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杆子后果然靠着一人。那人似有些迟钝,我们离他只有数步之遥,他方才听见声音,回身查看。他一露脸,绿萼失声唤道:“李大人!”
此人身披麻衣,脚踏麻履,头发花白,脸庞臃肿。正是李瑞。李瑞辨认了好一会儿,忽然以袖掩面,扭过头去。却被小钱扯着袖子看了个清楚:“果真是李大人。”
李瑞见躲不过,扶着柱子站起身,走到我面前颤颤巍巍地跪下磕头:“小人李瑞,叩见君侯。”李瑞做了近十年的掖庭令,因不愿刑讯拷问昱贵太妃与濮阳郡王高晔的从人,落了个渎职之罪,被柔桑免了官。十六年前那个迎我入宫的修德门门官,如今已是年近六旬的老者了。他一身酒气,举止迟缓,神色仓皇,悲怒交加。
我忙命小钱扶起来:“多年不见,李公可还安好。”
李瑞道:“不敢劳君侯动问,小人一切都好。”
坟前的祭品虽然简便,却满满装了四大碗。空陶碗装满了酒,围做一圈,酒气甘香醇厚,单等英魂来聚。我慨然道:“杜大人为官多年,想必旧故不少。不想如今,只有李公还肯来探望。”
李瑞道:“当年杜大人独自一人从南阳来到京城,在小人院中赁房居住。从州刺史的任上回京后,才把家眷接来。杜大人在京中实是无亲无故。”
当年高思谚命我为高曜选王府官,杜娇托李瑞赠金,求一个小小的幽州蓟县的县令不得,又求为弘阳郡王府的宾友。那二十两黄金,是包裹在李瑞夫人所做的绣鞋中拿进宫来的,悄无声息地落在我的书案上。重重试探,次第而深,至今记忆犹新。
只听李瑞又道:“杜大人为官十年,颇有令名,也不曾听说他在朝中结党,只有几个学生长相往来。如今连学生也都死了。世人谁不拜高踩低,落井下石,无人探望也甚是寻常。”
我更是好奇:“那李公因何而来?难道是因为杜大人曾赁李公的房子么?”
李瑞道:“孽子前些年蒙冤下狱,吃了不少苦头,是杜大人代为周旋,小人才不至于无子送终。深恩难报万一,自然要看他一看。小人已命家里人往南阳寻他的故旧亲戚去了,想来不日就会迁葬。小人守着些,别教雨水冲坏,狼狗吃了。”
我甚为感佩,敛衽行礼:“李公深明大义,玉机钦佩。”
李瑞还礼,方才扬眸。他注视片刻,哀伤麻木的目光渐渐变得明亮:“当年君侯入宫待选,还是小人迎候的。后君侯一跃而成女典,在御书房品评天下士子的文章,选杜大人做弘阳郡王府的主簿,堪称盛事。小人不肖,与有荣焉。谁知一展眼,竟是这等光景。”
我亦感慨:“人生无常,实堪伤怀。”
李瑞点一点头,望一眼杜娇的墓,又望一望我,老泪纵横。他又拜了几拜,方告辞而去。他的脚步还在乱石乱草间起起伏伏,蹒跚的背影却已融化在苍白炙热的阳光之中。
人生一世,尘归尘,土归土。不过如此。
午后回府,刚下车,就有家中的女人来报,沈太妃自外宫城墙的角楼一跃而下,生死悬于一线,玉枢命我立刻进宫去。我大吃一惊,也顾不得换衣裳,跳起脚又上了车,一径往皇城而去。李威护送我到了内宫金水门,这才回转。
济宁宫门前早已围得水泄不通,都是各宫前来打探消息的。绿萼喝开人群,扶我进宫。跨过门槛时,提裙的右手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指尖一滑,长裙落在脚下,险些将我绊了一跤。宫苑中站满了人,端茶送水,请医问药,明哭暗笑,漠然观望,不一而足。
玉枢正在济宁宫的东偏殿里垂头哭泣,齐太妃与慧太嫔坐在下首陪着掉眼泪,小莲儿等几个贴身侍女哭了劝,劝了哭,一面唉声叹气。我这才想起,两宫随信王出征,宫里只剩了济宁宫的几个太妃。哭罢旁人,又哭自己,着实凄婉寥落。整个皇宫被泡在女人的眼泪水中,被沤烂,被溺死。
玉枢一见我进门,双眼一亮,旋即开始抱怨:“你今日又去哪里挺尸了?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派人传了好几次话,你怎么才进宫来?”
