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比秦素大了一岁,却足足高出秦素一个头,因而这摸头的动作做起来便不显突兀。
秦素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从她的角度,只能瞥见秦彦婉清丽的侧颜,长眉如画,秋水明眸,神情间含着几许轻愁,美得叫人移不开眼去。
秦家多出美人,秦素五个姊姊一个妹妹皆是容貌清秀,而这其中,又以秦彦婉为最。
两年之后,秦家二娘的美名,可是传遍了整个陈国的。
秦素不自觉抚住了胸口。
那里有一丝微热的灼痛。
前世秦家灭门后,在赵国一个大士族的家里,她曾见过秦彦婉。
彼时,她是郎主新得的艳姬,她是府中侍酒的美婢。因二人皆会说陈国话,便被遣出招待陈国使团。
酒宴欢歌、觥筹交错,她们于华宴之上重逢,却双双沦为玩物,一个缠绵于男人怀中,一个婉转于男人膝上,四目相顾,不敢相认,唯错眸而过。
秦素不知秦彦婉是如何来到赵国的,也懒得去问。彼时的她恨着林氏,亦恨着林氏的女儿。
她以为,她未请隐堂“密杀”取了秦彦婉的命,已然仁至义尽。
可是,就在她被郎主转送他人的那一晚,秦彦婉却悄悄地来找她,塞给了她一个包袱。
她打开包袱,里面是两张热饼、两只熟蛋,还有一张带着余温的五十两银票。
她怔忡地抱着那只包袱,包袱里的饼透出温热,暖暖地,烙着她的肌肤,也灼着她的心。
当她抬起头时,在异国寒冷的星空下,秦彦婉瘦弱而纤细的背影有若一道轻烟,渐行渐远,渐至无踪。
第32章 雨霖霖
那只包袱,秦素后来扔了。
也或许,她最终还是将它带在了身上。她已经记不清了。
年华如逝水,渐渐洗去前尘,许多的人来了又去,从她的身边依次经过,若蜻蜓点水、似寒雁穿潭,与她的生命轻轻一触,便即分开。
她为隐堂效力,辗转于赵国的士族门阀,又阴差阳错回到了陈国,在深宫里自顾不暇。
渐渐地,她忘了自己的来处,唯偶尔午夜梦回时,会想起那一夜萧疏的星子与月华,会觉出胸口那一丝微微的热。
那样的一种温度,经年之后,似仍旧穿透了无尽的岁月,烙在她的心口。
她并不知道秦彦婉后来怎样了。
那张清丽而忧愁的容颜,自那一日之后,便从不曾在她的故梦中出现。
秦素的心底泛起苦涩,渐渐蔓延至舌尖。
“二姊,六妹。”有人唤了一声。
秦素转回心神,循声看去,却见四娘秦彦贞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秦彦贞只比秦素大了几个月,却出落得秀丽,身量比秦彦婉还要高些,面貌轮廓肖似林氏,唯眉眼间多了几分恬淡,宛若画中仕女,有一种徐徐淡雅的风致。
“四姊好。”秦素向她行了个礼。
秦彦贞点了点头,又端详了她两眼:“黑了些,太瘦了。”
她说话的声音也是淡的,表情更是淡近极无,语罢便静静立在了秦彦婉身侧。
秦素佯装害羞垂下了头,说不清心里是何滋味。
说来也是怪事,秦府东、西两院明争暗斗,连院子的名号都要比照着起,然小辈之间却鲜少勾心斗角之事,至少前世的秦素便不曾听闻过,她想,这或许是因了太夫人及秦世章的双重影响所致。
秦府小辈皆是打小便听着太夫人讲古长大的,太夫人总说,秦家在那样艰辛的磨难中生存了下来,靠的便是齐心合力。而秦世章却奉行老庄清静无为之道,行止超然,为人谨持。家中子女多多少少受他二人影响,争斗之心自然便也没那么重了。
秦素垂眸想着心事,不知不觉间,身边又多出了两个矮矮的小人儿:八岁的五郎秦彦朴脸儿圆胖,大眼睛黑黝黝地如同宝石;六岁的七娘秦彦柔皮肤细白,宛若瓷人一般。
他们两个年纪小些,皆不大认识秦素了,秦彦婉便低声叫他们行礼,态度十分温柔。
东院晚辈本就以她为长,而小辈们看来对她亦十分亲近,秦彦柔便一直缩在她身后,只露出个脑袋,好奇地打量着秦素。
秦素对她笑了笑,脑海中浮现出前世最后一次见秦彦柔的情景,彼时的秦彦柔已近十岁,出落得清秀可人,一手绣技尤为出众,据说是她的生母徐氏亲手教的。
却不知秦府抄家之后,这个心灵手巧的小姑娘,有没有得到一个好些的结局?
