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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师(出书版)——小伍

时间:2017-11-07 20:14:18  作者:小伍

  正用早膳,只见上次来请我去梨园看戏的小内监又来了。芳馨笑道:“这次来漱玉斋又为了什么?莫不是你们康总管又请我们姑娘去看戏么?”
  那小内监躬身笑道:“姑姑料事如神。康总管说,《宪英劝弟》这出戏照大人的意思改了戏词,请大人再去听听。”
  我啜着粳米白粥,好一会儿才道:“好。你先去,我即刻便到。”
  那小内监本来垂头不敢看我,忽听我应了,顿时舒一口气道:“奴婢这就回去复命。”说罢一溜烟去了。
  芳馨道:“姑娘几时叫他们改戏词的?奴婢日日陪伴姑娘,怎么不知道?”
  我推了碗箸道:“我哪里得空叫他改戏词呢?”
  芳馨一怔,不解道:“那康总管请姑娘去梨园,究竟是什么意图?”
  我哼了一声:“姑姑随我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梨树上的绢花虽没有拆下来,却已经泛黄了。似有若无的香气暗暗浮动,像是冬日里难得蓬勃的阳光中幽游的细尘。台上有一生一旦在披着水袖踏着云步,相携而唱。台下不远处,却有几个新徒正抱了青色的被褥出来,搭在梨树之间的长绳上,正要拿棍子拍,见我和康总管来了,忙袖手退下。走得近了,能嗅到尘世中沧桑的味道,裹挟着台上眉目间旖旎的眼风,天上人间。
  康总管叫过一个正在走边的少年武生:“叫台上唱一折《宪英劝弟》的《惊变》来听。”说罢又向我笑道,“朱大人稍待,一会儿他们就能唱起来了。”
  我见他如此随意,可见并没有请我看戏的意思,于是笑道:“今日倒不见梁旦?”
  康总管的笑口像是用刀在西瓜上刻下的半月形:“梁师傅昨日在家中吃咸了,今天一来梨园便不停地咳嗽啐痰,奴婢见他唱不得,便请他回家去歇着了。”
  我笑道:“这位梁师傅怎么不晓得爱惜自己的嗓音?”
  康总管无奈道:“太后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奴婢们就更是随他去了。听说这位梁师傅是个孝子,为母亲守墓三年不食荤腥,也不唱戏。出了孝也还是粗茶淡饭的,整日吃咸菜。倒把宫里的那些月例都拿出去分给弟弟妹妹置产业了。听说他的弟弟在城外颇买了些地,两个妹妹也都嫁得很体面。这些全靠他一个人辛苦学戏唱戏挣回来的。”
  我颇为惊奇,满怀敬意道:“梁师傅倒有古时孝子之风。”
  康总管道:“最奇的是,从前他娶了一个妻子,因为对他整日贴补弟弟妹妹甚是不满,梁师傅一怒之下便将这个女子休了。也就是去年的事情。至今未有续弦呢。”
  芳馨啧啧称奇:“这位梁师傅是个好儿子好哥哥,可是对妻子未免就不公道了。”
  梁总管一打嘴道:“尽说这位梁师傅了,险些忘了要紧事。”说罢将右手一引,躬身道,“请大人随奴婢来。”说罢率先往梨园的东北角走去,在我上次遇见睿平郡王高思诚的小院落前站住,“请大人恕罪,芳馨姑姑得留在外面等候。”
  未等芳馨开口,我忙道:“姑姑且先随康总管去用茶,我自己进去就好。”芳馨虽然担心,却也无可奈何,只得随康总管去了。
  我推开虚掩的门,只见上一次那个舀水喝的青衣小厮恭恭敬敬侍立在门口,见我进门忙躬身行礼。他也不多话,只将我引进那排低矮的小屋。但见一个笔直修长的青色背影面北墙而坐,听见我进屋的声音,忙站起身道:“小王在此恭候多时了。”
  原来是睿平郡王高思诚。我屈膝行礼,微笑道:“劳王爷久候,玉机失礼。王爷今日是进宫来听师师傅奏琴的么?”
