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这些事时,她的心很静。
这样的静,在前世是很难想象的。
或许,这便是所谓的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罢。她有些茫然地想着,手里的动作渐渐停住。
与家人赏花作画,与姊妹闲聊笑谈,在寒冷的冬日午后,于廊下支起细碳风炉,暖一盅春分雨水、看一院白雪红梅,没有算计与谋划,一切皆是自然且简单,如四季轮转一般,不需花费半点心思。
此等日子,何其悠然自在?
这念头浮起了一刹,秦素便兀自笑了起来。
半明半暗的光晕下,她的笑像是被满室的暖意熏化了,尚未及眼底,便已散尽。
不过是半日浮生,她倒有了如此多不切实际的想法,真该罚去跪祠堂,叫那里的阴风吹一吹,吹醒她满脑子的怯懦念头。
她的唇边又浮起笑来,淡淡地,仿若一阵风便能拂散。随后她便摇了摇头,继续收拾手中的物事。
阿栗挑帘进屋时,秦素正伏在窗边的大案上,随意地翻看着手边的一卷书,意态闲适。案上搁着一只青铜香炉,淡淡的馨香布满房间。
阿栗屏息敛声,放慢脚步走了过去。她的动作带起一阵风,笔直的青烟蓦地一歪,拂向了一旁。
“回来了?”秦素自书卷上抬起眼来,看了看阿栗,又向帘外瞥了一眼,语声轻微:“可探听到了什么没有?”
阿栗的脸色有点发沉,摇头道:“不曾。只知晓夫人一早便回了,看上去并没什么异样。姑太太却是一直到现在还没出来。”
“没出来?”秦素合上手中的书,刘海下的眸子幽暗如夜,不见半分光亮:“竟待了这么久?出了何事?”似是自问,又似问人。
阿栗放低了声音道:“女郎恕罪,我没问出来出了什么事,只听阿花说,姑太太恐是要用了午食才回,我怕女郎着急,便先回来了。”她一面说着话,一面便擦了擦额上的汗,想来这一路走得很急。
秦素心下微沉。
按照陈国的风俗,正月时出嫁女回娘家,一般是不用午食的,秦世芳却留下来用饭。
到底出了何事?
破去习俗也就罢了,以秦世芳此刻的心境,她也不该如此才是。
秦素早便听说了,左思旷于邻县救了何都尉一命,由此得来上峰赏识,如今何家与左家两家人正走得近。而秦世芳立下了这样一件大功,以她对左思旷的那一片痴心,正该好生与他缠磨着,如何回了娘家便不走了?
“果真什么都没打听到么?阿花可说了旁的没有?”秦素伸出一根手指,在书卷上轻轻点着,细声追问道。
阿栗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道:“我过去的时候,正房的门关得极严,蒋妪亲自守着,不许人靠近。不过阿花说,她从阶下经过的时候,似是听到屋里有哭声传出来,她说像是姑太太的声音。”
秦素的心立刻又是一沉。
秦世芳哭了?为什么?出了何事?难道是左家又有什么问题?
她盯着案上的那一线青烟,努力回思前世。
在她的记忆中,秦世芳每年的正月初八皆会准时回娘家,每一次亦皆是欢欢喜喜的,从没有哭过。
这又是前世不曾发生之事。
秦素凝眉沉思,半晌不曾说话。
阿栗轻咳了一声,低声道:“过一会我再去寻阿花说话,问个清楚。”
秦素沉吟片刻,摇了摇头:“罢了,不必再去了。蒋妪守着门,你去一次尚可,去两次便太显眼了。”
阿栗应了声是,又歪头想了想,蓦地眼睛一亮:“女郎,要不要找阿胜帮忙?”
秦素没说话,却轻叹了一声,支颐靠向墙边。
阿胜也帮不上什么忙,且据她所知,今日亦未轮到他的班,平白地叫他出来,说不得还会惹人怀疑。
她蹙眉想了一会,方轻声吩咐道:“明日你去寻朱绣罢。她一家皆住在角门外的梨花巷里,你不拘带些什么去看她,顺便打听一下今日之事。”
“好的,女郎。”阿栗点了点头,大大的眼睛弯了起来,“朱绣姊姊肯定比阿花知道的多些。”
秦素“嗯”了一声,又叮嘱她:“去的时候避着些人,莫要叫人看见了,可记下了。”
阿栗忙郑重点头应下。
第115章 指犹凉
秦素交代完了,眉头仍是未松。
请朱绣帮忙乃是下策。似朱绣这样的使女,其实并不好常常往来。
她本就是东萱阁的一等使女,近身服侍着吴老夫人,但凡她与别院的人走得近些,便会被旁人所注意。
秦素不怕林氏察觉,但秦彦婉与秦彦贞那里,她却不得不防。
的确,秦彦婉待她很好,秦彦贞也是个不错的人,然而,这并不表示她们会站在她这一边。她可是连林氏都算计在内的,试问谁会帮着外人对付自己的亲生母亲?
见秦素面色沉重,阿栗便不敢则声,只垂手立在一旁。
此时,门外忽然传来小鬟的回报声:“午食取来了,女郎可要用些?”
