。我躺在昏暗的床帐里,想要努力看清她的脸。她的面孔却恰到好处地隐在背光之处,鬓边的一枚银钗仿佛凝住了屋子里仅有的一片天光。
我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芳馨柔声道:“才交酉初一刻。”
我叹了一声:“酉初一刻而已,天色便这样黑了。”
芳馨道:“如今是冬令,天黑得快。姑娘要传晚膳么?”
我摇头道:“扶我坐起来吧。”
芳馨微笑道:“太医说要多躺着。”
我淡淡一笑:“坐起来,才好听姑姑说话。”
热巾在我手背上一滞,像熨帖在心头的一抹暖阳。芳馨将桃花枕竖了起来,扶我坐好。她靠近我的那一刻,我闻到一丝熟悉的气息。幼时在狱中,母亲怀里的悲伤、惊恸、幽怨和衰败,便是此刻她身上的气息。我凝视着芳馨道:“姑姑仿佛哪里变了。”
芳馨拉过我的手,如平常一样轻轻按摩手厥阴心包经,闻言一笑:“奴婢哪里变了?”
我笑道:“变得越来越像个姑姑了。”
芳馨嗤的一笑:“姑娘是怪奴婢责罚小莲儿她们么?”
我欣慰道:“姑姑赏罚分明,自然是好的。姑姑在监牢中委屈数日,看来颇有所得。”
芳馨的笑意满含冰冷的透彻:“坐过牢,才知道人生中的幸事并非必然,也才更明白姑娘所言‘君子当自强不息’是什么意思。”
我反手握住她修长的手指,自帐中探出头来:“事不躬亲,总是不信的。”
我从没有对芳馨说过我幼年时曾随母亲在刑部一间低矮潮湿的监牢里生活过。玉枢在狱中病得厉害,她已全然不记得这段日子。我却记得甚是清楚。芳馨仿佛在我的笑容中探知到什么,目光幽沉如渐暗的窗纱:“姑娘年纪轻轻,却早有领会。不然也不能如此安静沉稳,远胜同龄的女孩子。”
我心头一酸,叹道:“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芳馨颔首道:“越早领会,越是幸事。”说着目光转柔,感慨道,“这一次在掖庭属并未受罪,一半是掖庭令施大人英明仁慈,还有一半要多谢姑娘才是。”
我诧异道:“谢我?”
芳馨半倚在床榻边,整一整榻下的衣裙,拈去裙角上的一点灰渍:“姑娘忘记了,从前掖庭右丞乔大人,可是一个酷吏。姑娘查俆女史之案时,文澜阁的韩管事没少吃苦,一双巧手都废了。若不是姑娘逼走了他,即便施大人英明,李大人肯照拂,奴婢和绿萼、小钱想要毫发无伤地出来,也是无望。况且……”顿了一顿,又道,“姑娘是女中君子,所以他们无论问奴婢什么,奴婢都能答得问心无愧。”
芳馨年纪最长,又是我的心腹,常日里与我交谈最多,想来掖庭属问她也问得最深入。她既能承受住掖庭属的拷问,安然回到漱玉斋,自是威望大涨,再也不比从前了。
屋里迅速暗了下来,我和芳馨静静相对,连彼此的神情都看不清楚了。然而我并没有命她掌灯,她似乎也并无此意。咫尺相对,却又彼此不见,仿佛是深潭静水中两尾相忘于江湖的鱼。两尾鱼俱是孤独的。
坐了一会儿,果觉疲累,索性歪在枕上。我摸索着枕上潮湿的桃花,苦笑道:“你们能这样快便从掖庭属出来,恐怕是托了紫菡的福,若不是她……”说着冷哼一声,“妃嫔在掖庭属小产,他们还不知要慌乱成什么样子,哪里还有工夫来审你们?”
芳馨哽咽道:“姑娘所言甚是。是静姝娘娘代奴婢们受了所有的苦。从前静姝娘娘叫小西,姑娘为她改名为紫菡,是盼望她的命运与红叶与红芯不同,谁知道……”说罢重重叹了一声,低头拭泪。
我合目叹道:“时也?命也?在我身边服侍的人,各个落得如此下场。都是我害了她们。”
芳馨忙道:“姑娘有什么错?这都是老天爷的意思。”
我一哂:“老天爷的意思?”皇太子的暴毙是老天爷的意思。若非如此,皇后不会失宠,慎妃没有必要自尽,周贵妃不会远走,高曜更没有被皇帝质疑的资格,我亦不会有启春口中苦尽甘来的恩宠。而紫菡,即使因胎不归宫而死,也会死在皇帝的身边,博得他无限的怜悯。
今日的一切,都因太子之位的忽然虚悬而起。果然都是天意!
芳馨道:“当年红叶随俆女史而死,那俆女史可是代皇后罹难的。若说代人受过,那皇后又有何过?只因陆大将军处置了一个督粮官,皇后便险些遭他妹妹行刺。如此说来,皇后也是代兄受过。可大将军依军法处置,又有何过?”芳馨的声音在暗夜中显得邈远而幽沉,仿佛有千钧之重,“可见,有些人生来就是代人受难的。越是卑贱,越是如此,这才是老天爷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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