雨丝纤细、流水潺潺,东华居的回廊转角处,一丛芭蕉犹自青翠,蕉叶上坠下透明的水滴。
秦素正出着神,却见正房明间虚掩的门扇终于开启,粗布棉帘被人从内挑开,露出了林氏模糊而疲惫的脸。
“请郎君与女郎入内。”青衣小鬟躬身行礼,分列于屋门两侧
“快进来吧。”林氏亦在胡床上向外招了招手,看向秦彦婉与秦彦贞的眼神里,含着些许心疼。
几人依着序齿鱼贯而入,齐齐向林氏见礼。
“都起来罢。”林氏憔悴的脸上撑起一个笑,招呼小辈们坐下,又叫奶姆将秦彦恭抱了出来。
秦彦恭今年才只三岁,正是渴睡的年纪,此刻想是尚未醒透,在奶姆怀里揉眼睛,看见林氏便伸手要抱。
林氏自见了他,面上便亮起了一层柔光,再不复憔悴的模样。她爱怜地将秦彦恭抱在怀中,眉梢眼角皆染着笑意。
年近三十才生下这么一个儿子,林氏自是疼到了骨子里,抱着爱子掂了掂,便柔声地问:“冷不冷?饿了么?”又问奶姆:“昨晚睡得可好?”
奶姆恭声道:“小郎君睡得极好,只半夜醒过一次要水喝。”
林氏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搂着秦彦恭软语哄了好一会,方叫奶姆抱了他下去。
直到那奶姆的身影消失在棉帘后,林氏才终于转过视线,看了秦素一眼。
秦素敛眉端立,衣袖垂得笔直。
她方才便一直站在堂下,林氏却像是才看见她一般,这让秦素觉得十分无奈。
这是她回府后与嫡母的首度见面,需得大礼跪拜才合规矩,可方才林氏自顾自逗弄幼子,秦素便只得立在一旁候着。
还好她没有先跪。
秦素心中暗忖着,一面已是跪伏于地,大礼拜见,恭谨地道:“不肖女六娘,拜见母亲。”
林氏的视线垂了下来,在秦素的身上轻轻一碰,便又立即转开,仿佛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事物一般,眉尖蹙起,饱满的额头瞬间布满了阴云。
别的庶子庶女也就罢了,唯有秦素,林氏有种格外的厌弃。
这厌弃一方面是因为秦素的出身,另一方面却是因为,这样一个不洁的外室女,秦世章却偏要放在长房的名下。
林氏的胸口有些发闷,觉得喘不上气来。
砖窑给了二房,瓷窑也给了二房,就连儿子的数量也是二房多过长房。好事皆被二房占了,他们长房得着了什么?除了那点不值钱的田产铺面,还有个鸡肋的管家权,便只剩这个外室女了。
林氏直直地望着窗外,眉间压抑的情绪几乎拢不住。
房间里一片沉寂,除了她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便没有别的声音。
秦素安静地跪着,膝盖有些隐痛。
幼时在祠堂受了寒气,其实并不算多大的伤,只是林氏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的,一直没叫医来治。前世直到秦素进入隐堂,那隐堂的医用了最普通的膏药,贴了三个月便即痊愈。
这一世,秦素是不会再去隐堂了,她想,这膝伤还是早早治好为妙。
一阵雨声破帘而入,寒风在屋里打了个转,凉意侵人,卷起座中几方衣袂。
林氏像是突然醒了过来,视线重新落在秦素的身上,良久,眉心皱成了川字。
“如何不见阿豆?”她的声音抑得极低,如同帘外压抑而沉暗的天。
秦素向着地面嘲讽地笑了笑。
简单而直接,这确实是林氏一贯的风格。
她直起腰身,自袖中取出报官后的那一份备案,双手高举过顶:“母亲恕罪,阿素擅自作主了。”
林氏身旁的一个使女上前,接过备案奉予林氏,林氏匆匆扫了几眼,面色微变:“逃奴?阿豆逃了?”
