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吧。”陶娟往旁让了让,仍旧一手端着托盘,又将空着的一手伸向了明间儿:“你去带秦二郎君去明间儿坐着,莫要唐突了客人。”
秦彦昭的面孔瞬间有点白。
随后,他的面上便有了一个苦涩的笑。
客人,这世上大约再没有比这更疏远的称呼了。
“二郎君请随我来。”那小鬟殷勤地上前引路,圆圆的脸上是弯起来的眉眼。
秦彦昭没管她,视线停落在眼前捧着托盘的那个身影上。
半旧的一身衣裙,上白下朱,袖口与领口处绣着雅致的兰花。
他认得那绣花,那是他为她描的花样子。
她穿着他画的兰花,然而她的神情却是冷的,像是离了他千里万里。
见他仍旧不动,陶娟忍不住看了他一眼,随后便现了他在看哪里。
她的面孔忽尔就有些红,眉宇间也多了几分羞恼。
她飞快地将两手都捧在了托盘下面,身子也转了半圈儿,侧着身子向他屈了屈膝:“二郎君好走,我不送了。”
秦彦昭紧盯着她看,那视线里像是杂着极炙热的温度,她面颊上的红在一点一点地加深,却又以更快的度苍白了下去。
再屈了屈膝,她便径自向前,单手挑起了通往耳室的门帘。“刷”地一声,竹帘子掀起又落下,那剪剪一抹丽影,便被这帘子给掩进了房中。
第824章 知稼穑
秦彦昭的面上怅怅地,神情有些怔忡。
夏日的空气,燥热中又有着清新的草木气息,在这短短数级的石阶之下,却是沉沉地却压将上来。
他心底里那一丝丝的欢喜,在这沉重面前,犹如滴水之于大川。
他半仰着头,一声长叹将吐而未吐,自胸臆间漫起,堵在喉头。
那个霎那,他的面色黯淡得似乎能压住拂面而来的风。
秦彦婉在陶家也就坐了小半个时辰,将秦素转交的信交予了陶娟后,她便告辞了。
陶娟将她送出小小的垂拱门,秦彦婉左右瞧了瞧,便问:“我二兄呢?还在陶夫子那里么?”
陶娟便掏出巾子来拭嘴角,半张脸都被素巾掩了去:“二郎君想是还在房,我叫人去房瞧瞧。”
“不必了。”秦彦婉拦住了她,面上含着一缕笑:“学问为大,等明年我二兄是要回乡参加县议的,别叫我误了他的正事儿。有劳陶娘子找我二兄的童儿来问一问便是。”
陶娟今天像是有些心不在焉,此时亦是面色微微泛着白,应了个是,便命小鬟将秦彦昭的小童唤了过来。
那小童叫阿礼,他倒是提前得了秦彦昭的嘱咐,见了秦彦婉便禀告道:“郎君说了,今日要陪着夫子用午食,饭罢还要再去西市转转,若是得空儿,没准还要去城外庄子上呆两日,叫二娘子莫要等着了,早些回府去。”
自陶夫子进了秦府后,他传授学问的方法却也特别,除却平常的四五经外,他还时常带着学生们去乡下或集市,只说“士子知稼穑,便知百姓疾苦”。
自知晓一升上等谷子要一户贫苦人家一个月的开销之后,秦彦昭等人便不大挑吃拣穿了,也晓得体恤府中下人了,看事情的态度与视野也与以往大不一样,仅从这几点来看,陶夫子果然将教和育人都做得极好。
听说秦彦昭要多耽搁几天,秦彦婉已是习以为常,只向陶娟打招呼:“我二兄有衣裳包袱在此,有劳陶娘子替我盯着阿礼,别叫他偷懒儿。”说着又去叮嘱阿礼:“我知道你们自来喜欢到处疯跑的,我也不管你们,只有一样,别撺掇着我二兄也一块儿乱跑就成了。”
那阿礼今年十二岁,倒是个心中有数的,闻言连声应是,便被秦彦婉遣了下去。
这厢陶娟仍旧陪着秦彦婉出门,两下里在阶下作别,又约定了再聚之日,秦彦婉便上了马车,不一时便转出了巷口。
出了巷口,便是城西最热闹的坊市,采蓝与采绿皆跟上了车,采蓝便拿了温水打湿细布巾子,拧干了给秦彦婉拭面,一面便笑问:“女郎前两日不是说要买些笔墨的么?要不要去德胜门大街瞧瞧?”