我也顾不得行礼,忙问道:“沈太妃怎样了?”
淳太妃素与沈太妃亲厚,一双眼睛哭得像熟透的桃子一般,只说了一句便说不下去了:“沈姐姐伤得很厉害,太医还在里面。”
玉枢泣道:“晖儿的事,我们都瞒着沈妹妹,不教她知道。不知哪个多嘴的提了一句,沈妹妹当时便昏了过去。再几日不吃不喝的,我们劝了也是无用。后来好些了,我们只当无事了,谁知她竟悄悄地逃了出去,从角楼上跳了下来。”
淳太妃又道:“沈姐姐说,她的孩子是怎么死的,她要和她的孩子一起死。都说沈姐姐与君侯说得来,君侯若能进宫与沈姐姐说说话,可能她就不会这么想不开了。”
高晖是被装入布囊,从高处掼杀的。话音刚落,玉枢又抱怨了我几句。两个女人一时哭,一时诉,一时又怨,我心中像压了块大石,烦闷欲呕。
不一时沈太妃的宫女从寝殿出来,向我行了一礼:“我们娘娘听说朱大人来了,很想见一见。”
我问道:“你们娘娘如何了?太医怎么说?”
那宫女本来还算镇定,听我一问,顿时哽咽:“我们娘娘怕是不行了,还请君侯入内一见。”
我连忙走进沈太妃的寝殿。只见几个太医愁眉苦脸,一言不发地恭立在窗下。沈太妃面色苍白,气息微弱,身上覆着单薄的锦被。锦被凹凸不平,现出她摔断后肿得粗大的双腿。一室淡淡的血腥气与药气,勾起记忆中紫菡在章华宫的厢房中离我而去的情形。我心中一痛,掩口落泪。
那宫女引我坐在沈太妃的病榻前,便远远退开几步。我轻轻唤道:“沈妹妹……”
沈太妃双眼张开一线,唇角展开一丝艰涩的笑意:“玉机姐姐……姐姐在这里,我就安心了。”才说了这一句,便合目喘息起来。
我趁机别过头去试了泪水:“妹妹为何要做傻事?”
沈太妃再一次睁开眼睛,凝聚起所有神思,断断续续道:“我与姐姐交浅言深,我的心思,姐姐无所不知。”
想起前两日我来济宁宫探听消息,玉枢尚惛懵不知,沈太妃却已看透了我的用意。我感激道:“那一日若没有妹妹提点,只怕我——”
沈太妃微微一笑道:“我出身卑微,性又愚钝,这一生却用心太过,‘入阵太深,失利悔无所及’。只望来生,我能像姐姐一样……聪明却无所用心。”她无声无息地长叹,哀怜而诚恳,“其实玉机姐姐可劝一劝信王,手下留情吧,好积些阴鸷。”说罢举眼向天,愤恨道,“我儿何辜?!我儿何辜?!愿来生……不要托生在帝王家!”说罢合目落泪,不再言语。
仿佛很久以前,我为昌平郡王与锦素的事情去济慈宫试探太后的意思,太后亦曾感慨:“只愿来生不要托生在帝王家。”
胜者与败者结局迥异,他们的母亲所思却是一般。
我无言起身,宫女们立刻围了上来,嘤嘤哭泣。忽听哭声转盛,我赶忙逃出寝殿。我也想随她们大哭一场,却哭不出来。心被按到冰寒的水底,又猛然一跳,多日的积郁随心血一起迸发。衣襟如雪,溅出一片红梅似火。玉枢惊慌失措地在我耳边唤道:“妹妹!妹妹!太医!太医在哪里?!”
