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亲眼目睹了族人身死,后又得了重病,随后又是饥荒、温疫、赤贫,再后来又成为赵军苦力。
这墨少津的生命力简直堪称顽强至极,他能够找到遗诏亦纯粹是性情使然,换一个人,再无他这样的狠心与韧劲。
“墨少津逃离赵军之后,是立时赶赴大陈了么?”阿烈此时又问道。
秦素再度摇了摇头:“非也。他第一个去的地方乃是墨氏老宅,依照他的打算,他是要找个地方藏起来,远远观察墨家的情形的。”
言至此,秦素看向了莫不离,弯唇一笑:“皇叔可愿猜一猜,这墨少津为何要这样做?”
“他怕是担心墨氏出了内奸罢。”莫不离冷声语道,面上浮着一缕讥笑。
秦素赞同地点了点头:“皇叔说得一点没错。这墨少津的确是这样想的。若非有擅长堪虞的高手指点,先帝想要灭墨氏之口,极是不易。那卧龙岭山崩绝对是人为所致,而能够在这些事情上算计墨氏的人,也只有墨氏自己人。通过几年的苦苦思索,墨少津推敲出了几个可疑之人,他原本打算着回去瞧瞧这些人的行径,再决定今后的动向。只他没料到的是,命运却又一次与他开了个玩笑,让他的打算再一次落了空。”
秦素再度叹了一口气,微有些惘然地道:“就在墨少津赶回老宅的半路上,他偶遇了一群墨氏族人,这才知道,墨家那几年内斗不断,死了好些人,这些族人皆是逃出来的。巧的是,这些人中正好有墨少津那一枝的族弟并族妹。他悄悄向他们打探那几个可疑之人的消息,得到的回答是,这些人全都死在了内斗之中,竟是一个没剩。”
“墨氏这是活该。”莫不离语声极冷,面上讥意更甚。
秦素未置可否,继续说道:“墨少津听闻这消息后,当即就吐了好几口血,昏死了过去。那群墨氏族人中有通医理的,为他诊过脉后,便直言告诉他,他的身子这几年已经完全熬坏了,若再不好生将养,油尽灯枯就在不远。听了这话后,墨少津苦思数日,终是做下决定,带着弟妹并几个族人离开了那大部人马,直奔赵国隐堂。”
“果然如此。”阿烈立时接口,面上是了然的神情:“仆就在想,那隐堂之中有不少墨家子弟,墨少津理应先去投奔他们。”
“诚如先生所言。”秦素颔首语道,随后话锋一转:“只是,墨少津却并非去投奔他们,而是从隐堂那里又找了两个人回来,并借了些盘费,随后便带着这些人一起启程,前往大陈。彼时,已是永平二十一年,而他抵达大陈的第一处,便是新安那一带,恰好闻知新安并华阴有不少小族死在了战乱之中,于是,他便挑了个不打眼的吕姓,冒名顶替。”
“果然如此。”莫不离像是终于回过了神,此时便“呵呵”冷笑了几声,沉着脸看向了秦素:“公主这一席话,实令吾茅塞顿开。”
“这些不过是墨少津——也就是吕仲明——在他留下的密信中写着的,说来虽繁难,然若是查明其中原委,也不过就是读几封信而已。”秦素不以为意地说道,拂去了裙摆上的几片雪花。
莫不离的面色黯了黯。
秦素越是说得轻松,便越发衬得他行事粗疏,简直没法跟人家比。
这让莫不离生出了一种不堪之感。
他从来就没想过去查吕氏,也从不曾注意过墨氏子弟的动向,他只是一味地盯着青州秦氏,一味地盯着广明宫里的那些琐碎。
难道这只是因为他不够聪明么?
不,这已经不是聪明与否的问题了,而是眼界与视野的问题。
他曾经被当作女子养着,养了十六年。
在这十六年的光阴中,他总是自觉或不自觉地模仿着女子的言谈举止,直到后来,连思绪与眼界,亦受到了限制。
眼光太窄、心胸不宽,又没办法从高处看诸事,于是他便习惯于囿于那一小方天地,隐身在重重黑暗之中。
莫不离的心底一片苦涩,举眸望向前方,眼底深处,竟有了一丝极淡的羡慕。
那美艳绝丽的女子,簪华胜、衣绛衫,便是满世界断壁残垣、雪色寒凉,亦掩不去她的惊人的美丽。
第1039章 英雄冢
望着眼前少女,莫不离心头阵阵扯紧,直疼得他喘不过气来。
这位晋陵公主,为何就能得天独厚?
出身高贵不提,且冰雪聪明、行事周密,不动声色之间,便一点一点地破去了他精心谋划的棋局,直到最后,将整盘棋剖析得清楚明白,叫他输也输得心服口服。
若是能够身为这样的女子,那他该有多么地欢喜……
莫不离忽然用力地摇了一下头。
不,不能这样想。
他怎能生出这样的念头?
