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处,她的语声忽然压得极低,轻声道:“黄源还说,据他师公说,那门绝学当年唯一的传人,入了桓氏之门。”
秦素一下子直起了腰。
“桓氏?”她定定地望向阿忍,神情变得格外肃然:“黄源能够肯定么?”
阿忍躬了躬身:“殿下恕罪。黄源也是听他师公说的,这武技到底是什么样,他却是不知。”
秦素沉吟了一会,又问:“黄源的师公是怎样的人?”
阿忍恭声道:“黄源的师公是大唐有名的宗师,年轻时曾在中原游历多年,对中原武学颇有涉猎。不过,他老人家已然仙逝多年了。”
秦素把玩着手中纨扇,往旁踱了两步,面带沉思。
难怪从方才起阿忍就是一脸的迟疑,原来是他们也没把握。
不知何故,她的心跳却是有些快了起来。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回从李玄度这里打听到桓家的消息了。
上一回在玄都观的枫林中,李玄度也曾说过,在赵国时他们偶遇一位发带异色的女宗师,很像是旌宏。而此刻,白马寺又出现了桓氏身影。
纵然黄源不敢肯定,可秦素却有一种感觉:那道神秘的气息,一定出自桓氏高手。
不可避免地,她又想起了端午之夜,桓子澄曾对她说起过“赠言”二字。
桓家,或者说是桓子澄其人,到底对她知道多少?他们是不是一直在暗中关注着她的动向?
两方面的目标本就一致,秦素觉得,若是这层窗户纸能早些捅破,事情可能还更容易些。
只是,此时此刻,桓子澄却远在泗水关。
秦素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桓子澄不在大都,她总是觉得有些不安。
她确实很想与桓氏联手,但桓家的其他人,她却信不过。
除了桓子澄。
端午宴那晚,桓子澄身中谜药,明显就是被家人设局陷害,这就已经表明了桓家内部之混乱,怕是比当年的秦家也不遑多让。此外,桓道非的种种举动,也很有昏聩的架势,秦素对他是更加不信任了。
桓子澄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秦素简直就要哀怨起来了。
这可真真是人在宫中坐,心在千里外,她手上的线头儿本就复杂无比,如今,又多了一重牵挂。
这些美男们,怎么就不能安生点儿呢?
此念一生,秦素的心里又觉出了几分委屈。
李玄度也要离开大都了。
泗水关军情紧急,唐国亦受影响。就在数日前,唐皇亲自下了一道手谕,急召李玄度回国,想来是要向他打听其中详情。
君王有命,却是不能不从的。
秦素这时候很想变身成薛十一那样的小娘子,那样她就能够明正言顺地扁嘴巴、掉眼泪、跺脚撒娇,以表示强烈的不满。
可惜,她不能。
身为一国贵女之首,她有必要保持最基本的骄傲与尊严。
所以,她也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青桓与玄李离开大都,却连句挽留的话都没法说。
自怨自艾了好一会后,秦素方才叹了口气,缓缓坐回了朱漆凳楣子上,无精打采地道:“罢了,黄源这人我还是了解些的,他行事很有章法,若没把握,他也不会乱说。”
阿忍对此想必亦很是认同,此时便道:“殿下所见极是,我也这样看的,所以才将此事禀告了殿下。”
秦素“唔”了一声,沉思片刻后,说道:“你传信给黄源,告诉他,白马寺的那个可疑人物,能查则查,也不必迫之太切。如果真是桓氏的人,那就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诺。”阿忍应了一声,停了停,又补充了一句:“黄源最新传来的消息是,那个神秘人已经有近十日没出现了,他猜测那人很可能是离开了白马寺。”
秦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蓦地起想一事来,转首看向了阿忍:“对了,你这样一说,我倒又想起一件旧事来,可能要劳烦冯诸他们在青州替我查证一番。”
她说着便弯唇笑了笑,道:“阿臻应该告诉过你,在青州的时候,我叫她去查过左思旷的消息,她后来查到,左思旷每个月或每隔一月,都要去打一枚形制古怪的梅花簪。”
“是,殿下,此事我知道。”阿忍回道。
当年秦素审问左诚的情人,便是在九浮山的瀑布旁,是阿臻亲自将那妇人带过来的。
秦素此时便是要阿忍继续查这条线,于是便道:“待青州局势安定之后,你叫冯诸再回一趟秦宅,我要他替我找一个人问几句话。”
说话间,秦素便将纨扇还给了阿忍,趁机将一张字条儿悄悄交予了她。
第832章 因何返
阿忍迅速将字条收下,应了个是。
秦素轻声道:“此事颇为紧要,叫冯诸行事时小心些。”
阿忍再度应声道:“殿下放心。”
秦素微微颔首,一时间却是没说话。
那支缺瓣的梅花簪,一直都留在她的记忆深处,始终无解。而前段时间与薛允衍的那一次会面,却让她想起了许多。
这件事,她并不想交给薛家或程家的人去办,纵然请他们帮忙会更容易些,但她还是觉得,秦家的那些旧疮疤,有李玄度一个人知道也就足够了,她不想展示给更多的人去看。
阳光透过低垂的柳条,在朱漆栏杆上描画出疏落的影子,荷香随风浮动,红鲤在池中嬉游着,时不时冒出水面,吐几个水泡。
秦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蕴着潮湿的水意,西边的天空积着些云。
要下雨了。
她抬头看着天空出神,良久后,方才收回了视线。
“寂明居士其人,你们有没有查清楚?”她问道,语气中并无多余的情绪。
阿忍躬身回道:“禀殿下,寂明居士在白马寺常年静修,平素根本不见人,那寺里的僧众见过他的也没几个。自上回离开玄都观后,他这个人便也消失了,我们的人查了许久,也没查到他的踪迹。”
这结果未出秦素预料,然此刻闻言,她还是有些小小的失望。
“你们确定他回上京了么?”秦素问道,眉心蹙得很紧:“会不会半路他就溜去了别处?”
