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去昭阳殿陪伴她,等候她。她偶尔得闲,也教我读书作画。到了太平二年,我画的美人也颇具美貌与意态了。有一回母亲抱怨我不着家门,我半是得意半是报复地说道,你让我做她的女儿,我便去做她的女儿。说罢抬脚又去了昭阳殿。
夜深了,姨母还没有回宫。银杏姑姑服侍我梳洗了,坐在榻边看我入睡。迷迷糊糊之中,我听见姨母的叹息,这孩子总也不肯回听雪楼,只怕姐姐要怨我一世了。
银杏姑姑轻声说,公主把娘娘当做亲娘。姨母轻轻拍着我的背,一言不发。银杏姑姑又说,药已经好了,娘娘真的要用么?
姨母说,拿来吧。
银杏姑姑说,方院判说经这两年调养,娘娘的身子已比从前好了许多,若想生下来,也不是不可以。方院判定会竭尽所能,护娘娘周全的。
姨母又说,把药拿来。
银杏姑姑说,娘娘,陛下盼着这个孩子许久了。
姨母冷笑,这是孽子,留着作甚!
银杏姑姑牙关一颤,不再言语。忽听绿萼姑姑进来说,娘娘,北宫娘娘崩了。
北宫娘娘便是庐陵王高朏的生母,贞德皇后李芸。姨母听了,殊无悲意,只淡淡应了声好,又问,庐陵王怎样了?
绿萼姑姑说,简公公在照料着。
姨母说,自咸平十三年至今,小简在宫里也服侍了十五年。他本可以去服侍当时的太后曹氏,却偏偏选了北宫娘娘。也算难得的忠心了。让他把孩子抱过来吧。
绿萼姑姑应了。姨母叹了一声,亲自将我抱回了寝殿。早晨起来,我立时将昨夜的话便忘了大半。午后放学,照旧去昭阳殿用午膳,却见两岁半的高朏已坐在绿萼姑姑的膝上玩耍了。小简侍立在旁。
银杏姑姑说姨母病了,皇帝来探病,让我不要随便乱闯。我乖乖坐在她身边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皇帝从寝殿中走了出来。他远远望了一眼高朏,随口吩咐道,你们要好生照料庐陵王,不要令贵妃忧心。众人起身应了。
姨母这一病,就再也没起来。我常常在她的病榻前陪她说话,念书给她听。我哭着求她喝药,她从来不肯。只在皇帝与皇后来看望她时,偶尔喝一碗。太平三年的秋天,庐陵王高朏出宫开府,小简、小钱和银杏都跟去王府服侍了。偌大的昭阳殿,只剩了绿萼姑姑一人。我整日整夜守在病榻前,也不去上学,也不回听雪楼。
她问我,怎么不回去?
我抱着她哭道,母亲早就不要我了,我就在这里,哪也不去。
绿萼姑姑也哭了,奴婢也在这里陪着娘娘。
她拉着绿萼姑姑的手说,这一生错得太尽,到头来还有你们陪着,上天待我不薄。又摸一摸我的额发,我在宫外藏了许多火器,都留给你。
我问,姨娘怎么会有火器?
她微微一笑,太宗皇帝赏赐的。不是说你抓周的时候抓的都是铅弹子么?旁的留给你,你也不喜欢。还是火器好。你可以带着它们去西北、河北、江南、岭南。海阔天空,任你遨游。这样的人生方才有趣,就像你华阳姐姐一样。对不对?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我面前提到父皇。我忽然想,倘若她真的嫁给了我的父皇,生下了我,那也是很好的。我点点头,姨娘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珍惜那些火器的。
绿萼姑姑又问,可要奴婢去请陛下过来么?
