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一声不轻不重的关门声后,这间普通的小院便安静了下来,那墙头上的绿叶在风里晃动着,全不知人间风雨将至,依旧沐浴着金色的骄阳,迎风舒展、逍遥自在……
青州城的盛夏,绿树婆娑、烟雾迷蒙,似携着一段江南婉约的风韵,便连那迎面而来的风,亦像是饱沾了水墨云烟下的一笔写意,拖绿横波、携芳挼香,直叫人心魂俱往,不愿离去。
周妪立在廊下看了看天色,神情却似有些郁郁。
青州城中,已是多日无雨,所幸那早晚雾气湿润,倒也不觉得有多干燥。
只是,秦素曾经的话语言犹在耳,那绝然干脆的语气,让她不得不一再相信,那一句“直到明年二月才会有雨”的预言,很可能会成真。
周妪忍不住上前两步,扶着一根廊柱,看着曲廊外那一线微微泛灰的天空。
“妪怎么了?是不是热得不舒服了?”身旁传来阿蒲轻脆的语声,一只软软的纤手,亦随着语声扶上了她的胳膊。
周妪自思绪里回过神来,转首向阿蒲笑了笑,摇头道:“我无事的,就是觉得这天老是不下雨,有点奇怪。”
阿蒲笑了笑,一脸娇憨地道:“妪怎么还为这个发愁?不下雨多好呀,一下雨路都不好走呢。”她一面脆生生地说着话,一面便扶着周妪往正房走,轻言细语地道:“太夫人一直等着妪呢,妪快随我来吧。”
周妪任由她扶着前行,含笑语道:“你不也不必扶我了,我自去便是。你去忙你的吧。”语罢,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阿蒲自来乖巧懂事,莫说是德晖堂了,便是东西两院的一应人等,便没有不喜欢她的。
阿蒲十分乖巧地点了点头,柔声道:“那我先下去了,妪慢行。”语罢便姿态端正地屈了屈身,步下了台阶,顺着白石路往院门的方向而去。
周妪目送她行远,方才转身撩开湘帘,进得屋中。
屋子里并未置冰盆,只在角落里备了一只小巧的水缸,缸里盛着才打来的井水,散发着丝丝凉意。
她转过正房,掀帘进了西次间,便见太夫人正斜依着竹隐枕假寐,旁边跪坐着一个清秀的小鬟,正徐徐地打着扇。
见周妪进了屋,那小鬟便停下了动作,凑在太夫人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
太夫人缓缓睁开了眼睛,向着周妪招了招手:“你来了,快坐下罢,歇一歇再说话。”说着又向那小鬟轻轻一挥手。
那打扇小鬟立刻站起身来,退行数步,便转出了西次间。
待那湘竹的门帘合拢之后,太夫人才看向周妪,伸手指了指一旁的短榻,道:“坐下说话。”
周妪应了个是,便跽坐在了榻上,微微垂首,静待太夫人开声。
略等了一会,便闻太夫人的声音响了起来,语声不紧不慢,缓缓地问她道:“那陶夫子的住处,可安置妥当了?”
