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延秀宫,便到了济慈宫的东侧门,一个年轻内官已恭候多时。来到后殿,只见周贵妃端坐在榻上。礼毕,周贵妃令从人都退了下去,微笑道:“太后晨练后要沐浴更衣,且等等。”
榻旁的红木架子上横着一柄长剑,镶金嵌玉的剑鞘与剑格,剑柄上的木纹却黯淡无光。想来这剑虽然近在咫尺,太后却极少使用。周贵妃取下长剑,轻抚剑鞘:“如此华丽,一定是熙平长公主孝敬上来的。”说着抽出半截,但见寒光如水,清晰照见我的眉眼。
周贵妃叹道:“如此锋锐,却只能裹挟在这锦绣粪土之中,当真可惜。素闻朱大人见多识广,可认得此剑么?”
我恭敬道:“臣女于剑道一无所知,并不认得此剑。不过听闻越王勾践曾铸名剑‘断水’,取挥剑断水水不流之意。而此剑意似流水,赫赫寒意烟笼其上,大约只有古剑‘断水’差可比拟。”
周贵妃赞赏道:“不错。”说着将长剑还入鞘中,“这柄剑当真像极了升平长公主。”衣袂一动,身上的浅绿桃花暗纹如水光潋滟。直到此刻我这才发现,她穿得和启春一样单薄。她拿起小几上的空白信笺,细细折好装入封套,一面说道:“升平长公主不同于如今的小公主,她不喜娇养,更不喜被拘在深宫。想必朱大人也知道,长公主因私出禁宫,在漱玉斋思过。又因婚姻之事,与陛下赌气。”
我点了点头。周贵妃又道:“寻常开导劝服不了这柄利剑,当下之计,唯有请朱大人拿着这封信去,谎称是宫外来的,或许得见长公主。长公主若肯见你,你便将本宫的话传给她。其余的,朱大人斟酌着说罢。”
竟然要用一封空白的信骗开漱玉斋的门。沉闷数日的心如湿封的泥土,萌蘖出暗笑的花。这样一封空白的信,亟待我去填满。真真假假,又有谁知?
我按捺住窃喜,问道:“不知娘娘有何嘱托,臣女定当转告长公主殿下。”
周贵妃道:“只有一句话请朱大人代为转告。不恶吴起杀妻[74],但讥张敞画眉[75]。”
话中深意,我全然知晓。然而我仍是忍不住问道:“只是这样一句话,娘娘为何不能亲自去说?”
周贵妃叹道:“长公主恼了本宫了,我便是拿这封信去,她也未必肯信。还是朱大人去比较妥当。”
我恭谨道:“臣女谨记。但若是长公主识破臣女,又当如何?”
周贵妃叹道:“若再劝不住,只好由他们去闹,此乃天意,不干你事。”
正说着,宜修进来道:“太后驾到。”周贵妃与我连忙离席恭迎。太后眼下一片淡淡乌青。
周贵妃恭敬道:“儿臣已向朱大人一一说明。”
太后澹然道:“那就好。宜修,你亲自送朱大人前去漱玉斋。”
在济慈宫用过早膳,我揣着那封空白的信,出了东后门向北走。重华门外是已经修缮一新的历星楼,只待开了春,慎媛就要从粲英宫迁回去。历星楼西面便是漱玉斋,但见一段粉墙围着一座巍巍大厦,墙体和门楼漫布枯藤。愈生愈密,绵延不绝。芳馨笑道:“这漱玉斋到了夏日,便是一处藤叶茂盛的所在,看着就清凉。”
门口站着两个内官,见来人是太后宫里的,忙向两边一让。宜修道:“奴婢就不随大人进去了,免得坏事。”宜修是太后的侍婢,长公主若看到我与宜修在一起,多半不会见我。我点点头,吩咐芳馨也留在外面,只带了红芯进了漱玉斋。
一个年长的执事宫女将我迎了进去。迎面一排凤尾竹,权做影壁。冠如雉尾,飘展如翼。竹后是一方小小的园林,山水石亭,乔木花草莫不齐备。两翼长廊直通主楼二三两层,中间各有一处平台。八角玲珑顶垂下几串白瓷风铃,微风漫过,玲玲轻响。
沅芷在楼上望见我们,忙沿左翼长廊奔了下来。见是我,不禁一愕。沅芷本来丰腴,半月不见,乍然消瘦,往日的明丽与骄傲仿佛全被掏空,连看人的目光亦闪烁不定。她无意请我进去,只是勉强笑道:“朱大人驾临漱玉斋,不知所为何事?”