她着实是难以置信。阿豆一家皆在她名下的铺子做活,家中颇有进项,阿豆虽在田庄,却也没吃过多少苦头,有什么理由逃跑?
林氏的眉头越拧越紧,怀疑地看着秦素:“阿豆一向忠心老实,六娘,你是不是弄错了?”
秦素摇了摇头,却并不开口。
此事并不宜于经由她的口说出,就算她说了,林氏也仍是怀疑,倒不如再等两日,由旁人亲自去太夫人跟前分说。
第33章 东萱阁
见秦素不肯开口,林氏的脸色越发阴沉。
从她所在的位置去看,只能看见秦素那厚厚的一道刘海,鸦青的乌发亮晃晃地,刺目且灼心。
“嘭”,林氏的手掌重重拍在案上。
“母亲息怒。”秦素立刻伏低了身体,恭声告罪:“这件事是福叔办的,阿素不知详情。”
清而弱的声音,却安稳从容,不见一丝惶悚。
林氏脸上腾地烧起怒意,双眉猛地一张。
“该去祖母那里了,母亲。”秦彦婉轻轻柔柔地开了口,清润明净的声音,洗去了房中暗涌的戾气。
林氏神情一凝,转眸看向案边时漏,这才发觉时漏将尽,已近辰初。
她轻轻咳了一声,面色瞬间便恢复了平静:“确实不早了,走罢。”说罢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眼风匆匆滑过秦素:“六娘也起来罢,随我去见见你祖母。”
使女掀起门帘,天光乍涌,映亮了林氏轮廓饱满的面庞。此刻的她神情安宁、行止端雅,再非压抑而阴沉的怨妇。
她姿态优雅地扶着使女,当先往门口行去。
不论其他,只说这一份变脸的功力,林氏还是深得其法的。
直待林氏行至门边,秦素才在地上笨拙地蠕动了一下,想要起身。
然而,她此刻的样子有些狼狈,一副想起身又起不来的样子,两手撑地,手臂微微颤抖。
前方传来轻轻的嗤笑声,像是哪个使女在偷笑。
锦绣连忙上前搀扶,秦素偎着她的手方才勉强站了起来,却又在秦彦婉与秦彦贞二人行过身边时,蓦地站立不稳,歪向一旁。
“六妹妹!”秦彦婉轻呼,她身旁的侍女采绿早已抢前几步,与锦绣合力扶住了秦素。
“多谢二姊。”秦素全身的分量皆压在锦绣身上,语声有些虚弱,下意识地拿手去捶膝盖。
秦彦贞蛾眉轻蹙,眸光向秦素的膝盖处瞄了瞄,未曾说话。
“小心些。”秦彦婉有些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声,方往前去了,秦素便靠在锦绣身上,一步一挪地跟在后头。
东华居的院门外,是两弯长长的回廊。
吴老夫人所住的东萱阁,位于东院的最南端,院子左近既有山水画楼,亦有兰园桂圃,风景佳美,一年四季皆可赏玩。
不过,吴老夫人性子寡淡,并不热衷于热闹,于是,那些山水花草便也只能空自美丽着,年年岁岁,寂寞如初。
回廊里响起断续的木屐声,廊外雨幕如烟,天地间覆了一层烟色的轻纱。
这是独属于东院的气氛,寂静而又压抑。
秦素心中叹惋,身体却往锦绣的方向倾去,将全身的分量皆压在了她一人身上。
锦绣的鼻尖冒出了汗来,脸渐渐憋得通红。
纵然秦素生得瘦小,却也有好几十斤,锦绣如何吃得住?不过小半刻钟,她的两条手臂便已不像是自己的了,更遑论被压得死死的肩膀,已经麻得失去了知觉。