第三十八章 君子难为
睁开眼便看见一片深杳无尽的虚空,灰黑色的边缘有微光摇曳。胸口还有些闷,唇舌间的血腥气和药味混在一起,干热黏滞得张不开嘴。我呆了一呆,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一转头,只见绿萼与银杏一个伏在枕边,一个伏在脚下,睡得正好。妆台上摆着一盏玻璃灯,烛焰与银镜相照,妆台上明晃晃的一片。桌前放着一只紫陶药碗。窗纸未明,整个世界都在安睡。
我半支起身子,问道:“这是哪里?”
绿萼肩头一耸,顿时惊醒。见我无恙,欢喜得落下泪来:“姑娘醒了!”说罢一推银杏,又道,“姑娘回到家了。”
绿萼扶我坐起身,坐在我身后,银杏倒了一盏温水服侍我喝下。好一会儿,我借着烛光辨认出房间里熟悉的陈设,方记起沈太妃已经殁了。玉枢的惊呼与哭泣猝然回响,间杂着宫女们的号哭和宫中云板的长鸣,在我脑中响成一片。我问道:“玉枢怎样了?”
绿萼拭了泪道:“自己病成这样,还只顾问婉太妃。”
银杏微微一笑道:“姑娘呕血晕厥,婉太妃可吓得不轻。见姑娘灌了汤药还醒不过来,便一迭声地骂太医无用,要砍他们的头呢。”
我笑道:“这样说来,我不在她面前养病是对的,否则宫里的太医没了,岂不都是我的罪过?”绿萼含泪笑了出来。
银杏道:“婉太妃本想留姑娘在宫里养病的,只是奴婢想着,一来济宁宫的沈太妃才去,婉太妃整日忧心哭泣,于姑娘的病不好。二来,信王命李威监视姑娘,姑娘若有一日不在他眼前,恐怕信王又要多心,若连济宁宫的太妃们也疑心上了,便越发不妙了。所以奴婢斗胆做了一回主,把姑娘接了回来。”
银杏跟随我七年有余,越发明敏干练。我甚是满意:“甚好。”
银杏道:“李威见姑娘病了,已命人将此事快马报知信王。”
绿萼自责不已:“姑娘已劳累了一日,奴婢本当拦着姑娘,不许姑娘进宫才是。本就身子不好,还受过重伤,何苦操那么多心?”说着愤然心痛,眼睛又红了,“谁又领咱们的情?到头来,信王不肯信姑娘,睿王与杜大人还以为姑娘是信王的人,还被世人说成是红颜祸水,狐媚之流!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这么难为自己?还嫌不够累么?!”说罢一扁嘴,泪水扑簌簌落在我肩头。
银杏笑道:“我说姐姐累了,叫姐姐回房歇息,姐姐偏不听。这会儿哭哭啼啼的,姑娘怎么养病?”说罢不由分说便将绿萼拉了起来,趁着她还在擦眼泪,一口气将她推出房间。绿萼在门口迟疑片刻,终究下楼去了。
失了绿萼做依靠,我便有些坐不住了,顺势躺下,只觉昏昏欲睡:“你也去歇息吧。”
银杏笑道:“奴婢留下来服侍姑娘。”我含含糊糊嗯了一声。只听银杏又道,“其实绿萼姐姐说得有道理,姑娘不妨想一想。”
我周身一寒,紧紧抱住绵软的香枕:“已到了这步田地,我还有什么可筹谋的?又有什么可为难的?听天由命罢了。”银杏的叹息似有若无,就像我陷入梦境之前所来不及发出的。
不知睡了多久,忽觉一点寒气凝在额头,针尖般细小而尖锐,眉心却似蓄了一指水银,沉重而窒闷。我猛然惊醒,黑暗中只见一道寒光自鼻尖拖至眉心,稍稍落下,便会将脑袋劈成两半。一个黑沉沉的人影悄然立在床前,玉臂青锋,素腰玄绦。剑气迫住我的头脸,我根本无法坐起身。周遭黑沉沉的,她似乎也瞧不清帐中的情形,只屹立不动。
忽见一个身影从榻下跳了起来,猛地将来人推了开去。那女子猝不及防地向后退了两步,急切间以长剑拄地,这才站稳。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摸索了一件衣裳,跳下床榻。眼前一亮,来人自怀中掏出火折点亮玻璃灯。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满面怒容地站在我的面前,一手执火,一手横剑。
我吃了一惊:“华阳长公主?!”