二楼的东厢开了一扇窗,升平长公主披衣散发,在窗前冷眼观望。我笑道:“玉机是来向长公主殿下请安问好的。”
沅芷见我身后只有红芯一人,不禁失望:“殿下说了,谁也不见。”长公主与皇帝僵持,奴婢的性命便如在火上慢烤,在油中煎熬。沅芷自然盼着济慈宫来人劝服长公主,而不是我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女官。
我微微一笑,轻声道:“我有宫外来函,殿下也不肯见么?”
沅芷一怔:“奴婢这就上去禀告殿下。”
沅芷走后,我仍在原地等候。但见左手边是一个玫瑰花圃,右手边是一带清流环绕着一方山石。玉茗堂前种了广玉兰与桂花树,还有芭蕉、兰花、秋海棠等我叫不上名字的植株。西面是一架秋千,木架上缠满了绿萝。
仰面看时,正遇上升平长公主探寻的目光,三分锐利,三分怀疑,三分冷酷。青春娇艳如雾散去,绽露宝剑锋芒。
听闻太祖的长女安平长公主高思谨谙熟骑射火器,性情亦似太祖坚毅。太祖颇为宠爱,常叹这个长女不是男儿之身。后安平公主随胞兄废骁王高思谏谋反,死在隆隆炮火之中。太祖的次女便是熙平长公主高思语,心思深沉,阴重不泄。如此看来,周贵妃将太祖的幼女升平长公主高思诗比作名剑“断水”,倒也贴切。
不多时,沅芷又下楼道:“请朱大人将信件交给奴婢,殿下要看过了才决定见不见大人。”
我示意红芯揭开手炉盖子,一面从锦袋中拈了一块素炭出来,一面笑道:“殿下若不肯相见,那玉机只好将信焚毁,免得落人口实,大家都不干净。”说罢将炭往手炉里一抛,仍旧扣上盖子。
沅芷忙道:“奴婢再去请示殿下。”须臾回转,“殿下有请。”说罢引我进了玉茗堂的西厢。只见升平长公主端坐在南窗边,几个宫人捧了铜盆沐巾、头油梳栉等物站在一旁,一个年长的宫人正在铜盆中浣手。
沅芷道:“殿下,朱大人来了。”我忙上前行礼。
升平睥睨道:“信呢?”
我将信双手奉上。升平自沅芷的手中接过信,那一瞬的酸楚与期待令人动容。似有灼灼春意自她眼中骤然迸发,天地间所有的生命力都凝聚在指尖与信笺欲拒还迎的一触中。然而她被骗了。寒风席卷生意呼啸而去,留下过度勃发的狼藉与颓败。
升平将信笺和信封对着阳光翻来覆去看了好几回,仍是一无所获。希望燃烧后仅余绝望的灰烬,催人欲狂。升平大怒,将信封和信纸抛在我的脸上:“朱大人这是何意?”
苍白的信纸轻若鸿毛,拂在脸上微微地痒。就算写满了情话,依旧也只是微微地痒。然而这难以分辨的重量,足以令春来秋去,星月轮转。我微微一笑,上前捡起信笺,仍旧折好了放回信封:“殿下息怒,来人确有信带给长公主。是个口信。”
余烬中的希望情愿被再次挑起。升平还只涂了一半头油,便命众人都退了下去。晨风送来水仙花的香气,与头油淡淡的茉莉花香混在一起,令人欲罢不能。我轻声道:“采薇妹妹托我转告长公主殿下——”
听到“采薇”两个字,升平周身一颤,双目霎时间又有了光彩。我本想将那撕毁的信念给她听,迟疑片刻,终是吞声。遂改口道:“采薇说:我很好,请放心。”
升平等了好一会儿,亦不闻有下文。余烬中的希望再次泯灭,数遭反复令人疲惫到无力反抗。“便只有这些?”
