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没回过秦家,那你怎么就能一眼认出你家大夫人并大娘子呢?”秦素缓声问胡妪道:“你之前也说了,俞氏后来都不叫你家大娘子出来见人,如今年深日久的,你如何还能记得她的样貌?”
“大娘子生下来的时候,我就在边儿上,她长的什么样儿,我记得很清楚。”胡妪说道,语声中似是有了几分回忆:“她生得秀气,眉眼精致,打小儿就很好看。刚到白马寺的那段时日,夫人整日念经,大娘子和大郎君都是我一手照看着的。我……拿大娘子当了半个女儿来看的,她的长相,我自不会忘。”
说到此处,她微微抬起身子,用一种更为清晰的声音说道:“就算是化成了灰,大娘子的模样,我也能认得出来。”
“这可真是奇了。”秦素笑了起来,引颈看向了人群中面色惨白的秦彦雅,复又转向胡妪:“妪当知晓,本宫在秦家也住过好些年,本宫认得的大娘子,乃是那一位。”
她一面说话,一面便指向了秦彦雅,含笑道:“那一位,才是秦彦雅秦大娘子。而这一位,”她手指微转,转向了阿蒲:“这一位,乃是当年俞氏捡回来的弃婴,在秦家时叫做阿蒲,乃是德晖堂的小鬟。不过如今人家可不再是使女了,而是被桓家认了回去,说是桓家丢了的十三娘。”
“他们一定弄错了。”胡妪慢慢地说道,语声虽缓,语气却十分肯定:“那个女郎根本不是桓家的什么十三娘,她就是秦家大娘子秦彦雅,她现在的脸模子与小时候几乎一模一样,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言至此,她再度回过身去,那双混浊却又不失精明的眼睛,在秦彦雅的身上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良久,方转首禀道:“若是仔细些瞧,殿下所说的这位秦大娘子,倒是有点像是夫人当年买下的那个女婴。”
大殿中安静极了。
胡妪的这番话,将此前三皇子所言,一举推翻。
这结果纵然众人皆想到了,可此刻亲耳听胡妪说来,仍觉有些震惊。
真公主与假公主,真秦彦雅与假秦彦雅,这乱麻一般的线,在胡妪的叙述中,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场中诸皇子看向秦素的视线里,皆变得有些异样。
凭心而论,胡妪的话可比三皇子的所谓推测有条理多了。秦素应该就是真的公主,而那个桓十三娘,实则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族嫡长女而已。至于桓家被偷走的那个女婴,说不定早就死了。
只是,事到如今,实情已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中元帝想相信什么,或者说,哪一种结果对中元帝对有利。
第966章 还公道
这一局,始终是个无解的死局。
即便真相已然无比清晰,可是,那一份有若实质般的压抑之感,却还是让寿成殿变得寂静且肃杀。
秦素却像是完全不曾感受到这些,举眸四顾了一会,她蓦地便轻笑起来:“既然妪把话说到了这里,那么,接下来,我便要说一说我的推测了。”
她停顿了片刻,似是在捋顺思绪,半晌后,方不疾不徐地开了口:“据我猜想,当年在白马寺静修时,俞氏不知怎么结识了一位白发居士,并与之有了首尾。而此人,很可能知晓一些宫中秘辛。便是从那人的口中,俞氏得知了公主流落在外,在青州一带失去了音信,同时亦知晓公主的身上有朱砂痣。俞氏夫死子残,恨透了秦家,她一心想要让秦家灭门,却又不想伤及自己的孩子。见她报仇心切,那别有用心之人便向她献了一计。于是,俞氏买下了一个女婴,将其家人通通害死,留下这女婴备用,随后便在自己的亲生女儿身上,刺出与公主一模一样的朱砂痣,每天拿印色盒子印着,慢慢地做出养胎记来。此外,她更将亲生女儿与那买下的女婴放在一起教养,不许她们见外人。那些仆役都要听她的话,自是不会有异议。”
说到这里,秦素心中蓦地一动。
怎么竟会这样巧,俞氏在她亲生女儿身上刺出的朱砂痣,为何会与自己的身上的胎记一模一样?
难不成,“那位皇子”还有其他目的?
秦素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心头恍惚得厉害。
她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可是,这可能么?
桓氏认女之事,隐堂从未说过,秦素也从没听人议论过。而三皇子此前的讲述,与其说是陈述事实,倒不如说,那是为了扳倒桓氏而生编硬造出来的一套谎言。
桓十三娘回府,这应该是这一世才发生的事,至于桓子澄为何要把阿蒲认回桓府,秦素只能姑且认为,他也是在查明了阿蒲的身世后,干脆将这步明棋放在身边,用以引出“那位皇子”。
是的,一定是这样的。
深吸了一口气,按下心头浮起的疑虑,秦素此时又道:“且不论俞氏背后之人是谁,只说此计若要得成,便不能有任何知晓根底的人活着。因此,三年后,在回青州的路上,便有人假扮山匪,将所有跟从俞氏的仆役尽数击杀,灭了一切活口。其后,俞氏便将亲生女儿与那捡来的女婴调换了。如此一来,神不知鬼不觉,那女婴便摇身成了秦彦雅,而真正的秦彦雅,则成了一个叫做阿蒲的使女,用以冒充真正的公主。”
“住口!”