“回太夫人的话,都安置妥当了,待漆干了便能住人。”周妪恭声说道,在榻上躬了躬身,“我方才已经去看过了,那一应家俱皆是新制的,挑的是朝东的一所跨院,共三进,院子虽不大,陶夫子也就父女两人,住着却是尽够的了。那院子的正房又宽敞又亮堂,拿来当书房是最妥当的,西院夫人还特意交代,现打了一具极大的书架,如今正在做着呢,务必要做精细些。”
太夫人一面听,一面便微微点头,面上的神情带了几分欣然,待听周妪说起书房,便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皱眉问:“既是陶夫子的院子已然妥了,却不知族学那里的书舍与客舍可修好了不曾?我恍惚听董凉说过一句,说是冯德先前来报,那书舍的屋顶漏了,客舍的院墙在二月间受了潮气,如今已然霉得黑了。”
周妪忙道:“回太夫人,书舍已经修得了,不过添几块瓦的事,前几日便好了。客舍的事情我尚不知,一会我去催问一声。”
“这便是好。”太夫人瞧着似是极为欢喜,抬袖拢了拢发髻,便又笑道:“我现在这个记性啊,真真是大不如前了,好些事情都记不清,还好有你记着。”
第297章 暑中话
见太夫人心情颇好,周妪便笑着打趣:“太夫人也不比我大多少,那记性好着呢,只太夫人的记性都用来记大事了,这些小事便交给我来记着罢。”
这话说得太夫人笑了起来,道:“你这是笑话我呢。不过是最近这日子过得顺了些,我倒时常觉得想要件大事来记一记,却是没有。”她一面笑着说话,一面便探手便去拿旁边的扇子。
周妪见状,连忙将榻旁的团扇拾起,膝行几步挪至太夫人的身边,一面缓缓地替她打扇,一面笑着续道:“这倒真是,谁又能想到,这一回到青州,便有个陶夫子这样有学问的夫子来族学,那书舍也修得了,再半个月那族学便可建成。真真是万事都顺心。”
太夫人笑着点头道:“可不是么。说来也是幸得有你在。那陶夫子回乡之事,还是你打听来的。你是不知,二郎是有多么的欢喜,在我面前不知说了多少回了,言道这陶夫子不只学问好,品性更是高洁方正,他打心眼儿里仰慕着呢。最近二郎老往我这里跑,天天催我早些给陶夫子收拾屋子出来。”她说着已是笑出了声,显是极为开怀。
周妪便笑道:“太夫人说笑了。那陶夫子的事情,我不过当着闲话说来给您解闷的,终究还是太夫人站得高、看得远,将陶夫子请来了族学。再者说,二郎君又是个最好学的,前些时候日日守孝,那学问也没丢下,可见往后必有大出息的。总而言之,这是太夫人有福气啊。”
恭维话人人爱听,太夫人亦不能免俗,闻言便笑了起来,十分开怀。
过了一会,太夫人似是想起了什么,笑容微敛,又问周妪:“对了,我一时倒又忘了,去上京送信的人,何时离开的?”
“三日前便走了。”周妪恭声说道。
太夫人便轻轻颔首,叹了一声道:“这样便好。我们家里人虽不少,却也没个能顶门立户的儿郎,一逢着大事,便总是……简薄了些。虽有左中尉愿意帮忙,却还是不够郑重。好在我们还有两户好姻亲。待钟家郎主回来了,想必族学的屋舍也俱修得了,到时候便好生地操办起来,开族学、拜夫子,也让我秦氏书香流传出去。”
秦家要开族学,便必须有男子出面主持此事,只有左思旷一人显然分量还不够,所以太夫人才派了人去上京,要将钟景仁请来共行此事。
周妪听了这话,便连连点头道:“可不是这话么,如此便也是礼数周全了,陶夫子必会高看秦氏一眼。”
太夫人闻言便笑了起来,微有些感慨地道:“可见那东陵先生的赠言无错。你瞧瞧,自六娘去了白云观,家中可不尽是好事么?真真是高人大手、铁口直断啊。”
此语言及府中女郎,周妪并不好接话,只陪笑了几声,便专心为太夫人打起扇来。
太夫人似亦不需她接话,语罢便微微阖眼,似是闭目养神。
房间里凉静氤氲,一旁的香炉升腾起淡淡的烟气。
便在此时,忽听那廊下似有小鬟说话,旋即便见阿蒲的身影出现在了帘外,轻声禀报道:“太夫人,陶大娘子来了。”