秦彦婉闭着眼睛由着她拭面,懒懒地道:“罢了,那地方人太多,这天气又热得很,我是不爱去的。还是去福寿大街吧,那里离家近些。”
采蓝与采绿皆应是,马车便在前头路口调了个头,转去了通往福寿大街的一条窄巷。
秦彦婉净过了头脸儿,便坐在细蔑锦垫上闭目养神,今日她起得比往常都早些,此刻却是有些困倦。
那马车一摇一晃地,走得不疾不徐,她这厢正自觉得倦意袭来,蓦地车身剧烈地一震。
这一下来得突然,秦彦婉猝不及防,整个人朝前栽去。好在采蓝反应快,合身上前护住了她,她才没一头撞向车板。
采绿直吓得脸色都变了,上前迭声问:“女郎可摔着了不曾?”一面又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仔细地瞧。
秦彦婉倒是面无异色,只摇头道,“我无事的,虚惊一场罢了。”
此时,马车已是停住了,采蓝便沉着脸,掀开半幅车帘问:“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就停了车?”
那车夫乃是秦家老宅跟来的,名叫阿胜,当年秦素从连云镇回去青州,就是他驭的车。此时他一面将车停稳了,一面便指着前方道:“我们的车跟人家的车对上了。”
说着他又伸长脖子往前头看,说道:“前头像是出了什么事儿,人都往前头去了。”
采蓝也现了,大批的行人都在往前头跑,还隐约听见有人说什么“打架了”之类的话。
她沉吟了一会,便招手唤来一个健壮的仆妇:“你去瞧瞧前头有什么事儿?”
那仆妇忙忙地去了,阿胜便悄声儿问:“现在怎么办?对面的车子像是要退回来,我们让道儿么?”
采蓝尚未说话,秦彦婉便在车中道:“既是前头堵住了,便另寻别路走罢。我们先让出道儿来再说。”
阿胜应了个是,正待驭马调头,忽听得“得得”蹄声脆响,却是对面跟车的侍卫驰了过来,隔了老远便打招呼:“对不住,可否请贵府马车让一让?前头有人打架,路走不通了,我们也是从前面退回来的。”
这人操一口标准的大都话,身形矫健、眼神锐利,身上的衣着虽不华贵,但精气神儿却很不一般,似是哪个大族家中的侍卫。
阿胜自不敢托大,连忙客气地道:“我们这就掉头,请尊府马车稍等片刻。”
那人抬眼往秦家马车的方向扫了扫,目中似有精光闪过,也不多话,略一揖手便打马回去了。
采蓝此时已然缩回了车中,将车帘也放下了,压着声音对秦彦婉道:“对面的车子来头似是不小,那几个侍卫瞧着十分精干。”
秦彦婉正端着茶盏喝茶,闻言便盈盈一笑:“大都乃是大陈府,是全大陈最繁华富贵之处,七大姓、三十二小姓再加上其他名门望族,或根植于大都、或在大都买了宅子,所谓名门云集、望族成堆,说得就是大都,那城东地界儿都快住不下了,有好些都移去我们住着的城南。如今,我们也就是偶尔与这些大族车马路遇罢了,实属平常,你也不必大惊小怪。”
采蓝的眉头却还是蹙着,一脸忧心:“到底我们差点儿也和人家的车撞上了,我就是有点担心罢了。”
第825章 白衣郎
这也并非采蓝经不得事,而是她委实是被那些所谓大族给吓得怕了。
当年在青州时,汉安乡侯便因为官爵在身而成为一方豪强,秦家被压得几乎抬不起头。
如今汉安乡侯虽然覆灭了,但他们当年的种种恶行,却给采蓝等一众仆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此时见对面的车子是大族来的,便生怕被人欺负了去。
