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从李演处回来得很早,我走进御书房时,他已经在看封若水写好的奏报了。行过礼,我照旧坐在小书案后处置政务。与皇帝讨论了几件政事后,他命小内监将附在封若水奏报后面的几页白纸送了过来:“这个你也瞧瞧。”这几页纸正是李二井告发昌平郡王的上书,是我一早在小书房处读过的。
我看罢问道:“不知陛下要如何处置?”
皇帝道:“倘若这件事交予你,你会如何处置?”我微微一笑,慢慢折起上书,塞进封套之中。皇帝笑道,“想来你心中已有成算,别只顾笑,说出来听听。”
我站起身,敛容道:“若交予微臣,微臣就判这李二井杖毙。徐鲁识人不明,左迁长史。派钦差去醴陵县,将县衙中一干人等捉拿鞠问。再派一个吐辞清越的使者训诫昌平郡王,若陛下还不放心,就再差一队羽林看管昌平郡王的幽居之所,也就是了。”
皇帝一怔:“你竟不先命人去查问李二井么?”
我恭谨道:“李二井的这封上书破绽颇多,根本不值得陛下派耳目前去诘问。”
“有何破绽?”
“首先,告密者李二井,自称是潭州刺史徐鲁的侍从。照书中所说,徐鲁一年才去醴陵县两次,统共也才四次。也就是说,这个李二井就算每次都跟着主人去看望王爷,也不过四次而已。怎么他说王爷‘常发牢骚之语、怨望之词’‘每日抄剑,若指麾状’‘在院中游走,行诅咒之事’,倒像日日跟随王爷,亲眼所见似的。可见,这封上书极有可能不是他写的。敢问陛下,在醴陵县,谁能把昌平郡王的说话举动都窥伺得一清二楚?”
“自然是醴陵县的一众官员,还有朕派去看守昌平的几个人。”
“陛下圣明。皇上指派去的人直属御前,若要告发昌平郡王,必然光明正大地上书。陛下自会命钦差去查昌平郡王的反状。何必要托李二井的名义从小书房上书?”
皇帝颔首道:“有理。”
“如此算来,便只剩下醴陵县的一众官员了。陛下再看此书的措辞和笔迹,哪里像一个不认字的婢仆所写?告发一个幽禁的郡王,如此机密的事,想必也不会随便找一个不相干的书信先生来誊抄。醴陵县之中,能写出这样的告密信的人,只有醴陵县的地方官。若昌平郡王和潭州刺史真的被定罪,那这个告发的人便是功臣了,也许他就是想从醴陵县一跃而成潭州刺史也说不定呢。”
皇帝笑道:“照你这样说,此人托李二井的名义上书,想做功臣却又不愿担风险,如此躲躲闪闪地试探朕,朕是不会升他做这个潭州刺史的。”
我微笑道:“还有一事。李二井之所以同意用自己的名义写这封上书,主要目的不是告发昌平郡王,而是告发自己的主人徐鲁,告他和昌平郡王‘相谈甚欢’,有胁从谋逆之罪。所以事实应当是,醴陵县中的人想告发昌平郡王博取富贵,李二井想致自己的主人于死地,双方一拍即合,这个李二井就被推了出来。他还以为他会从此发达,却不知,等待他的是杀身之祸。”
皇帝笑道:“是你说要杀他,朕可没有说。”
我恳切道:“所谓‘疏不间亲,远不逾近’[241],陛下真的要被一个刁奴的告密信,令鹡鸰鸣断,太后伤怀么?”
