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兄此前已然说了,这是他自己的推断,他并未指名道姓地说出皇妹妹来,太子殿下突然就扣下什么扰乱朝堂的大帽子,我替三皇兄喊一声冤枉。”三皇子的面孔微微泛泛红,神情腼腆,看上去似乎并不习惯于在众人面前说话。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表情,他说出来的话,便显得柔和有理了起来。
似是在整理着自己的思路,三皇子沉吟了一会儿后,方再度说道:“再说那杀人之罪,三皇兄话还没说完,太子殿下就跳出来打断了,吾以为,此举亦有失风度。”
太子冷冷地看着他,蓦地笑了笑:“那依四皇兄之见,该当如何?”
四皇子一下子局促了起来,转眸往旁边看了看,见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的身上,他的脸越发地红,连忙摇手道:“这个……我只是替三皇兄说句公道话罢了……若问该当如何,自然是……自然是要听父皇的意思。”
他说着便向着中元帝躬了躬身,轻声道:“父皇恕罪,儿臣失礼了。”
中元帝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便抬袖拢向了金冠,漫不经心弹了弹手指:“老四也是一片兄弟之心。你们几个能这样互相帮衬着,孤心甚悦。”
太子殿下的神情冷了下去,坐在那里腰背挺直,似是要与无形的什么东西抗衡。
四皇子闻言却似喜极,连脖子都快红了,躬身谢过了中元帝,便又坐了回去,面上的红晕久久未褪。
三皇子此时便又往前踱了几步,面上的得色几乎无法掩饰:“回父皇,将那个故事说出来之后,接下来的惠风殿杀人一案,便也有了合理的说辞了。自然,太子殿下可能又要说了,这皆是我的推测。还请殿下勿急,待说完了我的推测,我自然会呈上证据。”
众人皆不再说话,只表情各异地看着他。
“方才说到,真公主被认回大族做了小女儿,而假公主却进了宫。那么,这里便又牵涉到了一个问题,便是那假公主与真公主的区别。”三皇子一脸怡然,侃侃而谈:“那老族长早就知晓,那真公主的身上,是有胎记的,而像这种天生带来记号,很难找出与之一模一样的来。为了让此计得成,那老族长便要在假公主的身上做出同样的胎记来,毕竟,万一有一日假公主无用,要拿真公主顶上,则这个胎记便是最好的证明。”
这话有点绕人,但众人也都听明白了。
先以假公主身上的胎记给真公主做个预备,若有一日用得上真公主,则也能取信于旁人,甚至可以直接说因胎记相同,从而弄错了对象。
秦素安静地听着,茶盏也搁回了案上。
三皇子这番说辞,想必是经过不止一次、不止一人的反复推敲的,因此,无论是时间、细处还是事件大致的脉络,几乎无甚漏洞。
不过,那也只是“几乎”罢了。
即便她这个公主的确假得不能再假,然那个所谓的真公主到底是怎样的情形,在听了三皇子的讲述后,秦素的脑海中,反倒理出了一条极为清晰的线索。
只是,如今还不到她说话的时候。
对方的底牌尚未尽出,若贸然出击,却是不宜的。
此际,三皇子微带得意的语声又响了起来,续道:“当然,在做出假胎记之前,为使此计天衣无缝,那老族长一早便派人潜入秦府,将那枚代表着真公主身份的檀木印给偷了出来,复又命那个携带女婴的妾室,仿着真公主亡母的语气,写了一份遗言,那遗言的内容暂不可考,但很可能是写下了假公主的名字,以此坐实其公主身份,且还钤印为证。毕竟那印乃是真印,而有了这真印留下的印鉴,则这份遗书,便也殊为可信了。其后,找到这遗书与印章之人,自然就会偏离了方向,将视线放在假公主的身上。”
中元帝敛目不语,身上的气息在这一刻却变得极冷。
三皇子觑了他一眼,见他没说话,他便又放心大胆地继续说了下去:“有了这份遗言与檀木印,则假公主便也成了真。其后,妾室被灭口,这檀木印与遗书便随同假公主回到了秦家。这些事其实皆容易,唯一难办的,还是那胎记。因为,那胎记乃是长在身上某处的两粒朱砂痣。这东西极不好作伪,就算粘上个假的,万一掉了却也麻烦。故那老族长便用了个笨法子,先以针刺出血点,再以朱红的颜色浸染,如此经年累月下来,那朱砂痣便也可以乱真了。”
“原来如此。”二皇子夸张地点着头,一面侧过身子,似在偷眼打量着中元帝的面色,一脸地恍然大悟。
第954章 姑妄言
“二皇兄有何高见?”四皇子再度开了口,语声仍旧很是温文。
二皇子便笑道:“我可不敢说什么高见,只是一点明悟罢了。想来,想要做出以假乱真之胎记,本就是个水磨功夫,没个三五七年怕是做不成的。那假公主的贴身使女想必被收买了,便帮着她做这假的朱砂痣。自然,这些知情者都是不能留的,于是,假公主身边的贴身仆役便总是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出事,不是失踪就是死了,是也不是?”