她忍不住有些抱怨,林氏罚的是秦素,最后却是她这个使女倒霉。她倒是想找个人来换换手,可秦府有家规,庶出子女去正房拜见长辈时,只能带一个仆役。
方才见秦素留下阿栗收拾房间,只带了自己出门,锦绣还高兴了一阵,以为可以轻省些。可谁知这却是个苦差事,她现在已经累得走不动路了。
好容易行至东萱阁,锦绣已是气喘吁吁。
“有劳你了,累坏了罢?”秦素依着栏杆站定,低声道谢,一只手覆在膝盖处,雪白的麻衣衬着她黑黄的手指,十分醒目。
锦绣忙道“不敢”,喘着粗气退后一步,立在秦素的身侧揉胳膊,面色实在不能算好看。
秦素专注地捶着膝盖,面无表情。
比起阿栗,她当然更愿意让锦绣“侍者服其劳”,更何况她的膝盖也确实有些疼。
“六姊。”身旁传来秦彦柔压低的声音,紧接着,一只小小软软的手便覆在了秦素的膝上:“我帮你揉一揉。”
秦素低下头,眼前是小姑娘晃动的丫髻,过了一会,丫髻动了动,便见一双大眼睛忽闪地抬了起来,看着秦素,语声里带着小女孩的软嫩:“揉揉就不痛了。”
她正在换牙,说话时小嘴巴一努一努的,很有趣。
秦素忍不住便去摸她的头,轻声道:“我不痛了,多谢阿柔。”
秦彦柔听话地停了手,回首向秦彦婉一笑,得来了对方嘉许的眼神。
秦素见了,一时间有些五味杂陈。
林氏方才的举动不能算不妥,只是她未曾想到,秦彦婉行事会如此周到。
身为晚辈,她不好直接违逆主母,便委婉地借用这种方式,向庶妹表达了歉意。
前世见惯了宫里的各种女人、各样手段,如今乍然遇见这样的纯粹与善意,秦素还真是不习惯。
一阵风拂过回廊,几杆竹子在风里微弯了腰,碧绿的叶片摇下几粒雨珠。
正房门帘忽地挑起,一个上了些年纪的妇人走了出来,向林氏躬了躬身。
这妇人生了一张严肃的长脸,皮肤很白,两弯眉毛捏得细长,眼珠是冰冷的深褐色。
这是蒋妪,是吴老夫人最倚重之人,亦是秦世芳的两位乳母之一。
再次见到这张从无笑意的长脸,秦素仍旧觉得怪异。
一个从来不笑的妇人,却偏有两道长长的弯眉,真是叫人不知如何形容才是。
蒋妪向林氏行礼后,便又凑到她跟前低声说了几句话,方后退一步,躬身道:“老夫人已起榻了,夫人请进,郎君请进,各位女郎请进。”
青衣使女挑起两重对掩的门帘,林氏打头,带领一干子女们跨进了屋中。
东萱阁共有五间正房,房间取势开阔,明间地面上铺着一色的大块青砖,擦洗得光可鉴人。屋中家具皆为上好檀木所制,迎面是一方大案,左右各是两张雕花扶手椅,沿墙是两溜短榻,上头皆覆着素罗棉褥,榻前置着小几,下方砖地上铺着厚厚的青毡,房间一角架着熏笼,暖意氤氲而出,有松饼的香气四下弥漫。
众人先向吴老夫人见礼,方才挨次跽坐于两旁的短榻。
第34章 各有心
秦素以眼角余光向上看了一眼,却见吴老夫人端坐于左侧的扶手椅,圆圆的脸上既无悲、亦无喜,若不是面色有些苍白,仅从她的情绪上,根本看不出秦府死了人。
吴老夫人的漠然,也并非不可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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