见她面色微白,秦彦婉便拍了拍她的手,温声宽慰她:“这里可不是青州,青州那地方,由得一家独大,众人敢怒而不敢言。此处却是大姓云集,哪一姓拿出来都能往上数个百八十年。所谓人多眼杂,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你势再大、名头再响,但凡有一点行差踏错,别人的口水也能淹死你。”
她语声款款,不疾不徐,却是陈清了其中道理。
这般淡定的态度,到底让采蓝心下略安,于是便强笑道:“我这是被吓怕了,女郎勿怪。”
秦彦婉深知她想到了什么,就连秦彦婉自己,偶尔午夜梦回时亦时常心有余悸,更遑论这些命不由己的家奴了。
她安慰地再拍了拍采蓝的手,便命采绿:“给采蓝也倒盏茶罢,叫她缓一缓。”
采绿忙上前倒茶,采蓝又哪里敢去喝,只坚辞不受。
此时,那跑去前头探情况的仆妇已然回转了,抹着汗在车外禀报道:“前头是两群泼皮打架,堵了好些人,只怕一时半会儿是结不了的。”
采绿命她下去了,向秦彦婉道:“果然女郎有先见之明,咱们调头还是对的。”
秦彦婉便笑了笑,正欲说话,忽听那车外传来了阿胜的声音:“女郎,对面的侍卫才传了话,说是他家郎君要过来向女郎道谢。”
秦彦婉一惊,剪水瞳中瞬间划过了讶色。
对面的郎君分明乃是大贵之人,却是何其知礼?
她一时间倒有些踌躇,沉吟未语。
采蓝的面色却又有些苍白起来,采绿倒是还好,只上前轻声问:“女郎,该怎么回话?”
秦彦婉侧想了想,淡然地道:“不必你回话了,我自下车去吧,总不好失了礼数。”
人家都说了要道谢,她也不能连面儿都不露,那也太失礼了。
采绿应了个是,那厢采蓝也终是按下了心神,仍旧白着一张脸,快手快脚地替秦彦婉戴上了幂篱,将她扶下了车。
此时,秦府的马车已然调过了车头,而那户大族人家的马车便在他们身后。
秦彦婉下得车来,回身看去,透过浅白的软罗素纱,便见对面行来一人,白衣胜雪、墨长眸,竟是一位生得极俊美的郎君。
秦彦婉幂篱下的脸,一瞬间有些色变。
那一刻,她眼中看见的,不是对方的俊颜与风姿,而是……那位郎君腰畔的玉珮。
那是一整块上好的羊脂玉,打磨得圆润光滑,上头的系绳与下头的流苏皆是名贵的云丝织就。
这位郎君,绝对不凡。
秦彦婉心下微凛,扶着采蓝款步上前,抢先屈身行礼:“青州秦氏二娘,见过郎君。”
青州秦氏在大都城大约只能算是小姓中的小姓,秦彦婉先行见礼,亦是礼数使然。
那位郎君立时揖手还礼:“廪丘薛氏薛允衡,见过女郎。”
清悦的语声仿佛春风拂面,那一身风仪更是极之秀朗,直将这满街的夏景换作了桃花灼灼。
秦彦婉提起的心瞬间便往下放了放,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原来是廪丘薛二郎。
怪不得这通身的气派如此不凡,七姓之一的郎君,那的确不是常人可比的。
她心中如此作想着,再度折腰行礼,薛允衡亦谨守着礼数,揖手还礼。两个人于盛夏的街头互问安好,又皆是一身的白衣,男的大袖飘摆、女的裙裾翩飞,瞧在旁人眼中,却是再美好不过的一副画卷。
互通姓氏之后,薛允衡便直起身来,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秦彦婉,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另一个瘦弱而纤细的身影。
原来,何鹰真的没看错,这车中坐着的,的确就是她……的姊姊。
凝目看着前方俏生生的女子,薛允衡的心底深处,忽地涌起了一阵刺痛。
他这是怎么了?
