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她的话,李玄度的面上,便现出了一个激赏的神情,赞叹地道:“桓兄,实神人也。他早就知道那乱石滩乃是一个阵法,在黄垭子口时,他便请托我派人前去查看,而我的人便将那机关阵的法门摸了个大概。决战前夕,江二郎联同周、杜二人请战,要将桓兄引往乱石滩。桓兄将计就计,命苏先生将这三将以迷药灌倒,并着人假扮成三将模样,反将这三姓府兵尽皆引去了乱石滩,引发机关,尽覆三军。”
寥寥数语,极尽简致,可秦素却听得心潮起伏。
想那万军之中,如何调度大军,如何使得三姓其余将令听命,如何将那一万三千精锐引往乱石滩而不引起混乱,这皆是极难之事,就算桓子澄重活一世,此事亦有风险。
秦素试着将自己放在桓子澄的位置想了想,忍不住直摇头。
就算她身为男儿,行此大计想来也是诸多困难,由此可见桓子澄其人之坚忍超拔,出乎于众人之上。
此时,便闻李玄度又道:“彼时,那巨石阵被我们引动机关,突然发动,真真是山崩地裂、天地色变,比之上京地动还要惊人。河对岸的赵军闻风而动,趁夜渡河,想要将我军一网打尽。只是他们没料到,当他们大部人马尽皆行上冰河之时,那河水之下已有死士引爆火药,炸碎浮冰,河水暴起,赵军最为精锐的三营前锋,尽殁于这一战。我军不废一兵一卒,便已锁定胜局。”
“死士?”秦素立时挑出了这个字眼,疑惑地看向了李玄度:“桓郎手下,也有死士?还有,火药又是从何而来?”
李玄度侧首看向秦素,目中有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欢喜。
“阿素真聪明,一问便问到了关键。”他唇角的弧度弯了弯,漫天雪光之下,深邃的眼眸拢向秦素,宛若盛夏之夜的星空:“那些死士,是从隐堂买的。”
他似是想要笑,眼睛里的光芒一点一点地幻动着,像是渐燃的烛火:“隐堂之人大约没想到,他们的阵法,会被他们自己人破掉。”
说到此处,他终是长笑出场,目中那种又是赞叹、又是欣然的神情,直叫秦素瞧得都要发痴了。
好一会儿后,她方才回过神来,忍不住拿指甲刮了刮他的掌心:“还有火药呢?那火药又是怎么来的?”
李玄度没说话,只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向他自己点了点。
秦素一下子张大了眼睛:“火药是你带来的?”
“是。”李玄度微微颔首,眸光拢在眼前这张艳丽的面容上,胸中一阵发热,忍不住伸出手,在她的发上抚了抚。
细嫩而柔软的发顶,温温地触着他的手掌,像是能化去人的心。
“嗯咳”,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声咳嗽,秦素忙不迭抬手拍开李玄度的手,回身看去。
在离着他们约有十步之处,旌宏正负着两手,慢悠悠地跟在他们身后。
“我们没做什么,真的。”秦素向旌宏挥动了一下手中的锦巾,笑得纯善而又无辜。
第1000章 结同心
一旌宏闻言便板起了脸:“好生说话,别动来动去的。”眼风扫向李玄度,眨了眨眼:“拉拉小手就行了啊,再多的我可得管了。主公有严令。”
李玄度的面上,生起了一丝可疑的红云。
不过,他很快便又压下了那阵不自在,正了正神色。
那一刻,他仍旧是从前那个淄衣披发的李九皇子,清华耀目,遍身冷寂。
“我省得。”他向着旌宏点了点头,负起了一只手,竟是真的不再去触碰秦素了。
秦素简直觉得莫名其妙。
桓子澄管得可真宽,她贵为公主,那还不是想拉谁就拉谁,想睡谁就睡谁,轮得到他个臣子来管?
不过,转念想想,秦素又有一点点的欢喜。
这种被人管束着的感觉,似乎也很不错。更何况,那管着她的人,可是个绝世大美男。
罢了罢了,瞧在他长得好看的份儿上,就被他管管也没什么。
秦素弯了眉眼笑起来,也不说话,仍旧转身与李玄度继续向前,两个人拉着的手,却是并没松开。
“与公主再说几句话,我便要去了。”李玄度冰弦般的音色直若奏琴,在秦素的耳畔来回往复。
秦素的心下莫名有些不舍。
这种情绪,还是她两辈子加起来头一遭。
“如何又要走了?你要去往哪里?”她侧首看着他,如蕴春烟的眸子里,此时似是泛起了雾澜。
李玄度情不自禁地又想去抚她的头发,手伸到一半儿,却又在半途改了个方向,转为抚向腰间佩剑:“我先要去见贵国皇帝,向他递交结盟国书,并求娶晋陵公主。”停了停,眸光又是一阵漾动:“桓兄已然应下,泗水战后,便即发兵五万,助我大唐夺回失地。父皇便此应允了你我婚事。我明日便要回国,准备迎亲事宜。”
秦素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结盟?求娶?迎亲?
