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萼道:“姑娘还没有用晚膳呢。空着肚子怎么好沐浴?”
采衣垂头微微一笑:“娘娘该早些沐浴,以待侍寝的旨意。”
一句话提醒了绿萼,也提醒了我。我笑问:“圣上已经回宫了么?”
采衣道:“陛下已然回宫歇息了。”
我向绿萼道:“咱们去定乾宫。”
采衣一惊,连忙阻拦:“娘娘且慢!娘娘要去面圣,得等侍寝的旨意。”说着稍一迟疑,“今日陛下头一日宿在定乾宫,论理当是正宫娘娘侍寝。”
绿萼秀眉一蹙,恼怒不已:“既是正宫娘娘侍寝,你又白催什么洗澡水!?”
采衣顿时满脸通红,低着头不敢反驳。我扫了一眼绿萼,笑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采衣连忙退了下去。
我依旧穿上天青色簇花窄袖长袄,抚了抚鬓发,正了正珠钗。绿萼一面为我披上大毛斗篷,一面道:“姑娘这会儿去定乾宫做什么?”
我淡淡道:“采衣曾是女御,自然要遵从做女御的规矩。我却不是。从前我在宫里,定乾宫想去就去,如今倒要等侍寝的旨意?我偏不。”
第四十五章 反自为祸
从漱玉斋到重华门,自西一街到定乾宫侧门,这条路已走了无数次。时隔六年,出发的脚步从未改变,到达的脚步却已淌过尸山血海。穿过重重黑暗,我再一次站在定乾宫的门前,恍惚惦念起御书房的樱桃木小案与狭长的小书房。
从仪元殿的后门悄悄进去,但见通天彻地的九扇镂雕云龙屏风如山耸峙,三面包围住龙椅,护得密不透风。向右一转,小书房的门赫然在目。推一推,却是不动。绿萼在门缝处张望片刻,轻声道:“定乾宫到处都点着灯,只有这里面是黑的,应是无人用了。”
自从高曜将书房设在东偏殿的南书房,这里又成了堆放书簿卷宗之处。我甚是失落:“还想望一望旧地,不想都变了。”
忽听有人从东面寝殿中走了出来,轻声喝道:“谁在那里?!”
我连忙自九龙屏风后现身,笑道:“是我。”
来人是自幼服侍高旸的王府内官——姜敏珍。因甚少去王府,我偶然见过,却并不熟悉。姜敏珍四十来岁的年纪,身材高大,一张脸瘦长而苍白,双唇薄而鲜红。一身湛蓝袍子,甚有官威。见是我,姜敏珍微微一愕,随即堆下笑来:“原来是娘娘,娘娘来得正好,陛下累了一日,这会儿刚刚起身。”说罢入寝殿去通报,片刻便传我进去。
许多年前,我远远站在定乾宫寝殿的门口奏事,隔着薄幕,我看见高思谚据榻病痛的身影。不论在这里还是在心中,我从不曾走近过那个身影,因为那是属于玉枢的。此刻这个身影正侧身端坐,身姿修长笔挺,一如他未病之时。我心中一怯,有些后悔自己逞强来到定乾宫。
帘幕张开,只见高旸正在梳头,见我进来了,便笑道:“你是几时进宫的?”
我行了一礼,不由自主地接过内监手中的犀角梳子,微笑道:“刚刚安顿好。心中思念陛下,就来了。”三尺径的大铜镜,映出一双模糊的脸。我有心看清楚,于是俯身伏在他的肩头。两张面孔并排,一般的消瘦而苍白,目光坚毅而警觉,笑容是恰到好处的沉醉。
高旸对镜笑道:“你来了怎么也不进来,倒在外面乱转?”