皇帝哈哈一笑:“这样短的一封上书,你只看一遍,就能看出这么多明堂来,怨不得他们说你是宫里的神断。”
我忙道:“微臣放肆。”
皇帝道:“你的处置也颇为有趣。杖杀李二井,惩治徐鲁、鞠问醴陵县令也就罢了,竟还不忘敲打昌平郡王。当真是恩威并施,不偏不倚了。”
我谦逊道:“微臣日日跟随陛下,耳濡目染罢了。”
皇帝道:“也罢,那就照你的意思办吧。”又向小简道,“传御史大夫施哲午后未正觐见。”小简应了,出去传旨。
我笑道:“每逢有这样难办的事情,陛下总是交给施大人。”
皇帝道:“你错了。这件事,朕分明是先交给你办的。你办得很好,甚合朕意。”
我忙道:“谢陛下赞许。”
皇帝道:“你很有天赋,难得又沉稳公允。朕希望你日后规谏曜儿,也能像今日襄佐政事一样,不偏不倚,不遗余力。”
在今晨听华阳公主说了那样一番话以后,他还能这样谆谆叮嘱于我,实在大出我意料之外。眼前顿时模糊,我连忙起身下拜:“微臣遵旨。”
梳洗过了便倚在榻上看书。忽听窗外一阵叽叽咯咯的笑声,畅快得仿佛骤然倾落的高山泉水,一气把我脑中那些佶屈聱牙的字冲了个干净。
一个道:“采衣姐姐,我来推你。”另一个道:“我也来推,一起把采衣姐姐推到墙上去。”
采衣道:“你们只管推,就推到天上去我也不怕。”
我一怔,将书合在胸前:“漱玉斋一向安静,怎么今日天都黑了,还这样吵闹?”
银杏抿嘴一笑:“回姑娘的话,因为沐芳姑姑走了,没人管束了。绿萼姐姐说,她们可以肆意玩闹,不论白天黑夜。姑娘就喜欢听丫头们的笑声。”
我愕然:“沐芳走了?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银杏笑道:“姑娘整日忙于国事,这种宫人之间钩心斗角的事,怎么好拿来烦姑娘?而且,姑娘忘记了么?是姑娘吩咐奴婢想办法把沐芳姑姑赶走的。”
我轻轻一拍额角:“是了,还是本月休沐那一日的事情,都有半个多月了。”想是采衣荡得很高,庭院中惊呼阵阵。隔着窗纸,也能模模糊糊地看到采衣骄傲腾起的身影。银色裙裾飘若流辉,笑声无忧无惧。我不禁好奇起来,“你是怎么把沐芳姑姑赶走的?”
银杏笑道:“其实也容易得很。奴婢依照吩咐去给采衣讲道理,谁知这丫头伶俐得很,还没等奴婢开口,她自己便全说了。原来她来漱玉斋之前,慧贵嫔让她紧密监视姑娘,寻到姑娘的错处,就去告诉她。此事办成了,慧贵嫔就会把采衣遣出宫去,嫁给一户官宦人家。谁知这一年下来,采衣只看到姑娘兢兢业业地勤劳王事,坦坦荡荡地过日子,哪里有什么错处?因此良心发现,痛悔不及,就向奴婢坦白了。”
我不禁笑道:“她倒识时务。”
银杏道:“奴婢也和绿萼姐姐说呢,她定是知道慧贵嫔拍马也赶不上姑娘,所以倒戈了。”
“倒戈?”我摘下珠花在手中把玩,“莫非沐芳有什么痛处捏在她手中么?”
银杏道:“正是。姑娘还记得有一阵子,总有人往漱玉斋送礼的事么?”
“我记得……不过不是让小钱记下转送礼物的宫人的名字,都撵出去了么?”
“是都撵出去了。可姑娘想想,漱玉斋多是新人,他们有什么路数替朝中的大臣命妇转送礼物呢?据采衣说,都是沐芳收下的,逼着这些小宫女和小内监来试探姑娘,好拿了姑娘的短处,狠狠告姑娘一状。”
手指一颤,一颗大大的珍珠被我扯了下来,滴溜溜滚在榻上。想起今晨华阳公主对皇帝的游说,想起尼姑明虚之事,不觉坐起身子,把半截珠花往小几上一拍:“当真防不胜防。”
银杏眼皮一跳:“姑娘素来公正严明,深受陛下信任,怎会轻易着了慧贵嫔的道?她们也都是白用心。不然……”说着嘻的一笑,“采衣如何会倒戈?”