这么快?
不,不对,问题不在这儿。
问题应该是,这种事情,怎么好这就样跟她说起来?
她是女郎啊,她也会害羞的啊。
虽然是如此想着的,可是,那心底里的甜蜜却来得这样地快,猝不及防之间,便将她整个儿包裹了起来。
来不及去害羞,也没去多管旁人怎么想,秦素的唇角,正在不受控制地越翘越高。
她真的……很欢喜。
这世间还有什么,及得上这寥寥数语的甜蜜?
她就如同品尝到了一颗最甜的糖果,从心底里一直甜到了舌尖儿上。
“你不是诳我的罢?”她听见自己这样问道,望着李玄度的眼睛舍不得眨上一下,生怕一个眨眼,这甜蜜的梦就要醒来。
李玄度温柔地看着他,复又正了颜色,庄重颔首:“阿素接了我的心,便要成为我的人。”他将空着的那只手按向胸口,神情端严,眸中漾起的柔情几乎将秦素淹没:“那七彩绳结,便是我的心。”
语罢,他忽地松开秦素的手,撩起战袍单膝点地,半仰着头看着她。
那双深邃如星空的眸子,在那一刻盛载着无限温柔,尽皆拢在秦素的身上:“公主殿下,可愿为吾妻?”
雪花如舞,细细的雨丝扑上人的脸。
秦素的脸颊,一下子红得如同夏天傍晚的彩霞。
这……这又是什么情况?
李玄度这厮,这是在求她嫁予他么?
秦素张了张口,忽然便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这不是她今天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心跳。
就在方才,在那铁炮轰来之前,她也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可是,她此刻的心跳,却与方才有着那样明显的不同。
更欢快、更响亮、也更有力。
几乎就在她听见心跳的同时,她也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那样急迫地,仿佛花儿在阳光下迫不及待地绽放,又若蝴蝶在晨风中舒展着翅膀,那欢喜而满足的情绪,几乎涨满了她的胸膛。
“我愿的。”那声音好似有些陌生,然而秦素知道,那正是从她的口中发出的,她的回答。
在经历过了这一晚的生死轮转,再没有什么,比得上这一刻的一问,与一答。
李玄度的面上,绽开了一朵灿烂的笑,如同阳光初破云层,扫去了他恒久以来的冷寂与灰暗。
他站起身来,执了秦素的手,贴上了他的胸膛,目中的热度似是要将她融化:“此生此世,吾愿与汝永为好。”
秦素仰首看着他,鼻尖微酸,双目泛红,可心却是轻盈的,仿若飞在了五彩的云朵之上。
原来,真正的喜悦是这样的,好似整个尘世都在舞蹈,好似那雨丝与雪片也带着甜意。
她仰头看着他。
他亦垂眸望她。
大雪纷纷扬扬,落上他们的衣襟,银粒般的雨丝被风携着,在他们的发梢轻舞。
风色温柔,尘世安稳。
旌宏远远地瞧着这一幕,美丽而沧桑的脸上,忽尔便划过了一丝回忆,眸光怔忡,似是瞧得痴了……
雨雪本是无情物,只是因了人的心境不同,便被赋予了不同的含义。
位于皇城一隅的这些许甜蜜,终究也只限于这一小方天地罢了,在更多人看来,这一场夹着雨丝的大雪,却是无比寒冷且残酷的。
江仆射立在门廊之下,怔怔地望着飞扬的大雪,神情有些怅惘。
这位与薛允衍合称大都双俊的江氏美郎君,此刻像是蒙了层浮灰,老了、旧了,再不复往日的神采。
雪落无声,在风中旋转起舞。
江仆射举首四顾,入目处,是一片明亮的灯火。
四门大开的江府,已然点起了无数的灯笼,光晕之下,星星点点的雨丝连绵不绝,而飘飞的大雪就像是一羽羽白蝶,在烛火中穿梭。
江仆射蓦地觉得冷,亦觉出了浓浓的悲凉。
那往常瞧来欢喜热闹的灯火,却原来是如此无情,全不管人心悲喜,兀自明亮、兀自温暖。
江仆射微阖双眼,口中呼出了一缕白烟,那白烟颓然地向前飘了寸许,便即在夜风中消散。
从今往后,这样的明亮与温暖,他阆中江氏,怕是再也感受不到了罢。
第1001章 无江氏
一冷风自敞开的院门涌入,江仆射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的氅衣,张开了眼睛。
“父亲,可要回屋歇着?便由儿子们在此等候便是。”江四郎凑上前来,轻声说道。
江仆射看了他一眼,苦涩地一笑:“歇着么……”他叹息似地说道,虚空的视线转向院门,像是有些出神:“往后,我儿还愁为父无暇歇着么?”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拍了拍江四郎的肩膀,那双曾经清亮精明的眼睛里,像是沾染上了许多混浊:“便是为着你们,为父,也必须亲自等在此处。”