“二皇兄高见。”三皇子捧了他一句,复又转向中元帝:“禀父皇,接下来要说的,便是关于淑仪夫人以及几个宫人的死亡真相了。却说那假公主进宫之后,与一位淑仪夫人极为交好,而假公主身边唯一活下来的、且知晓她根底的使女,亦与淑仪夫人走得极近。很可能是在无意之间,那使女便将朱砂痣可以伪制一事给说了。”
言至此处,他放缓了语速,似是要给所有人都留下深刻的印象,续道:“听得此事后,淑仪夫人向来冰雪聪明,立时便联想到了假公主的身上。在此,我尚且不知淑仪夫人是如何知晓假公主身上的胎记的,不过,她久伴君前,又出身于冠族,想必有她自己的消息渠道,知道这些也不是难事。总之,在知晓此事真相之后,淑仪夫人却因病被打入冷宫。她本是心思高远之人,自去了冷宫之后,便一直图谋复宠,遂拿此事来要挟假公主,要她想法子帮忙。而假公主受到威胁,自知事败,心下极是惶惶,于是便暗中联络上了那个大族的嫡长孙——也就是她的长兄——请其设法解决此事。”
话说到此处,座中的大多数人,甚至包括中元帝在内,皆是露出了恍然大悟之色。
三皇子向着中元帝深深地弯下了腰:“儿臣尚有一事要向父皇禀报。便在惠风殿事发当日,有人曾亲眼目睹桓大郎桓子澄出现在惠风殿附近,儿臣请父皇允准,传邢大监进来问话。”
中元帝看了他一眼,目中隐有深意,淡然不语。
见他未置可否,三皇子此时胆子也大了些,便直接将邢有荣唤进来问话。
自然,问话之后得来的结论,也的确越发证明了三皇子的言辞。邢有荣交代说,就在惠风殿事发当天的上晌,他与几位金御卫的首领曾亲眼瞧见,桓子澄出现在了天龙山北麓山道附近,而那条山道,正通往惠风殿。
待邢有荣退下之后,二皇子也不去看中元帝的脸色了,兴冲冲地抢先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接下来的事情委实一目了然。”
三皇子连着说了许多话,似是有些累了,此时便向他笑道:“既是二皇兄都想明白了,吾愿闻其详。”
二皇子便站了起来,面朝中元帝揖手:“父皇,接下来的事情儿臣已然想得清楚,便由儿臣来说罢。”
中元帝微微点了点头,并未开言。
二皇子像是得了什么天大的好事儿一般,笑得见牙不见眼,躬身谢过了中元帝,遂转向众人,乐孜孜地解说起来:“依我猜测,那假公主与那嫡长孙二人应是暗中联手,借着与淑仪夫人闲聊之机,趁机将淑仪夫人并一应知情的宫人尽皆格毙,同时又收买了宫里一位受宠的妃子并几个宫人,证明事发时公主并不在淑仪夫人的宫中。如此一来,既斩断了一切首尾,又把自己摘了出来,神不知鬼不觉,从此后高枕无忧,再不必担心这秘密被人识破了。”
“啪,啪,啪”,大殿里响起了清脆的击掌声,却是三皇子抚掌而笑:“二皇兄果然聪明,却是给了小弟喝水润喉的闲暇了。”语毕,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纵然有他二人笑谈作态,然大殿中的氛围,却是比方才还要压抑。
三皇子今日是冲着谁来的,诸人已然瞧得清楚。而叫大多数人吃惊的是,三皇子的目的还不止于此,而是大有借晋陵公主灭桓氏之意。
如此一来,中元帝的态度,便至为关键了。
这到底是灭掉一个冠族的大事,众人自是不敢擅自开口,只看中元帝表态。
中元帝面容淡淡,视线转向一直未语的太子殿下,盯着他看了许久,双眉蓦地一松:“太子可还有什么要置疑的?”