我心下一松,不觉也笑了:“那现下是谁在处理这件事?”
银杏道:“沐芳已经去了掖庭属,那地方就是慧贵嫔也管不着。宫人们见风向转了,还不乖乖去掖庭属做证?何况掖庭狱的刑具何等厉害,不消三样,沐芳就得乖乖招供。姑娘放心,沐芳是再也回不来漱玉斋了。剩下的那些宫人,也都定下心思好好服侍姑娘。”
我叹道:“诗曰:‘必择所堪,必谨所堪。’[242]于友于主,都是一样的。”
银杏道:“采衣毕竟曾做过女御,随昱贵妃读过两日书,自然比沐芳有些见识。姑娘当初厚待拉拢她,是对的。”
忽听一个小宫女道:“换我了换我了,采衣姐姐快下来。”另一个道:“你胆子那么小,可要抓牢了,小心掉下来摔成一个大乌龟。”众女都笑了起来。我凝神倾听片刻,这才觉出一丝往日漱玉斋里没大没小、随心所欲的意味来。“走了就好,想要彻底赶走她,也是不易呢。”
银杏笑嘻嘻道:“只要到处都是自己人,干什么不容易呢?”
说起“自己人”,我忽然想起今早小简的话,遂望窗外看了半晌,问道:“绿萼呢?今晚怎地没看见她。”
银杏笑道:“绿萼姐姐自打姑娘看书开始,就在大门口站着,也不知道在等谁。都这样晚了,谁还会来?”
原来绿萼在等小简。我笑道:“反正街门还没有下钥,由她去吧。”想是秋千荡得高,惊呼欢叫此起彼伏。漱玉斋远离六宫,又有围墙阻隔。丫头们年少,一旦脱了束缚,说笑肆无忌惮。我也无心看书,尽情听了片刻。
忽然西厢的帘子无声无息地被掀开一条缝,小简自昏暗之中闪了进来,笑眯眯地行了一礼。我忙坐了起来,微笑道:“简公公很守时。”
小简笑道:“陛下已然安寝,大人这里倒是热闹。”
我指一指下首的绣墩,道:“公公请坐。”又命银杏上茶。
小简道:“今日小陶值夜,奴婢才有片刻工夫到漱玉斋来。一会儿就下钥了,奴婢还得赶回去,因此得长话短说。”
他要说什么,我已一清二楚:“不知公公有何指教?”
小简道:“今晨华阳公主殿下到仪元殿来请安,说了好些弘阳郡王和四皇子不能立为皇太子的理由,一力主张立三皇子为皇太子。”
虽然这话我早已听过,但小简特地来报信,令人足感盛情。我感慨道:“殿下才只有十岁,便议论国事了。果然很像她的两位皇兄。”
小简见我毫不惊异,眸中泛起一丝疑色,随即缓缓道:“公主殿下所言弘阳郡王和四皇子不能立为太子的理由,每一条都与大人有关。”
其实并不是“每一条都有关”的。小简目不转瞬地看着我,分明已有试探之意。我这才显出一点好奇:“与我有关?这是怎么说?”
小简道:“奴婢在外面也听得不甚真切,什么太后的亲妹妹,什么保太后野王君,奴婢听不懂。后来陛下轻言细语地安慰了一阵,公主也没说什么,便乖乖回去上学了。”
我把珍珠重新用丝线穿上,奈何双手不够灵巧,总也打不好结。珍珠滚出一段,小简忙用掌心按住,这才没有掉落在地。我自他手中拈过珠子,感激道:“多谢公公。”
小简道:“奴婢不敢。公主殿下走后,陛下就去监舍看望李师傅。”这个“傅”字拖得略长。
我笑问:“李公公还好么?”