  高思诚道:“朱大人既肯来梨园,当知道小王所为何事。”
  这间低矮的房间只有两张长几对面摆放,各摆了一张琴。北墙下立着一扇高逾屋顶的雕花屏风,南窗下摆着青铜三足菊花香炉和一套龙泉青瓷茶具。阳光透过窗纸和香烟,缓缓掠过闪亮的琴丝,七根琴弦宛如被拉扯得极细极长的平淡时光。我叹息道:“康总管谎称请我看戏,我便猜到是王爷来了。王爷是为了昌平郡王殿下和于锦素么?”
  高思诚道:“不错。四弟已进宫见过母后、皇兄和皇嫂了,可惜……小王听闻朱大人深得皇兄喜爱,所以冒昧相求。”说罢躬身一揖,“请朱大人代四弟在皇兄面前美言几句,小王与四弟感激不尽。”
  我还礼道:“玉机人微言轻,恐无能为力。再者,玉机已与于姑娘绝交,只怕有负王爷嘱托。”
  高思诚举目望了我片刻,无奈道:“如此,请恕小王唐突。劳大人奔波,小王万分抱歉。”
  我叹息道:“想必王爷知道于姑娘因何被问罪。此事连太后与皇后都无能为力,玉机又何敢置喙?”
  忽见屏风后转出一个面色膛黑的蓝衣青年,嘿嘿冷笑:“朱大人还没有嫁给皇兄,倒学得他一身冷酷无情的性子!”原来是昌平郡王高思谊。
  未等我答话,高思诚便蹙眉唤道:“四弟!”
  我也不恼,只屈膝行礼道:“王爷万福。王爷方才说玉机冷酷无情,玉机实不敢当。玉机若真如王爷所说,当初于姑娘干犯宫规的时候,玉机就该坐视她被贬出宫,倒也省去今日一番口舌了。”高思谊顿时语塞。我又道:“玉机与于姑娘绝交,全因慎妃之事。我若为她求情,将置枉死的慎妃于何地?置弘阳郡王于何地?玉机并非无情,只是不敢因情枉法,一错再错。且王爷素与慎妃娘娘亲厚,王爷又何忍?”
  高思谊双目一黯,无奈还礼道:“孤情急无礼,大人原宥则个。”
  我忙道:“不敢当。王爷待于姑娘一片真心,玉机知道。”
  高思谊道:“即使皇兄不允,孤还是会再去恳求。”
  我叹息道:“王爷如此爱重于姑娘,是于姑娘之幸。愿王爷此番真情,能打动陛下。玉机告退。”说罢也不看两人,低头退了两步,转身走出小屋。
  慌忙逃出小院,我不觉一哂。我虽不肯嫁给他,但若不是借了他的权势,今日我何敢对两位郡王冷言冷语?
  从梨树林中穿出,日已中天。芳馨连忙上前扶着我道:“姑娘总算出来了。”
  戏台上,司马懿正站在三尺高的城墙上义正词严地数落城下的曹爽。当时曹爽和天子出城祭扫先皇陵墓,却被司马懿关在城门外。辛宪英闻得此事,便道:“事有不可知,然以吾度之,太傅殆不得不尔。明皇帝临崩,把太傅臂,属以后事,此言犹在朝士之耳。且曹爽与太傅俱受寄托之任,而独专权势,于王室不忠,于人道不直,此举不过以诛爽耳。”司马懿闭城门而拒天子,分明大不敬。辛宪英深知曹爽不是司马懿对手,所以审时度势,对弟弟辛敞说了这一番冠冕堂皇的话。
  在锦素之事上,我就是城楼上居心正亦不正的司马懿,也是心中明晰、口中混沌的辛宪英。
  我看一眼目光闪烁的康总管,满心沉重道:“我在里面听师广日师傅弹了一阙。当真动人情肠。”


第四十章 鉴明尘垢
  回到漱玉斋,芳馨也不多问,只服侍我洗手更衣。我正要用膳,颖嫔身边的辛夷姑姑来请安。我笑道:“姑姑贵人事忙,未知有何指教?”