姨母说,不必。
后来绿萼姑姑哄我去睡觉,清晨醒来,但闻丧钟激越。声声钟鸣中,过去的一点一滴在胸中激荡成海。
太平七年秋,皇帝要将十六岁的真阳姐姐送去回鹘和亲,嫁给回鹘的录晟可汗。母亲在听雪楼哭得死去活来。
我鼓起勇气对母亲说,母亲不要伤心了,让我去吧,我不怕嫁去回鹘。
母亲忘了哭泣,呆呆地说,可是你只有十四岁。
正月我就及笄了,也不过差几个月而已。我去,于国于家,都是最好的。母亲还要再说,我止住她,我和真阳姐姐争东西的时候,母亲总是说要尊重姐姐。这一回就让一让我吧。母亲顿时没了主意,又开始大哭。我当即命人准备纸笔,写了一封请求和亲的表奏。第二日,皇帝准奏。
我忽然记起许久以前,姨母曾在这里给母亲讲过唐朝太和公主的故事,她说,将士的故事便是和亲公主的故事,公主为免除边境战事委身戎虏,将士为搭救公主奋不顾身。于国家来说,本来便是密不可分的。也不知我大昭会不会有搭救我回朝的大将石雄?
其实又何必在意?就算葬身大漠,魂也会飘回故土,回到她的身边。
太平八年春,我出京了。带上了她留给我的六件火器:双管铳、子母微炮、飞箭、五雷神炮、水雷,还有曾经安平公主最爱的小银铳。
海阔天空,任我遨游。
不管我在哪里,我都是她的女儿,永远都是。
春
我就要死了。昏昏沉沉中,总是听见门外有哭声。已经三天了,他们还是不肯离去。
他们——我的幼子,我的女儿,我的兄弟子侄,我这不长不短的一生中得到或失去的所有人——都在等待我死去的那一刻。不错,我总要拿出个主意出来,在我离开这个世界以前。
这不是我第一次面临死亡。最近一次是在太平元年旦日的深夜,有人潜入中宫寝殿企图杀死我夫妇二人。黑暗中,剑光似曾相识。我不及叫醒,只翻身护住他,右手扬起,三指被削落在地。那刺客剑势回撩,我的胁下被划开一个又深又长的伤口。我顺势以断指的右掌将他推开,那刺客跳了开去,忽然左腕间弹子齐发,他不及躲避便中弹昏迷。锦被被鲜血浸透,温温凉凉,分不清是他的血还是我的血。我正要扬声叫喊,忽听那刺客极痛快地冷哼一声。在极度的恐惧和静默中,我辨认出了那个声音。她越窗而出,不忘回身将窗户掩上。
眼前一亮,是姜敏珍提着宫灯进了寝殿。自昏至明,不过须臾之间。若不是看见他周身是血,我几乎以为那只是一个噩梦。我忍痛不及说话,姜敏珍已一迭声吩咐去遇乔宫请端穆贵妃过来。
又到将死之时,那些日子守候在病榻前的情景愈加清晰起来。在生死边缘,亦无忧无惧。反观今日,不如当初。年轻时也曾看淡生死,老了反而惧怕。怕见亡者,更怕见生者。
每次醒来,哭声从未止歇。我的幼子高朎入寝殿侍药,向来红着眼一言不发。我的女儿定安公主则常常柔声劝慰。都说女儿贴心,她的话却字字锥心。待她告退,我吩咐殿中侍从以后不许放她进殿。
不多时启卉进来侍疾,才坐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泫然欲泣。我问她,他们的意思都很清楚了,你呢?启卉一呆,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扁起嘴,埋下头,又哭了起来。这也是这些日子的常态了。我挥手令她退下。
殿中复又静了下来,举目四望,再无一个可与之携手相商的人,只有无穷无尽的劝说与逼迫。将死的为在生的两难,在生的却只想要将死的一个决定。谁说事死如生?不过是演示给生者的把戏而已。
黄昏时,我的长子髙朠来了。他扶我坐起来,问,母后今日可好些了么?
我苦笑,老样子。皇帝有些日子没来了,近来在忙些什么?
髙朠说,汴城尹出缺,百官荐了人上来,朕正在挑选。
挑中了谁?
母后看黄智如何?
我笑笑,那是出了名的酷吏。
髙朠也笑,母后谬矣,那只是强项令,并非酷吏。
我无话可说,只得佯装咳嗽。
当夜,我又梦见了文皇后,我年少时的玉机妹妹。倘若她在,又会如何行事?她会怎样对待她的兄弟子侄?她会像我一样陷入两难的境地么?
