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馨道:“姑娘何必自责?奴婢有一语相告。”说罢左右看一眼,确认无人在左近,方才轻声道,“红叶小时顽皮,曾不慎跌入池中,幸好命大被人救了,这才活了下来。从此小心谨慎,再也不敢戏水。但凡有水的地方,若非万无一失,她绝不靠近。因此她的父母十分疑惑,她怎会溺死在文澜阁的浅池中。不过事已如此,他们也只当是女儿的命数如此。”听闻“命数”二字,我不觉冷笑。
不一时,丫头将印取了来。按过印,我使人将画拿去如意馆裱褙。转眼快到晚膳时分,锦素与史易珠都告辞去了。
晚间待众人都散了,我连绿萼与芳馨都遣了出去。开了柜门,取出周贵妃的画像,叠成手掌般大小,在烛焰上烧成灰烬。焦屑盛在粉青釉三足笔洗中,注入清水,轻轻荡起,最后倒入恭桶之中。接着挥笔画了一幅皇后的站像,题款下写上“咸平十年四月初五敬绘供奉”十二个字,放在柜中最高处。最后绘了一幅玉枢身着隐翠的画像,平铺在一叠厚厚的画纸之上。
待锁好柜门,已是亥正时分。我打开隐翠香囊,倒出散香,将木柜钥匙放了进去,方才唤人进来梳洗。
翌日清晨,从定乾宫的大书房出来,我照例去思乔宫问候陆贵妃。陆贵妃仍是静养,不见客。
回到长宁宫,我携了一本《新语》[34],带绿萼去了益园。这本《新语》是启春贺我入选的礼物,是极为难得的古抄本。我斜倚在紫藤花架下,一边读一边默记。但见长天碧云,镜水紫英,清宇白石,飞檐朱栋。犹记与嘉秬相约读书畅谈,佳人已逝,忽忽空景难耐。
忽一阵风吹过,但觉满目飞紫,疏疏两三点落书页上,遮挡了原本就并不清晰的字迹。我站起身来,轻轻将裙上与书上的花瓣抖落。一瞥眼,忽见一双靛青金丝龙纹靴缓缓走近,心中一跳,忙伏地叩拜。此时皇帝刚刚下朝,本该在宫里处置政务,不知为何竟来了益园。手中一滑,书掉在了地上,轻尘荡起落花,滑落在皇帝脚边。
一只白皙修长的右手捡起了地上的《新语》,接着传来两声纸张的脆响。皇帝道:“平身。朱女巡小小年纪,竟看这样的书。”
我站起身来,垂头不语。皇帝坐在花下随手翻书:“这也是文澜阁的藏书?”
我恭谨道:“启禀陛下,这是友人所赠。”
皇帝笑道:“朕瞧你也看了半本了,不知有何心得?”见我迟疑,又道,“只管说便是。”
我微笑道:“臣女最向往黄老的无为而治,便是陆生所说,‘道莫大于无为,行莫大于谨敬,何以言之?昔虞舜治天下,弹五弦之琴,歌《南风》[35]之诗,寂若无治国之意,漠若无忧天下之心,然天下治’[36]。”
皇帝哧的一笑:“若吹吹南风,天下便可垂手而治,那做皇帝岂不是很容易?”
我心中一凛:“臣女失言。”
皇帝合上书:“朕听闻你殿上应对,说的是礼乐之不能,刑法之当行,可见你喜好刑名术法之学,怎的今日又说黄老?”
南风醺然,解愠阜财。我澹然一笑:“礼乐禁于先,刑狱惩于后,一先一后不可偏废。礼乐宣德教化,刑法惩奸除恶,双管齐下,方成大道,骈驷洒然,畅行无阻,如此方可无为而治。无为而治乃是治国之化境,而非可凭借的手段。”
皇帝一怔,随即笑道:“这话朕从未听过,倒有些新意。那你再说说,秦为何覆亡?”
