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一见莫不离安然无事,两个人皆是松了口气。
“外头怎么了?”莫不离问道,冷润的语声一如往昔般平静。
水宗萧水寒并未说话,只用一双怪异的绿眸看着他,而云宗贺云啸却是面色发沉:“回主公,像是地动,前头……。”
“主公!”他的话忽然被人打断,众人循声看去,便见陈惠姑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扑嗵”一声伏地颤声道:“禀……禀主公,东边儿掉下了好些碎石块儿,像是……像是要塌了。”
莫不离面色一变,正要说话,谁想便在此时,那地面忽然又是一阵剧烈的摇晃。
众人再度大惊,水、云二宗立时扶住了他。
这次摇晃的时间比方才更长,案上的一应器物皆再也待不住,纷纷滑落,碎瓷之声并铜器砸在地面的声音间次响起,陈惠姑并施有德皆是站立不稳,摔倒在地,爬都爬不起来。
这一阵持续的摇晃,让外门又响起了一阵惊叫,随后,便是“嘭”地一声巨响。
这巨响声如同平地一声惊雷,直炸得所有人都出不得声。
只是,那诡异的安静只维系了一息,一息之后,便爆发出了更大的惊叫与混乱。
“不好了,落石了,这里要塌了!”
“快逃!”
“往那边走!”
脚步声杂沓响起,混杂着哭声与喊声,直是比方才还要混乱,大片的烟尘涌入房中,施有德与陈惠姑皆咳嗽不止。
莫不离的视线扫过他们,眉峰微微一动。
此刻,他二人皆不同程度地带了伤,施有德被落下来的花瓶砸得满脸是血,模样十分瘆人。
“主公,此地不宜久留。”阿烈焦声说道,向来平板的脸上,此时已是一派紧张,鼻尖儿上甚至渗出了汗。
地动,那可是毁天灭地的天灾,仅凭人力是根本无法与之抗衡的。
“主公,先出去再说。”水宗亦说道,视线扫过被施有德并陈惠姑,面上似有情绪划过。
莫不离情知此时不可再迟疑,谁知道这地动还会不会来第三次,万一再落上几块大石,他们这些人埋在里头,那是一点生机都找不到的。
“主公,外头烟尘太大,拿着这个。”阿烈不知何时捧来一声淋了水的布巾。
莫不离接过湿布,看了看躺在地上的施有德并陈惠姑,那双冰冷的眼珠子,微微地滑动了一下。
“主公……咳咳……别管我们了,您……咳咳……走吧。”陈惠姑语声嘶哑,连连咳嗽,那厢施有德却像是被砸得晕了,已是颓然倒地。
莫不离面色阴沉地“嗯”了一声,没说话,抬脚往外走去。
第1024章 雪茫茫
门边早就守着阿熹等一应内侍并侍卫,一见他们出来,阿熹立时上前一步,叉手禀道:“禀告主公,东面碎石极多,不好通行,西面只有一块大落石,道路尚且畅通。”
水宗此时便上前一步,一双绿眸在碧光的映衬之下,越发绿得幽深,他用着一口微带着几分古怪音调的声音道:“主公放心,属下手下的近卫已然把人都约束住了,我们自己人先走,勿惊动旁人。”
他们这一行共有一两百号人,若是同时出去其实亦是可以的,只是,那出口之处时刻处在旁人的监视下,若是跟着的人太多,很容易暴露。
“换衣罢。”莫不离冷然地道,那张矛盾重重的脸上,神情有片刻地扭曲,却又飞快平复。
众人应诺,俱皆纷纷换上了早就备好的布衣。
那是庶民的打扮,能够掩人耳目。
待换好衣物后,便由阿熹打头,水、云二宗护在莫不离左右,一行人安静地往西侧而去。
甬路上烟尘弥漫,空气有些呛人,莫不离将湿布掩了口鼻,一面四下观瞧。
离着大屋不远的地方,一方大石堵住了半幅路,方才的那一声巨响,显然便是它发出来的。
“主公小心脚下,有碎石。”阿熹轻声叮嘱道。
莫不离未曾应声,神色阴沉。
这所谓的天灾,来得也太不是时候了,若是再折损些人手,他们今后的路将更不好走。
“主公,都会好的。”身旁传来了阿烈的语声,似是在安慰着什么人:“待去了赵国,我们留在那里的人手也会有用,主公还能够再拉起一支人马,潜回陈国。”
莫不离勾了勾唇,那双冰冷的眼珠子像是定住了,动也不动地盯着前方。
没有人应和阿烈的话。
就连一向最喜说话的阿熹,此时亦是静默无语。
东山再起,谈何容易?
他们在大陈布下的这些局面,是花费了近二十年的时间,才一点一点完成的。
无钱、无人、无势。
亡国之人若想要再图复立,要经历怎样的艰难困苦,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
大陈的这一盘棋,已然行至绝路,如今的他们,还有绝处逢生的幸运么?