  辛夷道:“奴婢是来给漱玉斋送年赏的。”
  我笑道:“这样的小事怎敢劳动姑姑,我派人去内阜院领便是了。”
  辛夷道:“娘娘说,大人是贵人,年赏是自守坤宫以下的第一人。自然不能怠慢。”
  我微一冷笑,随即缓和了笑意道:“颖嫔娘娘这些日子好么?”
  辛夷垂首道:“大人面前,奴婢不敢隐瞒。娘娘这些日子心里不大痛快。”
  我举箸暗叹:“前些日子蒙娘娘不弃,命玉机去章华宫相陪用膳。可惜玉机冗务缠身,不能奉命,甚为惭愧。劳姑姑回去请问娘娘,玉机今晚想去章华宫,不知娘娘可能拨冗一见?”
  辛夷微露喜色,敛衽道:“是。”
  午歇起身后,天很快便黑了。我来到章华宫的时候,颖嫔亲自带了辛夷和淑优在西配殿外等候。只见她身着如意云纹长袄,淡淡的桃红色呵气可褪。螺髻上只簪了一朵粉白宫花,脑后两绺白绿流苏垂下,像春日细密的雨丝落在她雪白的后颈。
  行过礼,颖嫔笑道:“姐姐总算肯进我这章华宫的门了。”说着携起我的手,将我引进南厢,又道,“我知道姐姐爱吃清甜的。最近宫里新晋了一班江南御厨,且试试他们的本事。”
  我和颖嫔默默不语地用过膳,于是各自浣手饮茶。颖嫔脱去了外面的长袄,只穿了一件淡绿色的绸衫,不饰花纹。碧莹莹的茶汤倒映着青铜九枝莲花烛台上明亮的火光,宛如星辰坠落,顾盼踌躇。颖嫔道:“姐姐今日肯来,想是有所指教。易珠洗耳恭听。”
  我淡淡一笑道:“不敢,偶有心得而已。只是我说了,妹妹可不要生气。”
  颖嫔道:“姐姐肯指教,易珠感激不尽。”
  我低头拨弄着腕间的青玉镯,轻声道:“近日因于锦素之事,我偶然间听陛下提起当年的事情。原来,他是知道的。”
  颖嫔初时不解,细细想了半日,慢慢现出惊疑失望的神情:“姐姐是说……我不得恩宠,是因为我和于锦素之事么?”
  我叹息道:“妹妹是知道李广和白起的事情的。”
  颖嫔哭笑不得:“李广因杀降而不得封侯,白起因坑杀长平之战中投降的四十万赵军落魄而死。我史易珠何德何能,竟能与二位良将相较。姐姐太看得起妹妹了。”
  我心中恻然:“妹妹如今知道了,可有什么应对的法子么?”
  颖嫔侧过头去,几欲流泪:“都到了这步田地……”说着深吸一口气,向我微笑道,“请姐姐指教。”
  我双眸微合,凝神道:“我有一个办法,妹妹信我,我才能说。”
  颖嫔道:“我和姐姐相交多年,怎能不信姐姐?”
  我肃容道:“陛下和妹妹各自忙碌,平日里见面甚少,即使妹妹真心改过,陛下也不会知道。妹妹何不推却嫔位,自请为女御,在定乾宫服侍起居?”
  颖嫔眉心一跳,目有疑色:“姐姐当真这样想?”
  我微笑道:“你若与陛下朝夕相处,日后也许会分得些许宠爱。若有宠爱,还怕没有内府大权、荣华富贵?你若不肯放弃当下的嫔位,便永远不能希冀宠遇。这中间的利害,妹妹细想。自然,若妹妹觉得这个办法不好,权当清风过耳。”
  颖嫔一怔,叹道:“多谢姐姐……”
  从章华宫出来,芳馨道:“奴婢瞧颖嫔娘娘自册封之后,仿佛不爱穿鲜亮的衣裳了。”
  我笑道:“地位卑微的人爱穿华衣,是为了不叫自己心怯。如今身为妃嫔,自然是用不着了。”
  芳馨道:“姑娘说的法子,奴婢觉得很好。颖嫔娘娘会用么?”