我略略思想,说道:“陆生所论,秦以极武苛刑,横征暴敛而亡,虽并无不对,只是如隔靴搔痒,听上去不够痛快。还是后世贾生的一句‘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臣女以为最切中要害。”
皇帝笑道:“这句话就无趣了。”
我躬身道:“臣女学识浅陋,有辱圣听。”
皇帝将书递还给我:“朱女巡纵论天下,倒像个女甘罗。”
我愈加恭谨:“甘罗十二岁为策士,臣女徒作空论,不如甘罗远矣。”
皇帝笑道:“怎知你不如甘罗?”顿了一顿,又道,“你可知甘罗有何轶事?”
我虽不明其意,仍答道:“秦燕交好,欲合谋共伐赵国。文信侯吕不韦命张唐相燕,张唐因伐赵与赵国结仇颇深,而去燕国必经赵国,因此张唐推辞。文信侯虽然不快,却也没有勉强他。当时甘罗只有十二岁,却已做了文信侯的策士。甘罗劝张唐道:‘卿之功孰与武安君?’张唐道:‘武安君南挫强楚,北威燕、赵,战胜攻取,破城堕邑,不知其数,臣之功不如也。’甘罗又道:‘应侯之用于秦也,孰与文信侯专?’张唐道:‘应侯不如文信侯专。’甘罗道:‘卿明知其不如文信侯专与?’张唐道:‘知之。’甘罗道:‘应侯欲攻赵,武安君难之,去咸阳七里而立死于杜邮。今文信侯自请卿相燕而不肯行,臣不知卿所死处矣。’张唐恍然大悟,立刻整装上路。”
皇帝抚掌笑道:“好!一字不差。如今有一件事情,朕正思得一甘罗。”
我忙道:“臣女愿效犬马之劳。”
皇帝道:““长宁宫的乳母王氏,骄狂辱上。朕本想严惩,又恐皇后不快。然而此事竟为朝臣所知,如今谏官的奏疏都上来了,街闻巷议,如沸如羹。朱女巡就做一回甘罗,好好劝一劝皇后。”
我与王氏不合,阖宫皆知,若我劝服皇后将她逐出宫去,众人会以为我挈怨报复。若不能劝服皇后,王氏将更加憎恶我。然而不待我分辩,皇帝又道:“你是皇后宫里的人,你的话,皇后会听。”说罢站身道,“摆驾回宫。”
我连忙下拜恭送皇帝。皇帝走出几步,李演在旁掩口轻笑:“益园有花,还有女甘罗,陛下当常来走走才是。”皇帝嘿的一声,拂了李演一袖子冷风,疾步而去。
绿萼这才扶我起身,一面问道:“姑娘真的要劝皇后娘娘将王氏驱赶出宫么?”
我冷笑道:“我是‘皇后宫里的人’,我不劝谁劝?”
绿萼道:“如果皇后不允,那该如何是好?”
帝后夫妇六载,皇帝竟不愿亲口除去王氏。礼敬情薄,可见一斑。我低头拂去书上的尘土,淡淡道:“没有如果,王氏一定要出宫。”
回到长宁宫,芳馨听说益园之事,不禁笑道:“姑娘果然神机妙算。”
我叹道:“何来神机妙算?我借熙平长公主之口将王氏羞辱贵妃一事宣诸于朝,本以为圣上迫于时论,会下旨赶走王氏。谁知这事竟落到了我的头上。”
芳馨道:“显见得陛下并未将二皇子放在心上,这样一个人在二皇子身边,陛下倒也不急。”
皇帝心中只有宠妃周氏所生的皇长子高显,别的皇子太出色,于高显反为不美。表面舐犊情深,实则主次已分。
我叹道:“我们的命途,都系在二殿下的前程上,我绝不容许王氏这样的人在二殿下身边。你们先下去吧,我要好好想一想。”
下学回宫,高曜便嚷着独自用膳,很是无趣。王氏虽拦着,但小孩子天性爱热闹,被拘了这十几日,早不耐烦了。午歇起来,高曜说他与高显约定在花园玩耍,非要我陪他同去。我无奈,只得又拿了《新语》,随他去了益园。
高显还没有来,高曜便脱了外袍,和芸儿一起自拿了小铲子掘蚂蚁窝。我仍是坐在紫藤架下看书。
紫藤花囊鼓起,如铃坠藤,又如飞流泻玉。前人诗云: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37]说的正是紫藤胜景。
小池波光粼粼,九曲长桥如带不绝。南墙下是一道游廊,通向花园西南角和东南角的月门,墙后便是守坤宫的后花园。湖心的芦苇滩上,雌天鹅伏在木屋之中,雄天鹅引颈踱步。
绿萼奇道:“午前咱们走的时候,这两只天鹅还在水里游着,怎么这会儿有一只动也不动?难不成是生病了?”