太夫人闻言,立时便睁开了眼睛,人也坐直了,略提了声音道:“快请。”
阿蒲应了一声退了下去,这厢周妪便起了身,上前打起西次间的帘栊,没过多久,便见阿蒲领着一身简素的陶文娟,款步而来。
“陶娘子有礼,快些请进,太夫人在里头呢。”周妪含笑上前屈了屈身。
陶文娟知晓她乃是秦府最有身份的管事妪,因此并不敢受她的礼,微微侧身避让,又还了半礼,方浅笑盈盈地道:“妪多礼了。”
周妪侧身往旁让了让,陶文娟便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一举一动端庄优雅,虽衣着普通,风度却极从容。
太夫人早便漾了满脸的笑,此时便笑着向她招手道:“来,来,坐到我这里来。那窗扇开了半格,此处恰有凉风。”说着便向外吩咐,“将那缸里的葡萄端一盘上来。”复又向陶文娟笑道:“我知道的,你们年轻人怕热,就爱吃个凉的。这葡萄在井水里湃了半日,想必你爱吃。”
陶文娟先是上前向太夫人见了礼,此时便笑着掩了口,轻语道:“我是来给太夫人送经卷的,可不是为了这果子,太夫人莫要这般客气,倒叫我惭愧起来。”
连日来,她与太夫人已是处得熟了,然言语间却仍旧维持着分寸,并不显得过分熟稔。
这般行止,太夫人瞧在眼中,心下自是更为满意,便拉着她的手坐下了,周妪亲手端上了青瓷莲叶盆,盆中盛着紫郁郁的一串葡萄,上头还沾着水珠,看着便很喜人。
将葡萄搁在了一旁的凭几上,周妪便退守在了一旁,仍旧为太夫人打扇。
陶文娟便自袖中抽出一卷薄薄的经文,双手奉上,神态恭谨地道:“这是才抄得的经,原是答应了今日送来了,所幸未曾太迟。”
太夫人笑得双眼都眯了起来,亲手接过经卷,打开细瞧,却见那上头是一手秀丽的小篆,字字精巧、笔笔端正,便像是陶文娟这个人,亦是一身的端正秀丽,叫人挑不出半点错来。
她心下实是欢喜,吩咐周妪将经文收了,便与陶文娟说起话来。
陶文娟打迭起了百分精神,应付着这位秦府的太夫人,言谈举动无一处不妥贴,更兼态度温婉和善,与太夫人相谈甚欢。
两个人说了约一盏茶的闲话,陶文娟略吃了几粒葡萄,便起身告辞。
太夫人心情颇佳,便叫人拿了只极精巧的小竹筐里,装了几只大的桃儿,上头又搁了几串大个儿的葡萄,方笑道:“难为你替我抄了经,我也无甚好回礼的,这些果子你带回去便是。那葡萄恐有些酸,你自己留着吃罢,那桃儿却是甜软的,便请尊君尝尝。这些皆是田庄上送来的,若是觉着好吃了,便再来。我们这里旁的没有,这些不值钱的果子可是多得很。”
第298章 青衿舞
太夫人这话说得风趣,陶文娟便笑了起来,大大方方地接了竹筐,柔声谢道:“多谢太夫人,这些果子都是极好的,我替家君多谢您了。”
太夫人笑着摆了摆手,一时间又似是想起了什么,便拿扇子向手掌上一拍,转向周妪道:“瞧我这记性,竟忘了还有药丸没拿。你去里间的架子上,将那只描莲纹的小匣子拿来。”
周妪领命去了,不一时回转,手里托着个小巧的木匣,那匣子不过巴掌大小,虽是普通的榉木所制,却漆着上好的绿沉漆,瞧来十分精致。
太夫人将匣子拿了,亲手交予了陶文娟,笑着道:“这是枇杷丸,我以往咳嗽也常吃这个。听闻尊君有嗽症,犯的时候吃这个便会好一些,你也带回去罢。”
她这番赠物赠药,皆不是名贵之物,却是件件贴心,十分顾及陶家的家境,并无半点居高临下之态,只看这待人接物的态度,便极有士族风范。
陶文娟见此情形,心下倒也有两分真切的感动,再三向太夫人道了谢,方才辞了出来。
因那小竹筐与小匣子都并不好拿,临走前,太夫人特意遣了个粗手大脚的仆妇,替陶文娟提着东西,又叫人提前备了辆牛车送她,陶文娟便与那仆妇步出德晖堂,径往前头的角门而去。
此时正值午后,方才还灰蒙蒙的天,不知何时便放了晴,烈阳当空照着,天蓝得耀眼,不见一丝云絮。德晖堂院门前的那方空地上,是白晃晃的一地阳光,并无遮阳之物。
