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素没办法回答他。
她还需要点时间来平复心情呢,况且,这话你叫她怎么回?
就算她有颗妖妃的心,到底这身子还是个青涩的小娘子啊,她怎么可能大言不惭地去重复这样句话?
便在此时,寂静的房间里,忽然响起了道凉静的声线:“你方才说,你要纳秦六娘为妾。”
那语声十分清晰,每个字都成功地送入了另两人的耳畔。
说罢此语,薛允衍便若无其事地举盏饮了口茶。
他的语气分明是平静温和的,可不知何故,秦素却听出了那么丝幸灾乐祸的味道。
“你说什么?”薛允衡下子跳起了脚,手里没了扇子,他便用手指着薛允衍,瞪着眼睛问道:“你说什么?你说我刚才说了什么?”
薛允衍抬起眼眸,淡淡地扫了他眼:“耳力不佳,请医来治。”
薛允衡的脸刷地就红了。
那刻,他居然不敢往秦素的方向看。
“你才耳力不好呢!”他红着脸怒道,许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心虚,他的声音比以往哪次都要响亮:“我方才说什么了连我自己都没听见,你怎么就听见了?我看你才要去请医来治呢!”
第532章 勿置喙
薛允衍站起身来,以手指轻掸衣襟,语声淡然:“二弟不只耳力不好,脑袋想必也坏掉了。”
薛允衡一口气堵在胸口,脸红得抹一把就能抹出满手的朱砂来。
可偏偏地,他又不好反驳。
现在想想,他果然是脑袋坏掉了不是么?怎么方才就能莫名其妙地冒出那样一句话来?
刹时间,白衣薛二郎的一张脸又往红里加深了一个度,脑瓜顶上几乎可以冒烟,可他又不知该怎样去反驳自家长兄。
所谓祸从口出啊,如果秦六娘一口咬死了要赖在他身上,那他可就可就可就
薛允衡觉得脑袋里像是煮了一锅浆糊,混沌得叫人辨不清东南西北,然而在心底深处,与这混沌同时悄然滋生的,又偏偏还夹杂着别样的味道。
这两种感觉同时出现,纵然聪明如他,亦是难以弄清楚,于是,他就只能站在那里发愣。
他被他自己给吓住了。
如果不是脸上烧得厉害,他一定以为刚才的他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
秦素此时却终是反应了过来。
那一刻,她的心底居然生出了一丝感动?!
这念头一起,秦素自己先吓了一跳。
真是见了活鬼了,她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她居然会被她前世的死对头而感动。
怪不得这天阴成了这样,果然老天也看不下去了,没准还要打下几道雷来劈她。
而即便如此,秦素在心底里却不得不承认,薛允衡的这句话,不啻于绝壁间的藤蔓、大水中的浮舟,是她穷途末路上唯一的希望。
如果不是早有谋划,也许她这会就
胸口处忽地传来了一阵灼热,打断了秦素接下来的思绪。
那一刻,她低垂的眉眼间,情不自禁地便浮起了一丝甜意。
那七彩的绳结正缠绕在她的衣领下方,绵软而又坚韧地,牵绊着她的心。
在那个瞬间,她忽然便无比清楚地知晓,就算是穷途末路,她也并非孤身一人。
有一个人,许她以尊重、予她以半生,给了她这世上女子最大的礼遇。
有了这样的一个人,这贵族郎君施舍似地给予,便显得毫无意义了。因为,她有了更值得信赖、能够平等地对待她的选择。
不,这或许也并非是她主动地、清醒地做下的选择,而是她的心,自然而然地便偏向了那个人。
有此良人在侧,别人的无谓之语,她又怎么可能放在心上?
秦素弯眉而笑,心底涌起的片刻躁动,此际已然尽数平息。
不过,对于薛允衡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她还是心存感激的。她相信他不是随口说说,而是真的想要帮她的忙。
此刻的秦素,的确正迈向一条满是荆棘之路,每行一步,皆是危机。
就在这样的时候,薛允衡却对她说出了“我纳你”这样的话,无论他目的何在,于秦素而言都是一种信任的体现。有了这句话,秦素相信,她想要与薛氏兄弟谈条件的愿望,定然能够实现。
秦素的心思有些恍惚,下意识地又想起了前世。
薛允衡在这里说别人并非良配,可他并不知道,他自己其实也并非良配。
前世的他死于非命,无妻无子,可谓孤零一生。而这一世,秦素已然改变了许多事情的轨迹,她不知道薛允衡命定的那一刻,会不是提前到来。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秦素心中已然分外明晰,便朗声说道:“二郎君方才只是叹息了一句可惜而已,什么都未曾说。”
话音落地,薛允衡涨红着的脸,便有了些细微的变化。
纵然他没去看薛允衍,可薛允衍却分明感知到了他身上的那种隐约的失落。
那种一脚踏空似的感觉,如一层清浅的雾,在那个刹那,弥漫在薛允衡的身上。
不过,秦素却并不曾察觉。
她仍在认真地为薛允衡解围。
“大郎君想必是听错了。”她含笑向薛允衍说道,神态落落大方:“方才我离着二郎君更近,我可以保证,二郎君什么都没说。”
薛允衍的脸上有了一种类似于愕然的神情,他的视线自薛允衡的身上转向秦素,眸色忽尔一暗。
不过,他本就是喜怒不形于色之人,就算神情有少许变化,旁人也是瞧不出来的。
秦素的唇边仍旧挂着笑意,自榻上站起身来,款声道:“倒是我要向两位郎君致歉,这些许小事,却令两位郎君为此劳神,这都是我的错。”说罢,她便郑重地向着薛氏兄弟行了一礼。
薛允衍淡然还礼,道:“无妨,总归无事。”
薛允衡的神情却似有些尴尬,不过他到底并非常人,飞快地掩下了情绪,一撩袍子仍旧坐回了原处,一面将地上的扇子拾了起来,拿在手中胡乱地扇了两下,道:“嗯,这不也是天气热嘛,随便聊聊而已。”
秦素心下略松,停了停,复又问道:“如今倒要再多问大郎君一句,范孝武汉安乡侯府之人,是不是已经走了?”