  我望着空渺漆黑的夜空,叹息道:“自从做了嫔妃,她从前的霁月光风,都变成了一肚子酸水,当真可惜。出身卑微是颖嫔最大的痛处,用不用,随她吧。”
  回到漱玉斋,正要就寝,忽闻小简来了,于是匆匆梳头更衣下楼相见。小简见了我也不行礼,肃容道:“圣上有旨,着漱玉斋女丞朱氏明日戌时正前往定乾宫御书房共参事宜。”
  我躬身道:“臣女领旨。”小简这才行了一礼,我还礼道,“未知陛下因何事传召玉机?”
  小简道:“刑部的郑大人已将奚桧审讯完毕,陛下命他明日晚膳后进宫呈报此事,所以请朱大人去御书房一道参详。”
  我只穿着一件淡紫色的窄袖翻领长衣,随意在颈后绾了一根长簪。小简将我上下打量一遍,笑嘻嘻道:“奴婢就说,陛下是最信任大人的。”
  我不觉冷笑:“简公公何出此言?”
  小简微微一笑道:“上一次郑大人进宫回事,陛下不也请大人去听了么?若非信任大人,怎会请大人聆听机密?”说着眸光一动,口角一颤,“何况,若非陛下信任,大人这会儿早就在定乾宫回话了,哪里还能安寝呢?”
  我见他笑意不善,不由心中一跳:“此话怎讲?”
  小简道:“大人今日午初之前去了一趟外宫梨园,不知所为何事?”
  我微笑道:“玉机是去看戏的。”
  小简道:“大人就没有遇见别的什么人么?”
  我笑道:“无非是康总管、乐师和戏子们,不知公公所指何人?”
  小简道:“今日掖庭属侍值来报,说睿平郡王和昌平郡王巳时前便由西北门进了宫,却直到午时才去向两宫请安。大人猜一猜,午时之前两位王爷身在何处?”
  我悚然一惊。宗王妃主进宫请安乃是极平常的事情,何至于掖庭属侍值要将两位郡王进宫的时辰和路径这样琐碎的小事向皇帝禀告?如果他们的行踪一直在侍卫的监视之下,那么他们几时进入梨园,几时命梨园的康总管前来漱玉斋请我,我几时出入梨园,皇帝此刻都清清楚楚。
  信任?他何曾信任过我,又何曾信任过任何人?
  我心念一闪,从容道:“玉机今日在梨园看了一出《宪英劝弟》。这出戏是御赐,玉机感怀天恩,自那日看了以后,便念念不忘。恰巧今日康总管来,说这出戏改了几句词,请我去参详。玉机这才去了梨园。难道这其中有什么不妥么?这与两位王爷午时之前身在何处有何关联?”
  小简恭谨道:“不瞒大人,两位王爷在大人去看戏之前便进了梨园,直到大人回宫,才去了济慈宫。大人在梨园竟没遇见两位王爷么?”
  我反问道:“简公公此番问询,是圣意么?”
  小简忙道:“是奴婢自己好奇,所以斗胆请问大人。大人勿怪。”
  我摇头道:“玉机不曾遇见两位王爷。”
  小简一怔,垂头道:“多谢大人赐教。请大人明日一定准时前来。奴婢告退。”说罢躬身而退,小钱送了出去。
  芳馨目送他的背影,不悦道:“连陛下都没有传姑娘去问,这简公公当真多口!如此口不择言,泄露圣意……”
  我将青瓷手炉重重顿在桌上:“小简在定乾宫服侍这几年,什么可以说,什么不能说,他很清楚。他多口,也是代他问的。”
  芳馨忙道:“可是方才姑娘问他,是不是圣意,他……”
  我冷笑道:“他有刑部、御史台、掖庭属,有郑新、施哲、李演,还有简公公。何须亲口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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