我垂头道:“只有这些。”
升平叹道:“只有这些也已很好。多谢你。”
我又道:“周贵妃命臣女捎句话给殿下:不恶吴起杀妻,但讥张敞画眉。”
升平冷哼一声:“她还说什么?”
我恭敬道:“娘娘只说了这些,再没有了。但臣女尚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说。”
升平道:“看在你为采薇传信的分上,准你说一句话。”
我欠身道:“谢殿下。人三日不饮或七日不食,便会死去。殿下万金之躯,富有四海,又正当大好年华。何事如此倔强,偏要忤逆圣上?”
升平笑笑:“朱大人年纪还小,不会明白的。”
我亦一笑:“臣女知道,殿下向来不将这天家富贵看在眼中,便如太后宫中的那柄绝世好剑,任何富丽繁杂的妆饰都是多余的。”
升平微微讶异:“这是谁教你这样说的?”
我微微一笑:“死是极容易的,纵然殿下不在乎,也当知道值不值得。自古男儿视身家性命、功名前途远甚于身边的女子。吴起杀妻,吕不韦与春申君献姬[76],汉高祖抛弃妻子,汉武帝谴杀钩弋夫人[77]……殿下若想听,臣女这里还有很多——”
升平喝道:“别说了!这些男子哪有真情?”
我淡淡道:“有也好,无也罢。殿下既水米不进,有无都无从得知了。”升平咬着苍白干裂的唇,依旧恨恨不语。我又道:“夫妻多年,同甘共苦。宠冠一时,生儿育女。哪里会真的无情?终究是所求不同罢了。还请殿下三思。”
听闻情郎无恙,又有周贵妃说辞的敷衍,若这样都不能打动升平长公主,我也不知该说什么了。我要装作不知情,言及于此,已是极限。
出了漱玉斋,便去向太后复命。午膳时分,忽见济慈宫的佳期姑姑亲自送了一套文房四宝过来,说是升平长公主虽仍是不肯出漱玉斋一步,但已经肯喝水用膳了。几天过去,并没有人来探寻我与升平长公主究竟说了些什么。
二月,采薇的哥哥谢方思成婚,升平长公主方才解禁。事过境迁,我听启春说,是理国公亲自向皇帝出首,揭发了长孙谢方思与升平长公主的幽会之事。皇帝不忍苛责已经告老的功臣,便准他自行料理家事,只将升平长公主幽禁了事。升平长公主听闻情郎娶妻,只得亲自向皇兄谢罪。
三月初六是我十三周岁的生辰,各宫都有贺仪,唯有漱玉斋比别处更为丰厚。接着皇帝下旨,为表示与北燕休战议和、永结为好的诚意,将唯一适龄的宗室长公主——十八岁的升平嫁于北燕的皇太子萧云平为妃。萧云平是周贵妃的姑舅表弟,年纪大了升平十岁不止。因为这个原因再加上远嫁,太后甚是不乐。升平自己并无异议,于是这件婚事便这样定下来了。
四月初二,封若水和苏燕燕被封为从七品女巡,进宫服侍义阳公主和平阳公主。
春去秋来,寒暑易过。自从升平长公主出嫁后,宫中太平无事已有两年。陆贵妃在咸平十二年冬天又生了祁阳公主。因难产出血,身子亏空得厉害,足有好几个月下不了床,到了十三年春天方才恢复元气。咸平十三年新年刚过,皇帝又宣布将亲征北燕。太后提议早立太子,于是下廷议,群臣举奏,立了周贵妃之子高显为太子,同日封高曜为弘阳郡王。咸平十三年三月,陆贵妃便被立为皇后。慎媛多年来服侍太后恭敬勤谨,晋封为慎嫔。
十五岁的春天来得早,玫瑰亦开得早。自升平长公主远嫁,我去慎嫔的历星楼时,总能看到莳花娘子在漱玉斋打理玫瑰花圃。花芯盛满朝露,在阳光下蒸发殆尽,仿佛升平长公主流尽了失望的泪水,无奈嫁于一个并不如意的陌生男子。帝国公主的命运,大抵如此。
镜中的童颜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苍白阴郁的面孔。将笔直的剑眉精心画成温柔含糊的涵烟眉,以遮掩眼中偶尔的凌厉。双颊略染胭脂,勉强不失少女的娇柔甜美。唇角微扬,努力作出欣然微笑的神情。万缕青丝挽成双鬟,套上细细的柳叶金丝环。仍旧穿上象牙色暗藻纹长衫,系上玉带,手执一方象牙短笏。略略转身,从镜中查看衣着上的不妥之处。
及笄之年已过,我比两年前高了不少,身上的衣衫全是新做的。因休战,后宫的用度也宽裕了许多。新朝服掺了银线,腰肢一转,点点浮光飘逸而冷峻。玉带以上好的六片羊脂白玉銙用革带穿起,带钩上系了一枚喜上眉梢碧玉佩,垂下银色宫绦。
芳馨笑道:“姑娘又美丽又威严,不愧为女官之首。”
我淡淡一笑:“虚衔而已。咱们有多长时间不曾去守坤宫晨省了?”