薛允衍点了点头:“是,我遣人送了他一程。”
果然是薛允衍,做起事来手段就是狠,得罪到他眼面前的人,想必他不会太客气。
“如此,多谢郎君相助。”秦素真心诚意地施礼致谢,“侯府高贵,以我秦氏门第是惹不起的。不瞒两位郎君说,有你们在此,确实解了我的围。”
薛允衡眉峰一挑,满脸不虞地道:“那你还要应下”
“二弟。”薛允衍蓦地打断了。
那一刻,薛大郎淡静的眉眼间,陡然添上了一股气势:“别族家中事,岂容吾等外人置喙?”
薛允衡神情微滞。
他知道自己确实有些失态了,于是便沉默了下来。
此刻的他,面上已然再无半点赤色,而是无一丝表情,而在心底深处,他却觉出了一种莫名的失落。
方才他也只是信口那么一说,并不是真的一定要怎样,甚至他还一度很担心这位秦六娘打蛇随棍上,就此赖了上来。
可是,如今亲耳听见了秦素的一再否认,他却又觉得格外地不得劲儿,那种像是失去了什么,却又根本从不曾拥有过的感觉,在他还是平生仅尝。
第533章 柳下问
薛允衡的视线忍不住转去了旁。
棋枰之上,残局犹在,而曾经相对而坐、每日里与他针锋相对的少女,此刻却是长裙拂地,悄立于旁。
“六娘子可否借步说话?”耳畔传来了薛允衍清淡的语声。
这声音听在薛允衡的耳中,像是隔了层水波,有些不大真切。
他茫然抬头,却只看见了竹帘之外的两道身影,个白衣灰裙,个青衫博带,如同水墨丹青描就的画卷般生动,正并肩步下石阶。
细雨上苔痕,郎忆旧罗裙。
然而,那庭院外头却是没有落雨的,夏天的风掠过青袍、翻卷灰裙,薛允衡甚至都不曾听清秦素临别前的那句“明日再来”,帘外的身影便已消失,唯余空庭寂寞,高墙之上露出天色苍茫。
时间,薛允衡只觉满心怔忡,怅怅不能语。
行出屋外的秦素,此际的心情也和薛允衡差不多,带着些怅然,亦有些怔忡。
不过,这种情绪细究起来,却又与薛允衡大相径庭。
秦素其实是有点紧张。
她并不明白薛允衍单独请她出来说话的因由,只是单纯地觉得,这位铁面郎君的气势,委实迫人。
两个人寂然前行,并无人开口说话。
秦素小心地保持着略略落后半步的距离,随着薛允衍的脚步,踏上了退思园左的条青石板路。
石板路旁是座荷池,约有二、三十步见方,周围堆了圈的清奇山石,池上萍风碎浪,在这夏日时分显出几许清凉。
沿青石路而行,过小桥、穿月门,不知不觉间,秦素现他们已然来到了程氏别庄的后花园。
到了此处,薛允衍才终于停下脚步,站在了棵合抱的柳树下,转眸看向秦素。
琥珀般的眸子,凛冽如刀锋。
“为什么?”他问道。
不说前因,开篇就是这三个字。
秦素被问得有点懵。
“大郎君指的是什么?”她目注薛允衍问道,“什么为什么?”
薛允衍凝视着她的眼睛,眸色依旧凛冽:“为什么你不肯应下我二弟的提议?”
秦素讶然,眼睛瞬间张得极大。
这人居然是来给薛允衡撑腰的?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不合常理啊。
难道他不应该庆幸于秦素的不肯依附么?