我直起身,拾起他的发梢慢慢地通着:“我看到从前的小书房,就去瞧了一眼。”
高旸笑道:“那地方早已废弃,没什么好瞧的。”
我淡淡一笑:“君子当为天下谋,为万民谋。从前我在那里,专看民间的上书,也处置过不少冤案,同是为民鸣冤,比那五年在外面乱逛来得快多了。”
高旸笑道:“说到此事,我正想找你。你若还想为‘为万民谋’,也不是不可以。我重起一座偏殿给你,你帮我处置文书,如何?”
我摇了摇头:“不好。”
高旸一怔:“为何?”
我笑道:“我如今是妃嫔,不是女官。”
高旸敛了笑容,微微沉吟:“太宗设立小书房,就是不想下情为群臣壅蔽。我本指望着你,你又不肯来。宦官也不能用,看来得重新选得力的女学士了。”
我束好发髻,戴上黑纱冠:“选女学士固然是好,只是新选上来的官家小姐未必合用,依我看,选新不如用旧。”
高旸缓缓站起身,用审视的目光望着我:“用旧?”
我恍若不见,只专心致志地为他系好颌下的丝带:“便是女典封若水。人品清正,学问深湛,内襄文理,外绝请托,一向官声甚好。所以历任两朝,为至尊所信,阖宫所敬。她的父亲封羽是三朝元老,虽与陛下政见相左,究竟辞官回乡,不曾有谋反之意。不知圣意如何?”
高旸道:“我既能抬举萧太傅,怎容不下封羽?让封氏入宫做女典,自是好说。不知这个封羽,该给他一个什么官位才好?”
我笑道:“后宫之事,倒还可说。前朝之事,陛下还是自己理会吧。”说罢招手令姜敏珍更衣。
高旸道:“我记得封羽是从户部尚书的任上致仕的,那回来就还任户部尚书好了。”他背过身去,仰头想了想,又道,“不,还是去三司好了。”
三司分为户部、度支与盐铁三部,掌四方贡赋、国计预算。前朝常以三司使为宰相,便是欲令宰相知财谷出入之源。我掩口一笑:“陛下可是缺银子使了?”
高旸笑道:“打了这半年的仗,国库已十去七八,还有山东赈灾、荆州的战事,只怕难以支撑了。听说封羽当年为太宗筹措不少军费,的确也不当任他在山野逍遥。”
我笑道:“陛下可知道,封羽流放岭南那几年,是谁在为太宗筹措军费?”
高旸道:“听闻是少府。”
我摇头道:“表面上是少府,少府背后却是越国夫人。”
高旸道:“这个有所耳闻,然而她是太宗的妃嫔,你也想荐她入宫么?”
我笑道:“何必入宫?越国夫人商贾出身,又活泼年轻,比之封羽,更精于世情。陛下只要礼待她,随时以备咨询。有封大人与越国夫人在,还怕赈灾打仗没有银子使么?”
高旸转过身来,微一冷笑:“你荐的,可都是太宗旧臣。”
我粲然一笑,上前拉起他的手道:“陛下可知为何唐能衰而中兴?”
高旸的手掌粗糙而僵冷:“因为天未厌唐,民未厌唐。”
我毫不理会他语气中的戒备之意:“这种冠冕堂皇的大道理,陛下还是讲给夫子听吧。”
高旸道:“那你说是为什么?”
我正色道:“是因为许远与张巡以数万人果腹之代价,守住了睢阳,遏止了安禄山南下荼毒江淮。正是江淮的租赋支撑李唐王朝收拾山河,又延续了一百五十年。拓边守边,四夷宾服,哪一样不要钱?这也是唐玄宗时的宇文融、杨慎矜与肃宗代宗时的韩滉、刘宴这些敛臣得到重用的原因。”
高旸摇头道:“‘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136]。”
我垂眸一笑:“玉机只知为国荐人。是聚敛之臣,还是能臣,是太宗的旧臣,还是陛下的新臣,只在陛下区处之间。”
高旸手心这才有些暖意:“从前臣子有罪,推荐他的人,也要跟着丟官。你倒好,都推到我的头上来。”
我笑道:“‘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方是汤武一般的明君。玉机只盼着陛下是明君,日后也不会跟着被史官骂了。”
高旸的眼中微现歉意,伸臂将我揽入怀中:“有你在我身边,怎么会被史官骂?”忽然他左臂一紧,胸膛一冷,“从前你在太宗面前,也总是这般‘为国荐人’么?”