他是男儿,他是顶天立地的儿郎,他这一生都在为着他的父王而活,为了他父王的遗志,他甚至不惜在隐堂度过了那样屈辱的岁月,他对得起天地父母、对得起那些誓死追随他的人。
他有什么需要羡慕旁人的?
莫不离的面容在这一瞬间扭曲起来,负在身手的手死死地拧住了一角衣袖,面色青白,双唇更是微微颤抖。
“皇叔还要往下听么?”耳畔有少女的语声响起,清朗动听,似山泉跃动,如出谷春莺,欢快地冲进人的心底。
莫不离紧拧衣袖的手,蓦地一松。
那个瞬间,他扭曲的面容瞬间恢复如常,双唇亦不再颤抖,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气息,亦是平淡且从容的。
“还请公主继续说罢。”他淡然语道,信手拂向肩膀,拂去了一肩白雪。
秦素注视了他一会,方继续语道:“墨少津在信中说,他生于名传天下的墨氏家族,却耻于墨姓,何也?实是心灰意冷之故。为一己私利,墨氏内部分崩离析,竟至于这偌大的士族最后凋零若斯,故他才要舍墨姓而改吕氏。而待将族人安排妥当之后,墨少津便独自来到了大都,与先帝谈条件。”
“不过私心作祟罢了。”莫不离不屑地说道。
秦素没说话,唯侧首看着他,目中的笑意有些深。
桓子澄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挡在了她的上风口。
秦素转首向他笑了笑,略一屈膝:“谢都督大人照拂。”
桓子澄的目中划过了好笑的神情,复又端端正正回了一礼:“殿下安好,臣自心安。”
二人相视而笑,俱觉心中微暖。
莫不离冷眼看着他二人,不知何故,竟觉有些刺目。
曾几何时,他的身边亦有亲人环绕,更有志同道合的朋友相聚。春时打马、秋来登山,每年岁暮之时,王府中的灯笼能整整亮上一宿,而他与友人们便在梅花树下饮酒谈笑。
昔时好景,如今却已凋零。
此刻的他所能看见的,便唯有这一片白茫茫的大雪,那皑皑远山便如前尘往事,无论他如何用力前行,却也永远无法抵达。
“再往后的事,仆猜上一猜,可好?”一个平板的语声适时响起,惊飞了莫不离惘然的思绪。
他转首看去,便见说话的乃是阿烈,此刻的他正立在他身前半步的位置,看着秦素。
“退后。”哑奴面无表情地说道,手指一动。
阿烈连怔上一怔的机会都没有,便身不由己“蹬蹬蹬”一连退出去十余步,方才勉强稳住身形。
莫不离回首看了看,“啧”了一声,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公孙先生也太谨慎了,这一点,狄师可比你有气度多了。”
他口中的狄师,乃是当年靖王手下第一猛将,早在靖王之乱时便已战死了。
“狄师就算还在,怕也敌不过今日之公孙。”桓子澄冰冷地回了一句,面无表情。
莫不离歪着脑袋想了想,竟是颔首赞同:“大巧若拙、大辩若讷,公孙先生质朴如赤子、若璞玉,而狄师……却是失之于太过锐利了。”他像是有些感叹,垂目望向脚边大石,目露神往:“可惜当年我藏身于秘径,竟不曾亲眼目睹狄师一骑当千之豪勇,甚憾。”
叹罢,他抬头看向四周,洒然笑道:“此处,实为英雄冢。”
桓子澄并未言声,秦素亦是面无表情。
莫不离似觉无趣,便回头看向了阿烈,问:“你无事罢?”
“属下无事,主公不必担心。”阿烈低低地咳嗽了一声,如是说道,一面便又往前走了几步,停在了莫不离的身后。
“周先生想说什么?”桓子澄的语声仍旧是冷湛湛地,不见起伏,却是继续着阿烈方才被打断的话题。
阿烈又低声咳嗽了几下,方才微带喘息地道:“依仆猜想,那墨少津拿遗诏挟制住了先帝,命先帝得不应下他的条件,将吕时珠嫁入皇族,成了皇子妃。其后,墨少津更与桓氏联手,将郭士礼推上宝座。郭士礼当了皇帝,则身负墨氏血脉的太子殿下,便可代替墨家掌了大陈半壁江山。公主殿下此前所言,亦是应验在此处了。”
略微喘了几口气,阿烈便又道:“其后,先帝驾崩,在临终前他定是将此事告诉了陛下,那份遗诏的拓本或是抄本之类的,他肯定也交予了陛下。陛下本就生性多疑,此后更是变本加厉,干脆在白云观安排了人手,用以查探遗诏动向。而在面对吕氏之时,他也只能如先帝一般,一方面防备着,一方面又打压着。所幸太子殿下在他手上,他与吕氏可谓各握着对方的命脉,却也相安无事。”
这分析可谓清晰合理,若是薛氏兄弟在此,一定也会认同他的观点,因为他们当初就认为,太子殿下很可能就是质子。
听了阿烈的的话,莫不离面上露出了满意的神。
阿烈文武双全,实是他身边第一信重之人。
只是,当他的视线转向秦素时,他的面色便又冷了下来。
此时的秦素,正用着一种不以为然的眼神,看了过来。
莫不离挑了挑眉,流星般的眸子凝在了她的身上:“公主是觉得阿烈说得不对?”