华阳一身黑衣,越发显得面无血色。手中长剑刷地指出,小臂微侧,剑鸣即刻消散。剑尖凝起星辉,沉稳清冷如山巅最明亮的一颗。“钜哥哥在哪里?”
我将伸臂挡在我身前的银杏拂在一边,向前一步,坦然道:“钜兄弟在江南。”
华阳蹙眉,鬓边泌出亮晶晶的汗意,双唇抿成苍白一线。好一会儿方道:“这个时候,钜哥哥怎么会在江南?!定是你不准他来见我!”
我轻笑。我原本以为她深夜潜入新平侯府,是为了再一次给母亲复仇,谁知竟是为了寻找情郎。银杏顿时醒悟,正要开口分辩,被我拦下:“睿王怕自己坏了事,想必举事前便命殿下藏匿起来。现下全城掘地三尺,都在寻找殿下,殿下不在藏身之所好生歇息,入城做什么?”
华阳的眼中闪过一丝愧疚,迟疑之间,剑尖下落。不过一瞬,重又笔直:“把钜哥哥还给我!”
我又上前一步:“钜兄弟和新平侯府一道,早就被信王府密切监视了,前面就有信王府的人长住着。殿下还是快些走吧,惊动了人,我也无能为力。”
华阳已抑制不住无奈地悲哭:“把钜哥哥还给我!”
当初华阳负屈,在鹿鸣轩幽禁待死,于绝望中结识了刘钜。如今再一次藏匿,刘钜却一直不见,想必孤冷凄惶,更胜当日。也难怪她按捺不住,离开藏身之所潜入我的府中追问刘钜的下落。我叹道:“殿下还有亲妹妹,难道也不顾了么?殿下莫忘了,龚大人是怎么死的。”
华阳倒吸一口凉气,长剑缓缓垂下,向后趔趄半步,扶桌无声啜泣。我又道:“亏得殿下还是太宗皇帝的女儿,皇兄被弑,两宫被挟,宗庙岌岌可危,殿下竟只想着刘钜!一身武艺,只为逾墙入室,掳人劫财?还是墙头瓦上,与人幽会?”
华阳听了,顿时满脸通红。趁她不留意,我递了个眼色给银杏。银杏便将窗支开一条缝,假意向下探望:“姑娘,二门开了,李威往后面来了。”
我冷冷道:“信王府的人要上来了,他们捉了殿下,想必能得不少赏钱。”
华阳的神色惶愧而不甘,一咬牙,将长剑竖在身后,纵身自露台上一跃而下。我扶着窗棂,看她轻灵矫健的身影在月光下纵蹋无声,几个起落,已在高墙之外。一时间周身的力气都被抽了个干净,我抚胸坐下,喘息不止。
银杏抚着我的背道:“今夜之事,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我欣慰道:“看来她的功夫经刘钜指点,已精进不少。”
银杏一面将我的双脚扶上榻,一面冷笑道:“功夫是好了,脑子却不大灵光。小时候在太宗面前进过姑娘的谗言,长大了刺杀,也算是有勇有谋。如今心里有了男人,就越来越没出息了。”
我瞟了她一眼,甚是好笑:“你平常说话也算有理有据,为何在刘钜的事情上,便如此不堪?”
银杏听了“不堪”二字,委屈得几乎要哭出来,愈加不肯掩饰她对华阳的不屑与厌恶:“早知如此,倒不如当初就由她死在掖庭狱!如今倒好,竟拿剑指着姑娘!真是不知好歹!”
我叹了一声,实是无言以答。于是翻身向里,不待银杏掩上锦被,便睡了过去。
养病数日,既不出门,也谢绝来客。能进府看我的,只有泰宁君和越国夫人。这一日午后,三人闲坐饮茶,说起前些日子城中的大事,采薇仍是后怕不已:“杜大人他们所谋之事,施郎一早便知道了。只是施郎反对另立新君,所以拖延了几日,不想他们就起事了。当时玉机姐姐在城外,刘公子又不在,施郎不敢贸然行事。再者,施郎说杜大人他们想来也会告知姐姐,所以一直没派人去仁和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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