像秦氏这样的小族,就算要上赶着做薛家的妾,薛郡公也肯定不会答应。秦素给薛二郎免去了多大的麻烦,薛大不说感谢也就罢了,此刻居然还跑来质问秦素为什么不应下薛允衡的提议。
今天出门真该先看眼黄历的。
秦素心下哀叹不休,面上多少便也带出了些,说道:“这还用问么?二郎君也是无心之语,我再是不济,这点小事……”
“这些假话,六娘子还是说给我那个蠢弟弟听比较合适。”薛允衍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眸色湛然,如透明的坚冰:“我知你有许多事不尽不实。坦白说,那些事我不感兴趣,与我也无关。但这件事,我希望你能够认真地回答我。”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凉静的语声忽如秋风,飒飒而来:“为什么,你不曾应下二郎的提议?”
秦素怔怔地看着他。
在她的眼前,那双琥珀般的眸子覆着冰雪,顷刻间便有千般霜色袭来,压得她险些窒息。
自见面以来,这还是薛允衍头次露出这样的面,而这刻的薛大郎,也果然如传说中那般,冷血无情,让人不寒而栗。
秦素的后心,忽地沁出了层薄汗。
她这才记起,自己方才那种明显拒绝的态度,是不是暴露了些什么?
咽了口唾沫,秦素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问:“大郎君想要听什么?”
“实话。”薛允衍神色淡淡,唯眸底寒色泠泠。
秦素专注地看着他,他亦回视着秦素。
两个人的视线略略胶着片刻,秦素便转开了眼眸,旋即叹。
果然,这世上的聪明人,都是相当可怕的。
“既然郎君这样郑重其事地问起,那么,我也不好再拿别话搪塞了。”秦素说道,语气多少带了几分无奈,“我据实以告,还望郎君不要动怒。”
回答她的,只有薛允衍淡然吐出的个字:“讲。”
秦素再度叹了口气,方才缓缓说道:“我曾说过,我会观气,二郎君虽然贵不可言,然他天生带着股浩然正气,这股正气遇浊而清、遇昏而明,自是极好。只有点,便是……不堪摧折。此语应在人的身上,便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秦素尽量选择了比较含蓄的说法,不过,薛允衍却显然比她想象得更有承受力。
他负手看向秦素,淡声道:“六娘子的意思是,我的二弟,有早夭之相?”
秦素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道:“正是。”
“所以,你才没应下他的提议?”薛允衍继续问道,语气里并无讥讽,仍旧温静平缓。
秦素侧眸想了想,觉得他这说法也不算错。
就算身旁没有李玄度,薛允衡的提议她也定会三思的,毕竟,若是夫君早逝,以薛氏门楣,像她这样的妾室只怕辈子都只能呆在家庙里了。
家庙那种破地方,吃没的吃、穿没的穿,跟活死人真是没点儿区别,她可不想这样过辈子。
这般想着,秦素便坦然地道:“郎君此言也不算错,我的确不想在家庙里过辈子。”
“辈子?”薛允衍下子便抓住了这句话的关键,琥珀般的眸子里,极为罕见地有了丝异样:“你的意思是,二弟他很早便会……”
便会死?
这应该是他接下来要问的话,却终究不曾说出口。
秦素凝视着他,微微颔道:“郎君也可以这样理解。”
寂静在这刹那笼罩而来。
薛允衍没说话,只转眸看向远处的天际。
天色阴沉如晦,闷热的风四下里拂着,柳丝在风中舞动,柔软如绵。
只是,这般温软的景致,却终是洗不去此时园中的肃杀。
第534章 裙裾烟
良久后,薛允衍清寥的语声方又响起,问道:“原因何在?”
话说开了,秦素反倒没了挂碍。
她施施然的掠了掠鬓,说道:“郎君如果问我原因,我并不能推算得准。我只能告诉郎君,二郎君这个人,秉性太直,过刚易折这句话,想必郎君是听过的。有时候,人的命运并非天定,而是在于心性。以二郎君的心性,若是逢着太平岁月、盛世明君,必会成就番事业,只可惜,如今的大陈……”
秦素摇头不语,然言外之意,尽在其中。
薛允衍垂眸看着她。
大风拂过,她烟色的裙裾似染了春时雨意,在风里飘摆不息,然而,这充满诗意的画面,瞧在他的眼中,居然有些刺目。
他侧眸看向了身旁张扬飞舞的柳丝。
那刻,他眸底深处的情绪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不得不阖起了双眼。
“依六娘所见,可有化解之法?”良久后,他终是问道,声音里竟然带着几分嘶哑。
秦素微觉讶然。
她原以为这兄弟两人关系不大好,可今日所见,却完全颠覆了她此前的看法。
薛允衍对薛允衡,竟然极是疼爱。
这种骨肉间的亲情,秦素前世今生都缺乏得很,所以她的感知也格外地敏锐。
“六娘也当知晓,我二弟是个怎样的人。”薛允衍的语声再度传来,凉静如初,却不再淡然,而是带了几分回忆:“我不敢以君子自拟,是因为我自知做不到。但我二弟,实是当得起‘君子风骨’四字的。他也委实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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