那仆妇当先走在前头,陶文娟在后跟着,两个人避开了太阳地,转上了一旁的曲廊。
陶文娟一面走,一面便四下打量。
这条路不是她来时的路,方才她进来时,是从另一头的菀芳园那里过来的,却是不曾见过此处的风景。比起菀芳园的落红轻英、婉转多情,这阔大而空寂的庭院,便显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情味,似是沧桑,又似是颓丧,即便那廊檐转角漆色油亮,亦掩不去那种骨子里的冷意。
所谓百年士族,如今避居一隅,渐渐败落,总不免叫人唏嘘。陶文娟睹物感怀,心下颇是喟叹,正自四顾而视,忽觉眼角的余光处飘过了一角青色的裙裾。
她连忙收回目光,转首看去,却见前方曲廊的转角处行来一人,却是个妙龄女子,青衣青裙,一带纤腰不盈一握,举手投足风姿婀娜,那闲步悠然的模样,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风流味道。
那女子见了陶文娟二人,明显地怔住了,在原地站了一会,复又继续前行。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陶文娟觉得,自见了她们后,那女子走路的样子便有些不同了,低眉敛首,两手垂在身侧,比之方才规矩了许多。
一眼扫罢,陶文娟便移开了视线。
两下里走得都不算快,只这曲廊倒也不长,不过数息的功夫,那女子便已行至了陶文娟二人的对面。
到得此时,陶文娟才终于看清,那女子身上穿着的,居然是东院使女的服饰。
这发现让她大吃了一惊。
方才从远处看时,她还以为是遇见了府里的哪位女郎呢,谁想这般风姿妖娆的女子,居然只是个使女,这委实出人意料。
她忍不住蹙起了一双黛眉,那青衣使女此时已是避立在了曲廊的一侧,让过了德晖堂的那个仆妇,向陶文娟屈身行礼。
陶文娟的面上便露出个淡笑来,冲她点了点头,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
那女子的头垂得极低,屈身躬背,从陶文娟的角度看去,根本便瞧不见她的脸,只能看见对方漆黑的发髻,那发髻却是梳了妇人的样式。
陶文娟略松了一口气。
这使女方才的仪态委实太过了些,若是未婚的使女,则这秦家的家风便可见一斑了,她回去后定要劝陶若晦早做决断。而今看来,却是她多虑了。这使女既是已嫁了人,则那婀娜的体态便也不算出格。
便在她这般做想时,两下里已是擦肩而过。而在行过那使女身边的一瞬间,陶文娟的鼻端,蓦地飘来了一缕隐约的暗香。
如兰似馨,淡雅清灵。
陶文娟秀丽的面容上,划过了一抹极淡的讶然。
这香料一闻便知颇是名贵,便是在他们陶家未曾败落时,她也从不曾闻过如此精雅的熏香。
到底是百年士族,身家豪富,便连普普通通的一介使女,亦能用得上这样的香料。
心中忖度着,陶文娟行不出几步,便又忍不住回首张望。
那使女此际已然拐去了游廊的另一侧,那一角青色的裙摆,只在转角处一闪,便即消失,看她走的方向,却是向着通往东院的角门而去的。
陶文娟慢慢地转过身来,伸手抚了抚裙摆,心中却是暗自苦笑。
不过是偶尔遇见的一个使女罢了,就算那使女略出格了些,也不是什么大事,她这里倒疑神疑鬼起来,委实可笑。
她松开眉心,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看起来,她这是被那个胡天吓破胆了,对这些士族便也有些不大信任,总觉得人家像是隐瞒了什么似的。
她再度拂了拂裙,似是将那淡淡的疑虑也拂了去,便又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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