只因为听何鹰说那对面的车子是秦家的,看着似是女眷,很可能是秦六娘的某个姊妹,他便急吼吼地下车来要和人家说话。
他如今已然变成了这样可悲之人么?
只因为对方与……她,有着些许联系,他便要凑过去多说几句话,就像是希望透过这些微末的联系,从中汲取些什么。
难道说,这便是所谓的……相思?思之而不得,于是转而想要从旁人身上找到她的一点影子?
薛允衡的面上,浮起了一丝苦涩
他从何时起就变成了这样?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心中的刺痛还在一点点地加深着,往昔的画面不住重现,薛允衡茫然地抬起了头。
天空晴朗,洁白的云絮铺散开来,像是被风吹乱了的白裙。
他想起她穿着斩衰的模样,柔弱地、纤巧地,立在高大的城墙下,仿佛风吹就倒。
可后来他却知道,她委实是狡黠与聪慧的,却也是艰难与困厄的。她拼命地用着她的狡黠聪慧,一点点走出了艰难、打碎了困厄。
他本以为,他只消回回头,就能瞧见那个瘦弱而卑微的小女孩,立在他的身后,纤纤身形如行柳,在他回的每一个瞬间,皆可入目。
可是,转眼之间,她却已然高高在上,端坐于华贵的宝座上,妆容华丽、美艳绝伦,就算他仰起头来,她也未必瞧得见他。
从何时起,她与他,便离得这样远了?
薛允衡面上的苦涩,重又化作了茫然。
那一刻,仿佛有什么最重要的东西,正一点一点地剥离出他的身体。
可是,他凭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他真的拥有过么?
这种抽离般的痛,是唯有拥有过的人才能感知的。
可他,又何曾真正地拥有过?
“原来是薛二郎君,真真是久仰大名。您也太客气了。”耳畔有清婉的语声响起,不疾不徐地,浑不似她时而在他面前张牙舞爪的声气。
第826章 素罗软
薛允衡的视线微有些泛空,然后,他便看见了那面素白的轻纱。
软罗幂篱随风轻动,上头并无一点绣纹,一如眼前女子那身简单而又雅致的衣裙,处处都流露出淡然的风致。
面前的人,终究不是她了。
薛允衡惘然地想着,思绪飞去了很远。
她从不会这样淡雅地与他行礼作答,她只会抢他的棋子、牙尖嘴利地与他理论,要么便在他面前抓耳挠腮,为着一盘残局而绞尽脑汁。
纵然她也可能摆出这样的雅致来,但在她的身上,却流淌着一种更深刻的东西。
他形容不出那种感觉,就好像他永远也没办法参透她的画意。
他只知道,在那些拙劣的笔触之中,有着一种慑人心魄的力量。就像她每每看向他时,仿佛与他并不在同一片天空下、同一块土地上。
她像是隔在这尘世的另一端,哪怕触手可及,却还是孤寂得像那枝开在纸上的桃花。分明她在笑着,可他却看见了她哀绝的眼泪、刻骨的悲吟……
“……小女子无状,还请二郎君见谅。”耳畔清婉的语声仍在继续,每一个字都是那样的清晰。
他飞快地回过了神,向着眼前的女子揖手:“方才是我的马车走得太快,惊扰了秦二娘子,你无事吧?”
“无妨的。”秦彦婉此刻的态度却是比方才洒落了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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