我笑道:“天鹅常在四月间下卵,这会儿恐怕那只雌的在孵卵,雄的在警戒。”
绿萼笑道:“这天鹅好似人一样,也是男主外,女主内。”
我微笑道:“天鹅是恩爱忠贞的鸟儿,雌雄天鹅结成终身的伴侣,永不变心。”
绿萼道:“如果世上的男子都和这只雄天鹅一样,一生只娶一位夫人,这世间就不会有那么多伤心女子了。这叫‘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顿时笑了出来。绿萼顿时红了脸道:“是奴婢说错了么?”
我摇了摇头,曼声吟道:“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38]
绿萼的脸更红了:“姑娘吟诗,奴婢可听不懂。”
“这是《诗》中的《击鼓》一篇,满满都是征夫之苦。‘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两句,便说的是兵士之间同生共死的情义,可不是夫妇白头到老的意思。”
绿萼低头道:“奴婢无知,还请姑娘指教。”
我笑道:“无妨,毕竟你没有读过书。你若想学,我就教你。”
绿萼粲然一笑:“姑娘不嫌奴婢蠢笨,奴婢就跟着姑娘学一辈子。姑娘将来做了状元夫人,奴婢也要跟去服侍姑娘。”
我掩口失笑:“怎见得我能做状元夫人?”
绿萼道:“姑娘的学问这样好,连陛下都说姑娘是女甘罗,自然要状元才能配得上。”
我更是好笑:“你可知道甘罗是谁么?”
绿萼道:“奴婢不知道,可陛下是在夸姑娘,这奴婢还能听得出来。”
我望着那对天鹅道:“我不稀罕做状元夫人……”
绿萼奇道:“姑娘连状元夫人也瞧不上,难道是想做皇后和贵妃么!”
我忙掩住她的口:“不可胡言乱语!”
绿萼一吐舌尖:“奴婢失言。”
我轻轻道:“我并不想做宫妃,以后别再说这个了。”
说话间,远远只见锦素带着高显自西南角门走进益园。锦素身着樱色锦袄和牙白纱裙,脚面上垂着八枚白玉水滴坠裾。她身后的乳母身着淡绿纱衫半袖,发中一枚绿宝石花簪在阳光下宛如一泓深潭静水。高显远远看见高曜,便甩脱乳母的手,飞奔过来。那乳母追上他,哄他脱掉了他身上的锦袍。高显和高曜都只穿着衬衣,一人拿一柄弹弓打鸟。
锦素上前笑道:“老远就看见你们主仆两个在说体己话。”绿萼起身来让座。
我笑道:“今天倒巧,你也陪大殿下来花园玩耍。”
锦素拨弄紫藤花鼓胀的花囊,说道:“殿下说和二殿下约好了,一定拉着我和温嬷嬷来,只好来了。几日未见,已是‘绿叶成阴子满枝’了。”说罢拾起脚下的小石子,远远抛入池中。扑通一声轻响,雄天鹅转过长颈盯着我们。
只见她裙下的白玉坠裾,溶溶如月,蔼蔼似雾,成色不逊于高旸赠与我的白玉珠。如此好物,却只坠于裙下,当真可惜。我不禁好奇道:“这套白玉滴子倒好看,往日从没见你用过,是周贵妃才赏下的么?”