晓
据说事情是因我而起的。我姓朱,名晓晓,生于明道三年。我的母亲是顺阳大长公主,先帝的亲妹妹。我十六岁时,嫁入刘家为妇。自小祖母和母亲便教导我,女子无才便是德,嫁一个好夫君,安安稳稳一辈子,比什么都好。千万不要学我的姑母,一生心力交瘁,终至郁郁而亡。
母亲说,你姑母从未真心实意喜欢过先帝。
我问,母亲怎么知道?
母亲说,若真心爱重,怎忍心早早离去?我的姑母——文皇后朱氏崩逝时,我还只有六岁,母亲的话我不能明白。母亲又说,我对你没有别的指望,只望你与夫君相敬相爱,白头到老。你千万不要学你的姑母那般任性。之后的十年,祖母和母亲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成为一个温柔端庄的贤妻良母。可惜我终究令她们失望了。
嫁入刘家不到一年,我的丈夫便在外眠花宿柳。我劝他好生做官,若在瓦舍勾栏里被人撞见,必是要去御史台吃官司的,到时不但前程没了,还令宗族蒙羞。
他宿醉未醒,忽然跳起身子,嘿嘿冷笑,不错,是我令宗族蒙羞。你可知我因何令宗族蒙羞?就是因为你!你这个通奸弑君的逆贼孽种!若不是我家道中落,何须冲你老娘的颜面来娶你?若不是我,这满京城的公子王孙,又有哪一个肯娶你?说罢将我一脚踢倒,复又蒙头大睡。
我呆了,连疼痛也觉不出。我只身回了顺阳大长公主府,我问母亲,父亲真的是通奸弑君的逆贼么?
母亲神色淡漠,认真回忆了好一会儿,方才说,是的。又说,你若不问我,我险些想不起来了。这么早便回娘家,不用服侍夫君,也不向翁姑请安了么?
我掀起衣裳,请母亲看我腰间的淤青。这就是母亲千挑万选,为我选定的夫君。他嫌弃我是逆贼之后,女儿还如何与她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母亲却看也不看,他喝醉了而已。回去吧。你若忍耐些,将来未必不得封诰,你若像你姑母一般任性,一辈子都是通奸弑君的逆贼之后,我也只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出了大长公主府,我茫然四顾,竟无处可去。呆了片刻,我才想起我原来还有一位姑母——太宗的婉妃朱玉枢,现与她的儿子高晆住在城外的一座农庄之中。于是我雇车出了城。
姑母正在教孙儿认字。虽然我们姑侄很少见面,但她见我忽然来到却也毫不惊奇。她随意招呼我坐下,又命人上了茶。我掀起衣衫,请她看我腰间的淤青。
姑母一笑,原来你母亲这样恨你父亲和你二姑母,我也是今日才知道。我不解,亦不敢回话。姑母又说,她从前不是这样的,如今竟变成一个老顽固了。
我仓惶不安地问,姑母,我究竟应该怎么办?
姑母说,若是你二姑母,她是不会再回那个家了。
我又问,那母亲呢?母亲也不要了么?
姑母说,对啊,连母亲她也不要了。你二姑母,一向是这么任性的。你母亲难道没有告诉你么?
春
与其说事情是因朱晓晓而起,倒不如说是因为我。先帝病危,是我力主立已经成年的髙朠为太子。髙朠虽不是我所生,但名义上却是嫡长子,一向沉稳干练,又在朝为官多年。先帝欲言又止,终是支撑病体,御笔拟诏,封髙朠为皇太子。
我知道,他想立我们的亲生儿子高朎为太子。然而他知道自己得国不正,高朎只有十二岁,又素无功绩,恐弹压不住群臣。而髙朠其时已二十四岁,颇有令名,又娶了我的内侄女启卉为妻。于太平年间的酷烈之后,躬行仁政,国政庶几可平,江山或可千秋万代。
髙朠即位,尊我为皇太后,封启卉为皇后。启卉善妒,两个宠妃贬的贬,死的死。髙朠碍于我和启家,未加苛责。后虽不再纳宠,然而待启卉,终是敬而远之。
启卉向我哭诉,为何他待我不能像先帝待姑母一般专心一意?我又到底哪里不好了?