长长的甬路,似是永无尽头,那四壁亮着的绿光,将每个人的脸照得阴惨惨地,如一群野鬼。
“先逃出去……再说。”莫不离的语声响了起来,冷润如寒风,在众人的耳畔刮过。
那是不见情绪的声音,没有起伏,更无悲喜,如行尸走肉。
走在前头的水宗回过头来,向莫不离露出了一个笑:“小郡王放心便是。你家水叔在此,总能护得你周全。”
他说话的腔调怪怪的,低靡而沉,光是听着就叫人失神,再加上他那白发绿眸的模样,越发地能够迷惑人心。
本已是满面绝望的一众侍卫,在听了这话之后,似乎振奋了一些,神情也比之方才更多了几许活气。
莫不离看了看水宗,勾起了唇:“水宗还是和从前一样。”
“那可不,你水叔可一点儿没老。”水宗说道,语中竟有几分调笑之意。
这话一出,甬路上的气氛便又活跃了一些,就连阿烈那张总是很平板的脸上,也现出了几许轻松。
即使是逃亡,也不能失去信心,否则就真的再无复起之日了。
便在此时,却见走在最前头的阿熹猛地将手一举,沉声道:“到头了。”
秘径之中,重又陷入了寂静。
众侍卫纷纷往两旁让开,让出了中间一条通路,而那通路的尽头,便立着莫不离。
打开秘径的法门,只有他一人知晓。
他神色冰冷地提步往前走去,水、云二宗分左右伴在他身边,一齐来到了出口处。
那是一面突立的墙壁,两侧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圆石。
莫不离来到墙壁之前,将手按向其中一枚毫不起眼的圆石,左右拧了数下,复又向上一抬。
“喀嚓”,低脆的一声,响起在了这寂静的秘径之中,随后,那面墙壁便往后退了半分,露出了一线天光。
石门顺利开启,然莫不离此时却是并未上前,而是又退去后方,阿熹当先提步,无声无息地推开了厚重的石门。
石门之外,是一片白茫茫的大雪。
寒冷的空气随风而入,阿熹忍不住眯了眯眼,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润泽而干净,仿佛能将人的心肺涤净。
天地寂寞,唯大雪无声,在那地上积下白霜,远处似还有梅花的香气,随风涌入鼻端。
来不及仔细赏玩这雪景,阿熹飞快地闪身掠出石门,身形遁去外头,片刻之后,他复又现身于门旁,躬身禀道:“主公,外头无人。”
莫不离点了点头,没说话,那厢贺云啸却是上前一步,低声道:“要不要属下去看看?”
莫不离扫了他一眼。
那一眼中,有着完全不加掩饰的冷淡。
贺云啸的神情暗了暗,垂下头,退去了一旁。
自从他匆匆逃离大都之后,他便发觉,莫不离对他的态度,已经不再如以往那样地尊敬了。
贺云啸低垂的脸上,泛起了一抹苦笑。
蜇伏于桓氏十余年,那委实是一段太过漫长的岁月,漫长到他已然想不起,当年那豪情万丈的时日,到底是真还是梦。
当他颤抖着双腿、惶惶不可终日般逃离大都之时,他已然忘却了他从前的模样,亦忘却了从前的豪勇与斗志。
这十余年的安乐日子,他从最初的心气难平,到后来的安之若素,再到后来的耽于享乐,这过程似乎是很长的,却又像是很短,一眨眼间,便是十年。
他不能不承认,有许多时候,他是打从心底里喜欢这样的日子的,没有争斗厮杀,更不必提心吊胆地四处逃命。
他在桓府的地位不算高,却也不低,府中仆役见了他,也要敬称一声“先生”,就算偶尔要外出执行些任务,那也远不是要割头换命才能完成的。
岁月安稳。
如此简单的四字,在追随先王之时,他不曾感受过,而在敌对方的桓家,他却偏偏感受到了。
他想,他是有点贪恋着这样的感觉的。
在心底最深处,他甚至隐隐希望着,莫不离用到他的那一日,永远不要到来。
第1025章 如稚子
蓦地,肩膀上被人重重一拍,贺云啸猛地抬起头,便迎上了水宗那双翠绿的眼眸。
“一时而已,为兄信得过你。”那双平素总是显得有些妖冶的翠眸深处,流转着深切的信任与无比的郑重。
望着那双翡翠般的眼眸,贺云啸忽觉喉头发紧,眼眶微热,开口时,语声竟在打着颤:“水寒兄……”
只说了这三个字,他便再也说不下去了,喉头一阵哽塞。
他知道他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
在察觉到事情不对的那一刻,他胆怯了。
多年来安逸的生活,让他在那个瞬间失去了勇气,只想远远地离开,甚至不敢及时给主公报信。
自来到上京之后,他无一日不悔恨,也无一不惶惑。
他害怕,害怕那个胆怯的自己。
他没想到,到了最后,这个一向与他不大对盘的萧水寒,却成了唯一信任他的人。