寝殿中仿佛还徜徉着昔日的药香与龙脑香,天子之心总是充满了病气,时刻需要医治与警醒。我自高旸怀中站直了身子,望着他的双眼,坦然一笑:“陛下要听实话么?”
高旸道:“不准欺君。”
我微微一笑道:“太宗与我,时常议论国事,我若不是真心实意‘为国荐人’,又如何活到今日?”
高旸道:“难道你从未骗过他?”
我曾无数次欺骗过高思谚,最大的谎言甚至连我自己也骗过了。“我当然骗过他。他问我废后之事,我说不知道;他问我三位公主是如何溺毙的,我说是舞阳君所为;他问我刘灵助是谁,我用一个古人敷衍他;他问我该立谁为太子,我还要寻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他——”
“好了!”高旸突然打断了我,歉然道,“明知熙平姑母遣你入宫是为什么,是我不该多口问你。”
我本是凭着一股意气来到定乾宫,言及于此,我连强装恩爱的兴致也没有了,只觉心中一片空冷。我退了一步,垂头叹道:“我知道自己德行有亏,陛下还是准我留在宫外吧。”
高旸忙道:“你是我的贵妃,怎能留在宫外?以后我再也不问便是了。”
我再一次退步行礼,淡惘的笑意中透着一丝轻蔑:“事无不可对人言。我与太宗皇帝,没有什么不能问的。陛下该用膳了,玉机先行告退。”
高旸一把拉住我:“既来了,就不要走了。”
我笑道:“按惯例,今夜当是正宫伴驾。”
高旸笑道:“正宫?难道你不知道,我自小就想娶你为正妃。在我心里,你就是正宫。”说罢向姜敏珍道,“摆膳。派人告诉章华宫,朕明日再去看她们母女。”
天还没亮,高旸便上朝去了。我早早起身,送他出了定乾宫。东方的天幕晨星密布,抬眼便辨认出闪闪发亮的北斗七星与永恒不动的北极星,金星亮如银白炽火,银汉辽阔无垠。灿烂的星空令人迷醉,我仰头呆望着,不知该往哪里去。好一会儿,方听绿萼在耳边催促道:“姑娘这会儿是回漱玉斋,还是回仪元殿等陛下下朝?”
我摇了摇头:“陛下下了朝要去章华宫。咱们去玉枢那里用早膳。”
绿萼笑道:“也好。姑娘已然入宫,谅内阜院的势利鬼也不敢再克扣济宁宫的炭例了。”
我笑笑。冷些热些,玉枢哪里会放在心上,她最忧心的,是三个孩子的性命与前程。“走吧,这会儿去,想必还能看见晅儿练武。”
济宁宫的宫门早已开了,有宫人提着大桶大桶的炭灰出去。有认得我的,都跪下唤“娘娘”。淳太妃与慧太妃都还没有起身,我径直走到后花园。只见苍松翠柏之间,高晅一身白衣,正在演练枪法。衣袂如雪,卷落针叶如雨。红缨似火,惊起龙蛇如飞。不一时,高晅右手持枪,枪尖斜斜指地,左掌竖于胸前,收招直立。真阳立刻拍手叫起好来,玉枢满目怜爱,为他拭去汗水,小莲儿为他披上衣裳。
我拊掌笑道:“晅儿的枪法,当真威风凛凛。”高晅与真阳见我来了,立刻围了上来,一迭声地唤“姨娘”。高晅得意道:“我还会别的枪法,一并练给姨娘瞧。”快十一岁的孩子,已与我一般高了。我笑着抚去他鬓边的汗意,柔声道:“好。”
玉枢向两个孩子道:“且进去把衣裳换了,再来和姨娘说话。”两个孩子当即乖乖进了听雪楼。晨风掠过松柏,在头顶沙沙地响。东方出现一线瑰丽的紫红,星光渐渐隐去。许久未见玉枢,她的容色被焦虑的心绪折磨得黯淡无光。沉默半晌,玉枢含泪道:“你怎么这么久都不进宫看我?”不待我辩解,她又叹道,“罢了,你总是有你的理由。你的病全好了么?”