“周先生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儿。”秦素款款语道,微凉的眼风扫向了莫不离,目色幽深:“若是只凭那一纸遗诏,先帝并不会被挟制得这样久。到底靖王也死了,琉璃郡主又是‘女郎’,就算那遗诏面世,靖王那一系亦无明面儿上的子孙继位。而琉璃郡主若想要改变自己的女郎名声,只怕也是不容易的。”
第1040章 杨大监
莫不离的面色变了变,却是一声不出,一旁的阿烈亦没说话,只将视线投向了秦素,眸中隐有疑惑。
秦素也并未让他们久等,复又续道:“事实上,除了遗诏之外,墨少津的手上还握有一张底牌,而这张底牌,才是真正让先帝不敢动吕氏的根本所在。也正因有了这张底牌,墨少津才敢单刀赴会,迫得先帝亦不得不屈从于他。”
说到这里,她放慢了语速,一字一顿地道:“靖王当年曾有一子,遗留在外,名郭士张。”
空地之上,陷入了一片死寂。
大雪无声飞降,山风轻卷,断石如冢。
莫不离呆呆地望住秦素,负在身后的手下意识地绞动着,面上再度泛起了茫然之色。
秦素说的话,他都听见了。
可是,那声音入得耳中,却像是与他的脑子隔了一层,让他怎样也不能明白过来。
她在说些什么?
他的父王,居然还有一子?
他张了张口,却觉喉头一紧,脑中更是轰然作响,仿佛有千万块巨石互相碰撞着,竟让他有了短暂的阻滞。
那是他从不曾体会过的感觉。
脑海之中,一片空白。
“公主殿下……可是说真的?”阿烈的语声喃喃地传了过来,带着极度的不确定。
他的面色比莫不离也好不了多少,惨白如纸,双眼如黑洞一般看着秦素。
秦素没说话,只探手自袖中取出一页纸,交予了哑奴:“劳哑叔送过去给他们瞧瞧。”
哑奴接过信,大步行至莫不离身前,将信递了过去。
莫不离却没有伸手去接。
他像是有点不知该怎么做,冰冷的眼珠子定定地望向那信纸,两只手却死死地负在身后,甚至扭过头去,闭起了眼睛。
他的脸色非常地白,一丝血色亦无,紧闭的唇抿成直线,唯眼皮之下,偶有浮动。
他纯然出自于本能地做着这些,仿若一点也不知道,这一刻的他,几如稚儿。
阿烈看了他一会,无声地叹了口气,上前接过信,在莫不离的身侧慢慢展开。
“这是靖王当年的亲笔信,本宫叫人拓了副本。”秦素淡然说道,似是微有些歉然:“还有几样靖王当年留下的信物,本宫亦拿到了,只此时却不好请二位观瞧。”
分明是很诚恳的话语,可听在莫不离耳中,却像是一记记重锤,锤得他满耳嗡鸣。
他像是被这声音蛊惑了似地,张开了眼睛,不受控制地扭过头来,一双眼珠子牢牢地粘在了那信上。
那一刻,他像是在用着极大的力气去与什么抗争着,身体紧绷到微微发颤,额角沁出了汗滴。
分明他并不想去看的,甚至连张开眼睛他都不愿。
可是,他的眼睛却睁得极大,下意识扫过那信纸,读到了第一句话:
“孤有一子,名郭士张,生于永平十一年……”
莫不离的眼中,只看见了这一句。
一句,便已足够。
他踉跄了几步,颤抖的手按向心口,面白如纸。
那是……他父王的笔迹!
他一眼就认出来了,那确实是他父王的笔迹!
那笔锋中的敦厚与诚朴,旁人是再也仿不来的。
这的确就是他父王的亲笔手书,那字迹,他从小到大一直模仿着,却始终仿得不像。
而此刻,这熟悉字迹却像是活了过来,如同一根又一根的铁钉,钉入了他的眼帘,再钉上他的脑海。
莫不离的身体重重地向后一顿,惨白的脸上,再无半点血色
“郭士张,乃是皇叔的亲弟弟。”秦素淡然而平静的语声响起,如同在说着一件不起眼的小事:“若他在此,本宫要也要唤他一声皇叔,亦要……”
“一派胡言!”一个尖锐的声音打断了她。
秦素止住话声,看向了说话的莫不离。
莫不离像是已经从那种茫然的状态下挣脱出来了,双眼布满红丝,正定定地看着秦素,惨白的脸上一片扭曲:“我不信!我不信!这定是尔等弄虚作假,这定是尔等……”
话未说完,一阵强烈的窒息感蓦地涌上,莫不离刹时间头晕目眩,一颗颗金星如大雪般向他扑来。
“这不是……不是真的……”他摇晃了着身子朝后退去,虚汗如潮涌,瞬间湿透了全身。
这不是真的。
这一定不是真的。
他在心里拼命地这样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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