这么一个妄图杀掉公主的疯子,她可不希望他活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最好能想个法子弄死了才安心。
阿忍便回道:“英宗和项宗两人出手,断不会弄错的。这寂明居士逃跑的方向,除了上京,再无别处。”
秦素凝眉思索着,脑海中蓦地划过了一念头。
那一瞬间,她的似是眼前现出了一个模糊的影子,那纷繁如乱麻般的线头也像是有了一条隐约的脉络。
只是,这一切都还太过隐晦,当她想要往下深想时,那些线头便又缠在了一处,叫人再分辨不清。
沉吟好一会儿后,秦素方才自语似地道:“此事……古怪。”
“不知殿下指的是什么?”阿忍轻声问道,一面缓缓地替秦素打着扇。
遥遥地望着池上的那一朵荷苞,秦素缓声道:“这寂明居士当初意图行刺,我一开始以为他是个疯子,但从他其后的举动看,他应当不是,否则他也不会跑。那么,我们假定他是个思绪正常之人,他自是应该知道,我是不可能对一个要杀我的人放任不管的,早晚我都会查出他的来处。可是,明知如此,他却还是坚持回到了上京城。这一点难道不古怪么?”
阿忍先是怔了怔,旋即方才明白了过来。
的确,以这位寂明居士的宗师身手,他逃去哪里都是行的,可他为什么偏要回白马寺所在的上京?
他的来处就是白马寺,秦素事后马上就查到了,这一点他应该能想到。若换了平常人,他是绝不会逃回自己老巢的,因为那样很容易被人瓮中捉鳖。
他就不怕被秦素派来的人抓个正着?
明知前途险恶,却执意前行,那么,他就一定有非如此不可的理由,或者说,他有着绝对的自信,可以在上京藏身。
确实古怪。
“殿下有什么头绪么?”沉思了一会后,阿忍便轻声问道。
秦素便摇了摇头,苦笑道:“我也想不出原因来,只是觉得,他此举,必有深意。”
说话间,她便将手按向了额角。
那个模糊的念头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根本没抓住,只隐约觉得,寂明回上京的理由,她应该是知道的。
两个人再度沉默了下来,秦素信手拈起几粒糕点,丢进了池中。
“殿下,殿下。”远处忽然传来了呼唤声,惊醒了池边二人。
秦素回首看去,却见白芳华带着几个小宫人,自柳荫下急急行来,看起来甚是匆忙。
“见过白女监。”一见她来,阿忍当先上前几步,远远地便屈身行礼。
她不过是个异国杂耍艺者罢了,比白芳华不知矮了多少级,见了她自是要行礼。
好在白芳华是个有眼色的,知道这个异国女艺者很受秦素宠爱,此时自不敢怠慢,隔了老远便笑吟吟还了半礼,复又笑道:“原来你们来这里了,倒叫我好找。”
秦素闲闲而立,直到白芳华领着众人走近了,方笑问:“白女监这是做什么来了?如何走得这样急?”