肩膀上再度传来了重重的一拍,贺云啸转首看去,便见萧水寒将手中长剑连鞘向肩上一横,洒然而笑:“莫思旧事,往前看罢。云兄是怎样的人,我萧水寒从来知晓。”
纵然语声怪异,纵然仍旧是一副很不合时宜的调笑模样,可却又有种骨子里的从容逍遥,语中竟有大自在。
贺云啸面上的肌肉颤了颤,目中蓦地焕发出了异样的神采,重重顿首:“萧兄说得对,吾,当往前看。”
二人相视,各自一笑。
一时间,万丈豪情忽又重回心底,纵使眼前秘径幽深,可贺云啸却分明觉出了纵马驰骋、横刀长啸的那份激昂。
“走罢。”一旁传来阿烈平板的语声。
二宗俱皆寂了笑声、肃下容色,双双护在莫不离的左右,一行人快速地迈出了石门。
雪下得极大,如雨线般相连成幕,远山被大雪掩去,已然视之不清。
莫不离停下脚步,往四下看了看。
断垣之外、石舍之后,堆积着大块巨石,原本白色的石块,在经年累月的风雨侵袭之下,已然变成了淡淡的灰,上面布满了深青色的苔痕。
“此处,仍旧如初。”他感慨地叹了一声,口中呼出的热气在大雪中飞快地散去。
萧水寒与贺云啸警惕地环视四周,其余人等亦皆满脸戒备,唯有阿烈,目中涌出了浓浓的哀凉。
“的确还和当初一样。”他上前一步,微俯着身子,在一块巨石上拍了拍,复又将手掌抚向了其中的一片断痕,语声感慨:“当年狄师以一人之力,生生扛住了千军万马,此断石,犹有余威。”
莫不离缓缓地移动着视线,环顾着这空旷而又满是悲怆的旧地,神情十分诡异,既似是哭,又若欣然,
“绝处逢生,前度如是。而今,亦如是。”良久后,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如是说道。
水、云二宗并阿烈等人,尽皆重重点头。
“只怕未必吧。”一道清冷的语声蓦地响起,如寒箭破空,带动起漫天飞雪。
“敌袭!”水、云二宗同时喝道,“呛啷”一声拔出长剑,迅速掩在了莫不离身前,如电眸光齐齐聚向了不远处的一排破损石室。
千重雪影之间,慢慢现出了一袭青衫。
众人俱皆凝神看去,旋即同时色变。
“桓子澄!”阿烈失声惊呼,平板的脸上,瞬间涌起了震惊与不敢置信。
桓子澄怎么会来?
他是从哪里知晓秘径出口的?
那个瞬间,阿烈的眼底深处,竟涌动起了强烈的不安与惶遽。
这条秘径,桓氏根本就不知道。
举世之间,也唯有莫不离一人知晓这秘径所在,也唯有他一人知晓这秘径的开关之法。
桓子澄又是从哪里找到了秘径的出口?
风卷起大片雪花,盈盈飘落于眼前。
阿烈强按下心头惶然,举目看去。
便在他一恍神之间,那青衫之后,已然又现出了几道身影,而当其中一道魁梧身形闪现之时,水、云二宗的面色,同时变得惨白。
“公孙屠!你怎么会……”萧水寒的语声突然中止,瞳孔骤缩,气息暴涨,执剑之手的手背上,青筋根根浮凸。
他竟然感觉不到哑奴的气息。
纵然眼前站着活生生的一个人,可是,这人却又仿佛是透明的。
飞雪连天、山风徐徐,天气并不算特别地冷,可萧水寒的后心,却渗出了层层冷汗。
哑奴与他似是熟识的,此刻并未言声,只向着他点了点头,便抱臂而立,一副事不关已的模样。
萧水寒的喉头用力地吞咽了一下,心底一片森寒。
大国手。
那是大国手的气息。
即便二人未交一击,然哑奴身上的气息,却让他犹如于立于深渊之前,眼前是深不见底的一片未知。
萧水寒的瞳孔再度缩紧,执剑的手指一根根张开,再重又紧紧握住了剑柄,绿眸中寒光乍现。
阿熹也看见了哑奴。
在见到他的那一刹,他的额角不自觉地渗出汗来,可他却根本不敢抬手去擦。
他已经感觉出来了,那个叫做公孙屠、生得一张憨厚面孔的男子,很可怕。
那不是宗师予人的山岳般令人仰止的感觉,而是一种无法预知、深不可测的可怕,就如同耳聋眼瞎之人站在暴风雨前的孤舟之上,眼前分明千重浪卷、万顷白光,可他听不见、看不到,只觉得这海平静得如同一面镜子。
在面对强大到无以复加的对手之时,你甚至连自己的渺小都察觉不到,犹如稚子般茫然无知。
一滴汗水顺着额角滴落下来,阿熹的脚尖动了动。
哑奴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忽地抬了抬手。
阿熹顿时全身一颤,身体直直地僵住了。
再下一息,“扑嗵”一声,他竟是软软地倒在了地上,仰面朝天、七窍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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