芳馨道:“自十年冬天慎嫔退位以来,已有两年半不曾踏足守坤宫了。”
我缓步走出寝殿:“今天是封后大典后第一日去晨省,万万不可有一点儿差池。”
芳馨道:“其实奴婢一直不甚明白,陛下既然立了皇长子为太子,为何不立周贵妃为后,却立陆贵妃后?虽说周贵妃当年不宜为后,可是如今她的儿子已是太子。所谓母以子贵,立周贵妃为后,方是顺理成章。”
我笑道:“陛下立志灭燕,此刻正在用人之际。皇后的叔伯兄弟们都在朝中做官,族中一公三侯,甚是显赫。尤其是皇后的亲哥哥,左将军陆愚卿,颇得器重。立陆皇后,和当年立裘皇后一般,是重用和安抚外戚的意思。况且皇后连生了三位公主,在生祁阳公主时,身子又已坏了。太子已立,一个无子的皇后便和我这女官之首一般……”
芳馨恍然道:“奴婢明白了。奴婢还以为陛下会一门心思立宠。”
我叹道:“当年裘后退位,周贵妃让陆贵妃打理后宫,且自行将遇乔宫的用度降得比思乔宫低一等。每到年节,平阳公主的赏赐也比长姐义阳公主多。嫡庶之别,早有定论,只是太子未立,陛下便偏心不肯立皇后。”
芳馨笑道:“倘若祁阳公主是个皇子,那……”
我冷笑道:“那便至多不立皇后,也没什么。”
芳馨沉吟道:“说起来,先帝也是先立太子再立皇后的。”
我笑道:“这是有先例的。当年汉文帝从代国前往长安继承帝位,也是先立了太子刘启,再立刘启的母亲窦皇后的。而汉景帝刘启立临江王刘荣为太子后,迟迟不立刘荣之母栗妃为后,给了窦长主可乘之机,以至太子被废。如今庶长子为皇嗣,中宫却无子,却也不失为制衡之策。要知道周贵妃虽然颇有宠,母家却是无人了。将来太子即位,在前朝要靠陆家的人。圣上虽不惮明说立宠,可是这些后事,却也不能不想好。”
芳馨微笑道:“姑娘桩桩件件都清楚。”
我轻轻一拍书案上的一沓史书:“日光之下,无新鲜事。”说着站起身来,“时辰快到了,该走了。出了宫,这些话都不能提起。”
咸平十五年四月初二,正是我三年前入宫的日子。守坤宫摒绝春天已经太久,牡丹花争先恐后次第盛开,急着用尽积累三年的春意。姹紫嫣红,恍若隔世。牡丹依旧,人面全非。
椒房殿一切如故,只是鸠羽色的重幕换作了曙色。七扇紫檀木镂雕屏风依旧耸立在凤座之后,花间的空隙像洞悉的眼睛。想起咸平十年十一月的一天,慎嫔哭倒在皇帝的脚下。那夜大殿里只有四盏宫灯,照不尽黑暗,亦暖不过人心。未满十三岁的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潜在屏风之后,密聆帝后谈话。男人的威严,乞爱的屈辱,帝王的公义,弃绝的茫然。黑夜中的秘密在暗处冷眼看我,我亦冷眼看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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