白芳华忙赔笑道:“殿下恕罪,我是来请殿下回去量衣裳的。那绣娘已然等在永寿殿了。”她说着便堆出满脸的笑来,轻声道:“我知道殿下不喜欢这些,只是,青莲宴就要开了,那青莲宴一开就是三日,殿下也住在牵风园,很该多置几身儿衣裳替换着穿,这也是陛下之前就吩咐过的。”
原来是这件事儿。
秦素立时了然,一时间倒是颇为感慨。
前世时,她接触青莲宴尚在近十年之后,而这一世,这个时间却提前了这么久,久到她都没意识到,青莲宴即将召开了。
事实上,在这个盛夏时节,整个大都,或者说整个大陈,但凡有些脸面的且家中有适龄女子的家族,无不在为着青莲宴而忙碌着,德胜门大街上最著名的几家衣饰、香料以及水粉铺子,那门槛儿都险些被人踏破了。
今年乃是青莲宴大宴之年,众才女们是要在宴上决出胜负来的,此刻的大都城可谓人心浮动、暗潮汹涌。那些冠族名门差不多都拿到花笺了,而剩下的那少量花笺,则正在被一股股暗中的力量撕扯着、争夺着,简直不亚于一场战争。
便在秦素量衣裳的当儿,大都城外亦有不少收到花笺的外地才女,乘着车、骑着马,奔行在通往荣耀与显赫的路上。
对于那些小族女子而言,通过青莲宴一举成名,进而登高凌绝顶,是她们改变命运最光明正大、也是最耀眼闪亮的一条路。而将于六月二十八日举办的青莲宴,便是打开了通往高处的一扇门。
这样的一个机会,任是谁也不会轻易放过。
第833章 愿服输
接下来的那一段日子里,大都各士族的家中着实是出了不少事,而这些宫外的纷纷扰扰,或多或少也能传进宫中,为这宫中寂寞的日子添了些许热闹。
秦素自然也听到了不少这方面的传闻。在这短短的二十余日间,各个家族之中发生的落水的、吃坏肚子的、摔伤手脚乃至于毁容的事件,简直层出不穷。
看得出,为了这一纸花笺,那些女孩子们也是使尽浑身解数,斗得堪称激烈。
便在这看不见的、同时却也不乏血腥的争斗之间,青莲宴开宴的日子,终于到了。
六月二十八日一大早,通往皇城的德胜门大街,便挤满了人。
女人。
老的、中的丑的、俊的肥的、瘦的……各色各样的女人们挤满了街道两旁,一个个引颈瞧着大路,就连那些店铺的窗户眼儿里,也影影绰绰地透出女子的玉簪和金钗来。
青莲宴开宴之日,向来便是大都女子们的节日。因为,这一天,有美郎君可看。
这还不是坐在车里的郎君们,只能凭运气偶尔瞧一两眼,在这一日,这些郎君们可有一多半儿是要骑马的。
各士族中的女郎参加青莲宴,必须要有人护送。而这种场合,父亲或其他长辈出场,显然是不大合适的,于是,女郎们的兄弟们便齐齐阵,骑在高头大马,至不济也要骑一匹毛色油亮的青驴,昂昂然驰过宽敞的德胜门大街,驰过清亮的金水桥畔,送姊妹们去皇城赴宴。
你说说看,这样一场天大的热闹,大都的老、中、小娘子们又怎么会放过?
于是乎,一大清早的,那街道两旁便如来了一万群鸭子,哪儿哪儿都塞满了女人,那满街的香风几乎能把人熏晕过去,而人群中时不时响起的吸气声、嬉笑声甚或是某些豪放女的大胆品评之声,亦令这场热闹带有了鲜明的大都色彩。
“快看,是薛大郎!”人群中不知是谁又叫了一声。
刹时间,满街的眼睛便都投向了一张精致的锦幄马车,那车旁骑着白马、容色疏冷、一身灰袍如淡云翻卷的郎君,正是铁面郎君薛允衍。
“果然好生俊俏,堪称绝品!”有豪放女大胆地品评,得来周遭的一片附和,更有些举止出格儿的小娘子,将手中的香巾子、香包儿、珠钏儿也掷了出去,一时间满大街都是飞舞的女子微物,像是落了一场疾雪也似。
那守在道路两旁的官署衙役,此时已是如临大敌,一个个敏捷而熟练地举起早就备好的大号盾牌,来回格挡着这些飞来之物,一个个身手之矫健、动作之迅速,浑似在战场以盾牌挡住敌军流矢。
而那些香包儿、香巾子则终究不曾落于美男身,或委落尘埃,又或者反甩在别的女子身,惹来阵阵轰笑。
这也是每年的惯例了。
对于大都城的兵卫而言,青莲宴开宴之日,便是他们繁忙之时,他们必须眼也不眨地盯牢这些女人们,防止她们发疯。往年这种事情也不是没发生过,为了个好看的郎君,这些女人们真能撕打起来,尤其是青莲大宴之年,简直就是灾难,实是令这些兵卫叫苦不迭。
好在,今年的女人们疯得还不算厉害,眼见得东西没抛出去,她们也就笑骂了几句,旋即便又有人问了出来:“怎么不见薛二郎?”
此言一出,瞬间便引起了更多的共鸣,大街立时响起一片参差不齐的声音。
有那惋惜的便叹息道:“哎呀,薛二郎竟是没来么?真是好生可惜。”
亦有人觉得无所谓,咂嘴道:“啧,我怎么觉得薛大郎也很俊啊,实是比薛二郎还好看。”
这话立时引发强烈的不满,更多的女子异口同声地道:“胡说,薛二郎比薛大郎俊得多!”
于是,又是一街的嬉笑之声。
每逢这种时候,走在街的郎君们多少都会有些不自在,就算涵养功夫再好,被这样多的娘子们评头论足,那心里也不是没感觉的。
而薛允衍,却是面无异色。
他此刻的神情,与他立在朝堂的神情一般,别无二致。除了偶尔会抬手按向眉心之外,他看去淡然得就像这满街的人都不存在。
缩在车里的薛允衡挑着一角帘子,偷眼向外瞄着,随后便闷着嗓子低笑:“愿赌服输。长兄这回真真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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