锦素的脸微微一红:“这是易珠妹妹所赠。我本不想要的……”
我笑道:“史妹妹府里的,自然都是好的。”
锦素道:“我记得初见姐姐时,姐姐一身紫衣,戴着紫晶滴子,怎的这些天来,从没再见姐姐戴过?”
我笑道:“宫中尚白,紫色滴子太过显眼。”
忽听几声大叫,转眼只见高曜与高显扭在了一起。王氏和高显的乳母温氏只当他们和平常一样戏耍,只是跟着,也不出手分开他们。忽见高显趁高曜背对他时,双手自高曜胁下穿出,扳住高曜双臂,将他的双手反扭在身后,接着双臂运劲一推。只听砰的一声,高曜一头撞在山石上,顿时大哭起来。
王氏忙扶起高曜,向高显喝道:“大皇子真是越来越不知轻重了!”说罢一手抱着高曜,一手轻轻揉他的额头。温氏拉住高显。高显分辩道:“是他先打我的!”
我和锦素连忙赶到山石下。不知为何,锦素早早停下。我也顾不得她,忙去查看高曜。高曜却将头埋入王氏怀中,哭个不停。王氏身子一转,不欲我看见高曜的脸。我也不与她争,只冷眼看着。
只听温氏道:“殿下又忘记了,要自称孤,‘他’又是谁?要称二弟!”
高显大叫道:“是二弟先打孤的。”
高曜自王氏怀中反驳道:“是皇兄先打我的!”幸而山石光溜,小孩子力气又小。高曜的额角微微肿起,只蹭破一点油皮,并未流血。我顿时松了一口气,回想起高显那一记振臂推掌,当是武术。
两个孩子怒目相向,眼见就要大吵起来。乳母温氏忽然扳过高显的身子,肃容道:“修武应先修德,殿下难道忘记贵妃的教导了么?修武有四戒,第四戒是什么?”
高显见她疾言厉色,嘴一扁,顿时放声大哭,身子乱扭。温氏牢牢扣住他的双臂,高显终究人小力微,无法挣脱。只得收起眼泪,乖乖说道:“修武四戒,一戒叛师,二戒偷艺,三戒狂斗,四戒欺弱。”
温氏道:“殿下学过武艺,但二殿下并没学过,殿下施展武术推他,便是欺弱。殿下学武,本是为何?难道是为了欺侮兄弟?殿下当向二殿下赔个不是。”
高显虽不服气,却也无力挣扎,主仆二人僵持了好一会儿,高显方无奈道:“孤错了,还请嬷嬷不要将此事告诉母亲。”
温氏这才松了高显的双臂,柔声道:“殿下既知错,便去给二殿下赔个不是。过后大家还是好兄弟,仍旧在一起玩耍。”说罢带着高显走到高曜面前。
高显虽然不情愿,但仍是说道:“孤一时失手,还请二弟宽宥则个。”说罢作了个揖。
王氏一面给高曜擦拭眼泪,一面道:“无心的都这样不知轻重,若有心,还不知怎样呢!”
高曜向高显道:“你也要让孤推一下,孤才饶恕你。”
温氏微笑道:“二殿下要推还,也是应当的。”说罢又对高显道,“扎了几个月的马步,也该让奴婢瞧一瞧殿下的功夫了。”
一语激起了高显的好胜心。高显朗声道:“连锦素姐姐都推不倒孤!”说着果然扎了个马步。
王氏向高曜道:“既然皇兄准殿下去推,殿下便去推。别说一下,十下也行。”说罢提高了声音道,“反正也推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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