我哭笑不得。髙朠怎同先帝?启卉又如何与我相较?我与先帝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正在西南吃苦,哪比得他们,年纪轻轻便富有四海。哪里不好?便是哪里都太好,才觉不出当前的安逸与可贵。
自先帝去后,我日益病重。启卉不过是我的堂侄女,我也无心去应付她。她哭了一会儿,见我无语,只得悻悻而退。
我的堂兄启章时任参知政事,自新帝即位,他仗着启家是前朝重臣,于新帝有定策之功,他又是皇太后的从父兄长,皇后的父亲,因此权势日盛,所用皆启家亲党。我一再告诫,奈何一病再病,无力约束。我又令髙朠秉公执正,他却说,舅父行事向循国法,并无出格之处。即便有那么一星半点,朕也当宽宥,都是骨肉至亲,朕不忍心令母后伤心。我见他纯孝,一时也无话可说。谁知启章日渐跋扈,同僚下属,稍有不如意者,睚眦必报,这两年已在京城闹出不少人命案子。髙朠属意“强项令”黄智为汴城尹,分明是要待我死后,待启家恶贯满盈,一举剪除,明正典刑。
原来这两年,他亦在耍“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予之”的老把戏。我却被他的恭顺柔弱所蒙蔽,待得醒悟,已然太迟。
不多日,启章进宫探病,提起髙朠对女儿的不公和冷落。我叹息,夫妇之间,由他们自己去好了,哥哥这又何必——
他不待我说完,他反驳道,我只有这一个女儿,难道我不管?况且,他薄待我的女儿,便是不将你这位皇太后,不将启家放在眼中。
我不耐烦,皇帝对皇后向来礼敬,何来薄待?哥哥这话我听不懂。哥哥总不能管到夫妻的闺房中去吧。
启章冷笑,夫妻之间,不看床笫之事,看那些虚文礼敬做什么?!太后还是趁早拿个主意吧。
我不解,什么主意?
启章说,我儿自幼不曾受过什么委屈,与其将来被废,不如先废了他!太后现有亲生儿子在,那才是我们启家的至亲骨肉,髙朠算得什么?!
晓
我父亲诚然是通奸弑君的逆贼,然而这一切又与我何干?我清清白白,勤勤恳恳,我的兄弟尚可以建功立业,我却只能靠夫家的封诰来洗雪自出生就萦绕周身的污秽与恶名。只因我是女子。
我不想回城,于是姑母安排我住进了白云庵。晨钟暮鼓,早晚功课,听经参禅,吃斋茹素,这一住便是月余。刘家和大长公主府都派人来寻过,奈何我立志出家,刘家百般致歉无果,只得休妻。母亲叹道,出家也好,出家也是本本分分地过一辈子,好过夫妻不和,闹出丑事来。你就在这里好生反省,无事不必回京了。
姑母却说,你是不愿回刘家方才出家,如今刘家既已休妻,你还出个什么家?况且你母亲也不要你了,你乐得自在。我出钱为你建一个道观,去祠部为你讨一张度牒,你便在观中自在修行,养两个小徒,衣食自有香火供奉,天皇老子也管不着你,不是比剃了头发做女比丘好一万倍?日后遇见可心如意的,自己做主嫁了,好歹是自己选的夫君,生死无憾了。
我迟疑,如此,是不是太过任性?
姑母大笑,你若不任性,又何必反出刘家?人生苦短,贵在惬意。从不从随你。
太平十四年春,我在仁和屯东面起了一所道观,置了几亩田地,收了两位女徒。虽粗茶淡饭,却安宁自在。诵经炼丹,呼吸吐纳,莳花弄草,游河赏景。春去秋来,香客渐多,竟又添了两处房舍,收了好些知客居士。到了治平二年,我已全然不必待客,每日悠游,无所事事。
在汴河上游荡多了,渐有文人墨客过船来赏景吟哦。虽不免有轻佻之徒,终是止步于道门之外。风言风语,对我来说亦不过清风过耳。别说我整日游荡,便是循规蹈矩安居观内,风言风语亦不曾止息。这本是世人借以自娱的不二法宝,我又何必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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