“病?”我怔了一怔,这才想起,上一回我昏倒在沈太妃的寝室外,是被抬着出宫的。算起来,我已整整七个月没有见过玉枢了。“都好了。”
玉枢打量着我的神情,忽而冷笑一声:“妹妹贵人忘事,早将我这个姐姐抛在脑后了。你可知道,自沈太妃去了,我在这济宁宫里,度日如年。”
我忙道:“我已回宫,从此与姐姐在一处,再也不分开。”
半明半暗中,玉枢的笑意冰寒彻骨:“如今你是凤凰,我是草鸡。还说什么分开不分开。”
我顿时吃了一惊:“姐姐何出此言?”
玉枢自松柏的暗影中走了出来,衣襟上镶嵌的貉毛莹莹似珠光,一张脸清冷如玉:“你不做太宗的贵妃,倒做他的,究竟是望得远,还是旧情难忘?我竟白白担心了这么多年,担心你与我争宠。我真是蠢,与你做了三十年姐妹,却从未看透过你的心思。”
我一时呆住,不知该说什么。小莲儿蹙起眉头,牵一牵玉枢的袖子,轻声劝道:“娘娘……君侯做了贵妃,娘娘该高兴才是。”
玉枢振袖,甩开小莲儿的手,嫌恶道:“你从前是服侍‘贵妃娘娘’的,你自然向着她。”玉枢特意拉长了腔调,“贵妃娘娘”四个字,字字如钢针扎在心头。小莲儿十分委屈,垂头不敢再言。我亦惭愧无语。玉枢深恨高旸饿死了濮阳郡王高晔,或许她此时宁愿我当年嫁给了高思谚。
我无言可答,只得道:“姐姐如何恼我都不要紧,只不要忘了我当日对你说的话才好。”
玉枢目光一颤:“你这个人,既无情又可怕,无论在哪一朝,你永远都赢。”
我不理会她:“姐姐若恨我,也可以不听我的。只盼姐姐有更好的办法。我走了,改日再来看你。”说罢强忍泪水,转身离开。
忽听雪楼中一声娇啼,一个小小的红色身影奔了出来,一把抱住我的腰,大哭起来:“姨娘不要走……姨娘不要走……”我狠心掰开寿阳的双臂,掉头落荒而去。
宫墙外,依稀还能听见寿阳埋怨母亲的哭声。心境仓皇,欲哭无泪。绿萼在后宽慰道:“姑娘别伤心,婉太妃只是不明白姑娘的用意罢了。”
我哼了一声,冷笑不已:“用意?我有什么用意?她又没有说错,我也没有伤心。”
绿萼道:“奴婢冷眼看着,也说句不好听的话。婉太妃实是嫉妒姑娘,姑娘实在不必放在心上。即使姑娘入宫没有用意,难道一纸册封的诏书下来,姑娘还能不入宫么?”停一停,恍然叹道,“陛下会有太宗皇帝那么好性子么?”
宫墙后喷薄欲出的朝霞彻底驱散了繁星,天亮了,奉先殿的钟声沉厚而悠远。我这一生错谬横出,往复不绝。我永远沉浸在痛悔与惭愧之中,永远也得不到毕生向往的安宁与喜悦。或许我做棋子已经太久,竟想不出我这一生究竟想要什么。即使想到,也寻不到正确的路。她说我“永远都赢”,实则我的人生何其荒谬与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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