小简道:“李师傅已经病得说不出话来。陛下对他说了许多,他也只是浑浑噩噩地听着。”
我叹道:“李师傅跟随陛下多年,是故人了。陛下见了他,定然有好些心里话要讲。”
小简道:“是。陛下说了许多小时候的事情,问李公公记不记得。李公公虽然说话艰难,却还能眨眼睛。后来陛下说到了悫惠皇太子薨了的事,仍然十分痛心。又说陆皇后郁郁而亡,心中总是隐隐不安。因为这两件事,所以不大情愿立弘阳郡王为太子。最后,陛下问李公公,到底陆皇后是不是冤枉的。大人猜一猜,李公公说什么?”
我心中怃然,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银杏忙道:“简公公不是要长话短说么?就别卖关子了。”
小简道:“李公公的话,不但奴婢没想到,陛下也没想到。也不知李公公是不是把话听错了。”
银杏催促道:“简公公——”
小简这才道:“李公公答道:裘皇后是冤枉的……”
我心头一震。不错,当年李演和于锦素一道篡改内史,构陷慎妃,他当然知道“裘皇后是冤枉的”。果然“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么?我淡漠的笑意布满灰尘,像从不堪的记忆中慢慢挑拣出来的一件破旧不堪的可用之物。
小简叹道:“陛下愣了好一会儿才道:‘原来你也赞成朕立弘阳郡王,很好。’说罢便回宫了。”
虽然李演于我有杀父之仇,然而此刻,我也不禁要感激他了。不,或许要感激我自己,送给小任的那五百两银子毕竟没有白花。我笑道:“看来,我也当去看望一下李公公了。”
第四十五章 功成身退
景德元年八月二十四,壬午日,诏立弘阳郡王高曜为皇太子,命有司草拟册封礼仪。
九月十七,乙巳日,立冬。皇帝御奉先殿,衮冕,设黄麾仗,悬乐于庭。皇太子高曜着远游冠、朱明衣,入殿请安,班列站定。中书令解剑履,升殿至御座前,拜请宣制。于是下阶至太子位,南向称“有制”,太子再拜。中书令面北跪读册书,太子再拜受册、宝印,置案上。太子随案南行,乐奏《正安》,至殿门止。白子琪代表百官升殿称贺,侍中宣读制文,应答如仪。礼毕,本应在朝堂赐百官食,因皇帝病弱,只得早早回宫歇息。皇太子易服乘马回太子宫,接受百官参拜祝贺。
悫惠皇太子从前所居住的桂宫门前,礼乐响遏行云,衣冠询询济济。冷寂了七年的太子宫,终于迎来了新的主人。
晚上宫中有家宴。因是册立太子的大喜日子,又是立冬,今晚的家宴格外隆重,连一向甚少露面的太后和睿王都来了,反倒是熙平长公主因病不能到席。三位女官在我的玉茗堂中另开一席。生平第一次,我醉得不省人事,开席不久就被绿萼扶下去歇息了。
延秀宫歌舞未歇,一丝清亮的笛声一气贯穿天地。梦中玉枢凌空起舞,飘飘若仙。她忽然坠落,将我惊醒。我扶着额头坐起身来,昏昏沉沉道:“什么时辰了?”
绿萼和银杏一左一右掀开帐子。绿萼道:“姑娘这么快就醒了?还不到亥初呢。”
银杏笑道:“姑娘本来也没喝两杯酒,自然醒得快。”说罢倒了一盏水服侍我喝下。
我口中干涩发苦,温水流淌在舌尖上,竟然有丝丝的甜意。我叹道:“平日里滴酒不沾的,想不到酒量竟这样差。”
绿萼笑道:“谁说姑娘酒量差?姑娘今天太高兴,才会醉得快。”
我忽然想起龚佩佩和封若水还在席上,忙问道:“我喝醉后,没说什么胡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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