“住口!”
两道声音一先一后,疾喝而出,打断了秦素。
秦素丝毫不乱,施施然地转过明眸,不出意外地看见了两个人。
一个是秦彦雅,另一个,则是阿蒲。
此时,秦彦雅面色惨白,正一霎不霎地盯着秦素,目中充满了怨毒;而阿蒲则是双眸蕴泪,看向秦素的视线中涌动着愤怒与恨意。
巧合的是,这两个人,此刻都是嘴唇微颤,想说话又说不出的样子。
秦素的视线扫过她们,忍不住笑了出来,抚掌道:“两位女郎,一个是秦彦雅,另一个也是秦彦雅,倒叫我不知道说什么才是了。”
“你胡说!”阿蒲当先语道,面孔涨得通红,粉唇轻颤:“吾乃贵女,就算不是桓氏十三娘,我也是……”
她有点不知该怎么往下说了,蹙起细而弯的两道眉,表情有些迟疑,怯怯地转首,看向了中元帝,似是要向他求得一个答案。
秦素便很“好心“地提醒她:“你是想说,你是公主么?”
此言一出,秦彦雅并另几个才进得寿殿的人证,皆是面色大变。
“公主!”秦彦雅脱口语道,满脸的不敢置信,转首看向了阿蒲,复又去看秦素,目中溢着浓浓的震惊:“就凭她?她是公主!?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她用力地摇着头,面上既有不以为然,亦有轻蔑鄙夷。
“本宫也是这样认为的。”秦素笑盈盈地看着她,旋即却又微蹙了眉,轻轻一叹:“可惜,除你我之外,这话并无人愿信。而过得今晚,就算是她是一条狗,则她也会成为我大陈的狗公主。”
“噗哧”一声,太子殿下忍不住笑了出来,一面笑还一面点头:“狗公主,果然有趣!”
阿蒲的脸由红转白,再由白转红,眸中泪水盈然,咬着唇不再说话,然她面上的不甘与愤怒,还有隐约的委屈,却是如倾如诉,不说话比说话还管用。
“晋陵,注意分寸。”中元帝有点看不下去了,轻声斥了一句,旋即便转向阿蒲,柔声安慰:“你不要难过,到得明日,为父自会给我儿一个公道。”
此声一落,寿成殿中,再无半点声息。
夜风携来大片的雪花,轻盈地自殿门的缝隙间飘入,又被那屋中暖意化作水珠,落在了厚厚的红毡上。
秦素抬头看向中元帝,面上是似笑非笑的一个神情。
自称“为父”,唤阿蒲“我儿”。
为了灭掉桓氏,狗皇帝倒是真是什么女儿都敢认。
“儿臣谢父皇恩典。”阿蒲站起身来,娇娇软软地说了一句,面带微赤,孺慕而又娇羞。说完了便又看向了二、三两位皇子,面现甜笑:“小妹也谢过两位皇兄相助,让小妹不再孤立无援,小妹心里好生欢喜呢。”
言至最后,小女儿家的情态尽现,却是比秦素这个公主会撒娇多了。
只是,这般作态,看在明眼人的眼中,却显得不大够端庄大方,也不大能上得了台盘。
这明眼人中,也包括中元帝。
他的眉心皱了皱,却也没说什么,唯神情往下淡了几分。
秦素见状,掩唇笑出了声:“陛下可真得习惯习惯,这娇娇滴滴的狗公主,往后就要长伴陛下身侧啦。”
称中元帝为“陛下”而非“父皇”,秦素这也算是成全了中元帝一心要认个“狗公主”的意愿。 2k阅读网
第967章 勿造次
中元帝面色微寒,冷冷地看了秦素一眼。而阿蒲的面孔则又涨红了,满面愤然地看着她,却是一言不发。
此等场合,无论是身为士女的桓十三娘,还是贵为公主的郭元巧,皆不该出头、也不能出头。贞静文雅、含而不露,这才是最体面、最有风度的行止,而张扬狂妄、出言不逊,则是大失了分寸。
阿蒲的眼风往秦素的身上兜了一圈,红润的唇角翘了翘,一脸矜持地垂下了头。
虽无只言片语,可她却以眼神、以行止,显出了她高高在上的姿态,以及对脚下芸芸众生的鄙夷。
中元帝嘉许地看了她一眼,复又冷眼看向秦素,掠了掠衣袖:“汝还有何话要说?”
“民女还有不少要说的呢。”秦素笑得极甜,衬着她那张美艳的脸,那笑容几乎照亮了整间殿宇,“我这厢还有几个人未审,更有几个推测未言,陛下要不要再多听两句?”