呜咽的北风之下,他低沉的语声如残更断鼓,敲得人心底寒凉。
江四郎到底还年轻,终是忍不住双眉一轩,愤然拂袖:“父亲何必如此?我江氏……”
“没有江氏了。”江仆射断然语道,语声竟在微微颤抖:“没有……没有……江氏了。”他踉跄着往前踏了一步,眼角竟有些湿了。
纵然灯笼再多、烛火再暖,亦填不满这无边的黑暗。
五千精锐尽灭。
那五千精锐,便是他江氏傲立于世的根本。
而如今,没有了这支力量,他江氏便只能沦为下乘,从此后对旁人俯首听命。
“四兄,快别说了罢。”江九郎走上前去,轻轻拉了拉江四郎的衣袖,“大势已去,我等如今要做的,便是休养生息。”
他的语气也很沉,但却没有江仆射的暮气,而是带着几许希冀,一双眼睛在烛火下闪着光:“当年桓氏流放辽西十余载,亦能一朝崛起。我江氏……也未必没有这样的一天。”
江四郎的神情变了变,似是有话要说,然而,当他望向父亲孤单的背影时,那些话却是怎样也也说不出口。
“郎主,人来了。”廊檐之下,蓦地现出一个全身裹在黑衣里的身影。
那人单膝点地,向着江仆射揖手一礼,便重又隐进了夜色之中。
江仆射没说话,只整了整身上衣衫,昂起头、挺直背,迎着那冰冷的雨雪与浓夜,昂然而立。
那一刻的他,再不见分毫颓色,仍旧是当年俊逸出尘的郎君。
未几时,长街的尽处,便传来了轰隆隆的铁蹄之声,渐行渐近。
江家诸人的脸色,俱皆一变。
唯有江仆射,神情肃然,脊背挺得笔直。
再过上数息,江家的大门外,便现出了一哨人马。
目注着那支队伍,江仆射负在身手的手,一下子握得极紧,手背上的青筋都凸了起来。
他认出了来将。
那带队的将军一身玄衣重甲,骑着一匹黑色健马,俊美的面容在烛火的辉映下如美玉生光。
“薛监军,别来无恙。”江仆射上前一步,揖手说道,语声朗朗,似寒夜客来,主人殷勤相邀。
来人正是薛允衡。
在认出他的那一瞬,江仆射的心,已是一派平静。
怪不得他们会输。
怪不得桓子澄无往而不利。
原来,薛、桓二姓,早就暗中联起了手。可笑他们还自以为得计,还总想着把作壁上观的薛氏拉下水,却不料人家的动作比他们更快,一步便蹬上了桓家的船。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这一局,他们输得不冤。
江仆射看向薛允衡,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次。
在那起伏的瞬间,他想起了苏长龄。
这位苏先生,是他江奉先此生最大的败笔,实可引为一生之耻。
江仆射的手再度握紧,直握得指节生疼,紧闭的双唇之下,是死死咬合住的牙关。
苏长龄,好一个苏长龄!
真是骗得他好苦!
谁能想到,早在那样久之前,那位都督大人桓子澄,就布下了这样一步绝好的暗棋?
他们的确输得不冤。
至少他江奉先,心服口服。
看着烛火之下江仆射那张看似平和的脸,薛允衡此时的心情,也有些复杂。
又被桓大给说中了。
这天下间所有的大郎君,怎生就如此叫人讨厌?
他缓缓抬手,收束住了军兵,看向江仆射的视线晦明不定。
这江仆射,果然精明如狐。
不反抗、不质问、不谈条件。
他这厢人还没到,江家已是四门大开,摆出了欢迎与臣服的姿态,一句多话都不说,直接俯首称臣。
想来,江仆射已然清楚地知晓,接下来的大陈,将要经历一场大动荡,而就算铁腕如桓子澄,亦不可能一举拿下所有士族。
也正是算准了这一点,江仆射才选择了一条保全实力、委曲求全之路,并干脆利落地表明了态度。
从今往后,唯桓氏马首是瞻。
纵然他并无一句认输之语,可阆中江氏此刻的表现,却无疑在证明着这一点。
“江仆射必会以江氏为重,行一个迂回之策,以图东山再起。”
桓子澄清冷的语声犹在耳畔,字字透骨。
薛允衡的身子往垮了垮。
简直没劲透了。
江、杜、周三姓联合,意欲把他们薛氏也给祸害进去,在成为泗水监军之初,薛允衍便向薛允衡陈清了利害,并一力主张与桓氏合兵。
纵然在薛郡公看来,此举无异于与虎谋皮,可薛允衡对此却是坚决支持的。
大陈,需要一个喘息的机会。
五年、十年或是二十年,只要让这个国家的百姓能够安定下来,好生推行新政,打破士庶壁垒,逐渐瓦解士族割据的局面,则大陈必将迎来一个新的盛世。
相较于一点点切割式地变革,薛允衡更愿意让大陈经历一次彻底的动荡。
少几个士族,便能少些豪强,而他桓子澄再强,也终将会有衰弱的一日,亦终将会被汹涌的变革新政推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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