此时的他,面色十分温和,眸中似乎还带着几分喜意。
太子殿下一眼瞥过,面色骤暗。
他缓缓站起身来,沉声道:“儿臣还是之前的看法。世人常说‘人言可畏’。何以可畏?因人言者,不知其真伪、善恶、虚实,只听其言,花团锦簇,焉知那繁华之下没有污泥朽木?以儿臣看来,仅凭言语取证,委实难以叫人信服。儿臣以为,还是要看实证或物证,才可取信。”
说到这里,他便转首看了看站在旁边的俞氏,面上不见喜怒,沉稳地道:“三皇兄此番说辞,紧要的一点便在于公主是真还是假。而这位‘好心’的夫人,依照记忆画下了所谓檀木印,然,那画像清楚么?确实么?那印上镌着什么字,或是刻着什么花纹,皆画出来了么?”
这声音一落,三皇子的面色变了变,却是没说话。
太子殿下也不看他,仍旧面色沉静:“只凭一句不记得了,就要硬生生将檀木印易了主,这根本说不通。在三皇兄的所谓‘故事’中,那檀木印乃是证明公主真假最重要的证据,然这位夫人却偏于此处语焉不详、含糊不清。说难听些,便是随便从街头找个人来问一问檀木印,那路人亦能说得与她一般无二。晋陵公主明珠得返,此事传遍了大陈,那认亲时所用的檀木印,亦是所知者甚众。这位夫人所谓的证词,在我看来,大有水分。”
言至此,他转身面向诸人,眼风微带讥诮:“世人有云: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今日吾等众兄弟姊妹聚集于此,所为何来?不过是听了满耳朵的子虚乌有罢了。虚掷光阴、徒耗时间,不过如此。”语罢,拂袖入座。
第955章 端雅度
不得不说,太子就是太子,一下子便指出了俞氏证词中最薄弱的一环,且亦将三皇子狠狠地嘲讽了一回。
三皇子说了半天,真正能拿得出手的证据却是一样也没有,更没有直接的证人,唯有俞氏的所谓证词还算有点样子,却也起不到一锤定音之效。
秦素看了太子一眼,心下倒也佩服。
当今世上,见过那檀木印真容的,唯秦素一人而已。就算在前世,见过那印章的人也很有限。而这一世,据秦素所知,因为她这个公主已然被认回皇族,中元帝便没了那么多唏嘘遗憾之情,应该是从不曾将印章拿出来把玩感叹的。
“那位皇子”,一定也不知道檀木印上头刻着哪几个字。
既然他不知道,俞氏么,怕就更不知道了。
秦素以眼尾余光看向俞氏,却见她肃容敛眉,风度端雅,太子殿下的一番言语,并不曾令她有半点异动。
秦素弯了弯眉。
想来,对方手中真正的底牌,还没翻出来呢,所以对方并不急。
这样正好,因为她也不急。
她施施然地拣起茶盏,啜了口茶,耳听得旁边响起了一阵衣带摩擦之声,旋即便是三皇子的声音响了起来:“太子殿下若要专意挑错儿,则确实容易。到底这也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谁又能记得那般清楚?就算有物证,那也是十多年前的老物件儿了,一时半刻之间又去哪里找寻?所剩者,唯有人证而已。”
他一脸诚恳地说着话,俊秀的面容在烛火下熠熠生辉:“如今还要求得父皇允准,儿臣要再唤二人前来作证。”语罢转向太子,面露温笑:“想来,人证再多上几个,殿下也总会信上一二的罢。”