“行,由得你。”中元帝似乎很有耐心,居然点头表示了同意。
所谓有恃无恐,他此刻的态度越是放松,则越是表明,这一局,他是铁了心要做死的。
秦素弯唇而笑,挥手命胡妪下去,轻拂发鬓:“我的推测还没说完,如今却好继续往下说了。自查到阿蒲身世有疑之后,我便叫人在秦家仆役的名册中找了找。说来也真真有趣,这阿蒲一介仆役,居然没有身契,竟还是我秦家雇用的良民。在此前提下,则便有了如下推测。”
她顿了一会,方又续道:“且说俞氏换女之后,又在半路买了些仆役充任秦氏家仆。待回到秦家,她便将那弃婴说成是秦彦雅,放在身边教养,却将亲生女儿改名阿蒲,放在秦太夫人身边做了小鬟。其后,俞氏便与外人勾结起来,让假秦彦雅知晓了秦世宏的死因,最后,这假秦彦雅、真孤女,却是变成了俞氏手上的一把刀,替她完成复仇大计。反正那不是亲女儿,就算被人查了出来、就算被族中处死,那也没什么好可惜的。俞氏便是抱着此等心思,尽情利用这个假女儿,再之后……”
“这不可能!”一个声音突然吼了出来,生生截断了秦素的话。
秦素微微一叹,转眸看去,便瞧见了一张惨白的脸。
秦彦雅。
或者说,是那个无名无姓的孤女。
这一刻,她的面上,已然布满了泪痕。
“这不可能!”她用力地摇着头,身子颤抖着,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颤音:“这怎么……怎么可能呢?我是秦家嫡长女……从小儿在白马寺的时候,那些事儿我都记得的……母亲……一直叫我小雅,母亲待我很好,还替我找了一个……玩伴,便是阿蒲。母亲说阿蒲……说她是拣来的,我是阿蒲的主人,我要……待她和善。母亲说……佛门清静之地,我身为秦家嫡长女……要学会……与人为善……要待阿蒲好……”
她颤抖着嘴唇说着这些话,渐渐便没了声音,面色却是越发惨白,似是从这些温馨回忆的话语里,品出了别样的味道。
怔怔看了俞氏一会儿,她再度用力地摇起头来,发髻很快便摇散了,可她却根本毫无所觉,只一个劲儿地道:“不对,不对,我是秦彦雅……我就是秦彦雅,秦彦雅……就是我……”
她像是努力地要让自己相信些什么,又或者是要努力地说服什么人来同意她的说辞。一面说着话,她一面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去:“你是……谁……你到底是谁……”她呢喃着语声,神色茫然,仿佛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你到底……是不是……阿蒲……”却是直直走向了阿蒲的方向。
俞氏的神情瞬间变得紧张,而阿蒲则伸出一只白嫩的手,轻掩着口,目露讶然。
中元帝并一众皇子尽皆看着,也无人来阻一阻秦彦雅,竟是眼瞧着她走向了阿蒲。
俞氏面带焦忧,蓦地转过头,往周遭看了看。
入目者,是或好奇、或兴味、或冷淡的面容。
却是,无一关切。
她心底骤寒,只觉得一股冷气从脚底直升头顶,一时间来不及多想,本能地跨前一步,将阿蒲护在了身后,怒目看向了秦彦雅:“小雅,止步!”
她的语声极为严厉,甚至还有着长辈对晚辈的责备。一语说罢,立时又道:“公主在此,不可造次。你快快退下。”
秦彦雅呆住了。
她怔怔地看着俞氏,满脸地不敢置信。
“母亲,是我啊。”她喃喃地说道,眼中再度落下泪来,语声细碎而薄,裹在冷风里,宛若一阵轻烟:“我是……小雅啊,母亲……我是您的女儿,您怎么……怎么……去护着别人……母亲难道不该……不该护着自己的孩子么……”
她颤抖着停住了话声,似是被自己的最后一句话给吓住了,面色白得如殿外大雪。
随后,她目中残余着的那一星期盼,便一点、一点地破碎了下去,直到最后,碎成了灰烬。
“母亲……”她用着一种做梦似地声音唤道,声音轻得仿佛一触即碎:“您……不要女儿了么?女儿……”
“你先退下吧,好不好?”俞氏的语声响了起来,很柔和、很亲切,却唯独少了那一分母女连心的疼惜:“小雅,阿母知道你一向是个好孩子,你听话,先退回去,别惊扰了公主殿下。这可是大罪呢,你快些退回去,好不好?”
带着几分诱哄的语气,仿佛在哄一个闹着要吃糖的孩子。
秦彦雅怔怔地站着,那张苍白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黯淡了下去。
泪水顺着她的面庞不停滚落,一颗颗砸在红毡上,似能将那红毡砸出洞来。
她就这样呆呆地立在原地,流着泪,神情怔忡,不再往前走,却也不曾往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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