“诚如此言。”中元帝似是很认同他的观点,一面便将手抚向了金冠,懒懒地一挥衣袖:“老三的请求,孤准了。”
那一刻,他的神情堪称愉悦。
三皇子剑指何方,如今已然十分清晰。
而三皇子此举的目的,亦正合中元帝心意。
桓氏,始终是他不得不正视的一个大问题。
此前是,此时更是。
如今,一万精锐尽灭的桓氏,就是只没了牙的老虎,三皇子此时便是适时送上了一顶大大的帽子,这帽子上明晃晃的“欺君谋逆,论罪当诛”八个大字,直叫中元帝打从心底里觉得那么地合意。
汾阴桓氏,是远甚于强赵凶唐的敌手,如卧榻之侧的一柄利刃,让他没有一夜能够睡得安稳。
外敌终究在外,一时间是杀不到皇城里来的,而重返大都的桓氏,才是他郭氏皇朝的心腹大患。
只要将桓氏打掉,并想法子消去另几姓手中的力量,再将士族门阀的爪子剁下几只来,则大陈便会真的改姓郭,而不是如现在这般,身为皇族的郭姓反倒不在大姓之列,他一个皇帝无论做什么,都是处处受制。
中元帝的视线,缓缓地在秦素的身上一扫,唇角微勾。
真真可惜,纵然他以为,眼前这位美艳的公主未必是假,当此情形下,却也只能让她从晋陵公主郭元巧,变成桓十三娘了。
所谓朝局,所谓政治,永远利益至上、输赢为先。至于俗人之间的亲情儿女,谁会在意?
“父皇,证人在此。”三皇子的语声传来,打断了中元帝的思绪。
他凝目看去,便见玉阶下跪着一双男女。
此二人皆是一身的素布衣裳,瞧来年纪甚轻,纵然是伏在地上的,二人漆黑的顶上却蕴出了光泽。
“报上名来。”三皇子和声说道,却也有几分潢潢威仪的味道。
“草民秦彦柏(民女阿葵),躬请天子圣安。”跪在地下的男女齐声说道,看上去倒像是有人教过的,礼数并不算寒碜。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秦素弯着的眉眼,又向下加深了一些。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底牌了。
很好,很合她的心意。
中元帝却是没去管她的表情,只淡淡扫过这对男女,“嗯”了一声,微蹙了眉:“这两个又是什么人?为何有一人姓秦?”
“父皇圣明。”三皇子恭维了一句,俊面微垂:“启禀父皇,这秦彦柏便是青州秦氏三郎君,当年与秦氏六娘乃是兄妹关系。前年秋时,汉安乡侯长子怒闯秦府,亲手杀了秦彦柏的胞妹,断去了秦彦柏一条手臂。秦彦柏便被秦氏报了病亡,从此流落异乡,苟且偷生。”
他充满感情的语声因大殿中回响着,几多感叹、几多恻然。
众人看向秦素的眼神之中,再度有了几许莫名的意味。
三皇子此时便又道:“至于这叫阿葵的使女,不知父皇可还记得,儿臣之前说过,当年服侍皇妹妹的那些贴身使女大多是或死或失踪,而这个阿葵,当年亦是服侍皇妹妹的,后来落水而亡。因她死的时辰不吉利,当时她便被秦家仆役抬去了乱葬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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