秦素拉回心绪,向阿栗点了点头,阿栗会意,便提声道:“先放进来,再去将茶炉的风门捅开,一会好热饭食。”
从东院大厨房回至东篱,路程颇是不近。这一路走下来,再热的饭菜也皆凉得透透的了,自是食用不得。因此,各院皆备有茶炉,领来饭食后,便于茶炉上重新热上一遍,方才上桌。
那小鬟领命呈上食盒,便去了回廊的转角点炉子,阿栗便自食盒中拣出了麦饭与蒸饼两样主食,捧去炉子上热了,方服侍秦素用了饭。
秦素心中有事,并无心饮食,略食了半碗麦饭便搁了箸,令人将饭食撤了下去。
阿栗领着几个小鬟收拾好了一应事物,便被秦素遣去用午食了,另唤了上午那个叫阿葵的小鬟前来服侍。
阿葵与秦素同岁,个子生得却是不矮,比秦素略高出小半个头去,纤瘦的身段中透着窈窕,小脸儿只有巴掌大,眉眼精致,颇有几分少女的娇俏。
她是与阿谷一起入的东篱,乃是最末一等的小鬟,只能在院子里扫地。据锦绣偶尔提及,阿葵一家原是在秦家茶田做事的,后来茶田换了管事,他们一家便也回到了青州本家。
如今,阿葵的双亲皆在外院管洒扫,祖父则管着东院一处花园的花木,阿葵乃是家中长姊,下头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日子过得十分紧凑。
秦素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
不知何故,这张精致却又平淡的脸,总让她觉得眼熟,好象是在哪里见过一般,却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秦素唯一可以断定的是,就算她见过阿葵,那一定也是前世的事了。
“女郎,东次间现下不用,可要开窗透透气?”被唤进屋后,阿葵也没闲着,拿布巾到处抹了一遍,此际便来请示秦素。
秦素向她手里的布巾瞥了一眼,点了点头:“去罢,别开太大,一掌宽即可。”
阿葵应诺一声,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秦素远远地观察着她,却见她行动小心,走路虽快,却没弄出太大的声音,亦无到处乱看的毛病,径直便走进了东次间。
东次间的情形,秦素从座位上并瞧不见,唯能听到那里传来窗扇开启的声响,很快地,阿葵便又从东次间出来了,却是立在了明间的门帘边,并不往秦素的身边凑。
秦素心中微微称奇。
这阿葵无论行事还是说话,皆很有几分大使女的派头,做杂役还真是埋没了她去。
这般出众的人物,她以往怎么未曾发现?
秦素一面思忖,一面便起身来到了书架边上,方探出手伸向架上的一卷书,蓦地便听外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她停住手中的动作,转首回眸,却见阿葵已然先行挑帘出了屋,随后便响起了她问好的声音:“锦绣姊姊回来啦。”
原来是锦绣回来了。
倒也是,不到了饭时,这位东篱第一大使女是绝不会舍得回来的。
秦素浑不在意地重又转身,去取架上的书。
“你怎么在这?谁叫你来的?”锦绣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明显的敌意,听声音却是停在了屋门处。
“是女郎唤我来的。”阿葵的语声不高,却也未显气怯。
“休要胡说!”锦绣立刻拔高了声音,旋即便一阵风似地掀帘走了进来,面上含着几分怒意,“女郎才不会要你服侍。阿栗呢?阿栗跑哪去了?”
秦素心中划过了一丝讶然。
锦绣这脾气怎么忽然这么大?以往偶尔有小鬟在此守门,也没见她这么大的火气。
“阿栗姊姊去用午食了。”阿葵跟在锦绣身后走了进来,面色十分平静。
锦绣猛地转过身,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伸手往前一指,立着眉毛道:“谁准你进屋的?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还不快些出去?”
阿葵的身子缩了缩,却仍旧立在门边,既未说话,脚下亦是分毫未动。
锦绣见状不由大怒,冲上去便要动手推搡。
“好了。”一道清而弱的声线蓦地响了起来,并不如何严厉的语声,却莫名地含了冰冷与肃杀,听在耳中,心底里也要激灵灵打个冷战。
锦绣的动作立刻停了下来,回头看向秦素,那一脸的怒气已然换成了谄媚与讨好:“女郎,阿葵她……”
“是我叫她进来的。”秦素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将手里的书搁在了案上,人也跟着坐了下来,一只手闲闲地搭在案边:“阿栗去用午食,你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总要有个人使唤不是?”她的语气不似方才那样冷,面上亦含了些许笑意。
锦绣的脸上立时划过一丝委屈,探手便自袖中取出一只布囊来,呈予了秦素的跟前:“女郎,我是去库房领针线去的,并没有乱跑。”
“原来是这样。”秦素含笑点了点头,侧眸看了一眼旁立的阿葵。
阿葵十分知机,立刻垂首退了出去。
看着她窈窕的背影,一个念头迅速划过秦素的脑海,快得让人几乎捉不住。
她凝了凝神,复又向锦绣一笑。
说起来,她并不想令这位消息通天的使女难堪,停了一会,便放缓了语声道:“我又未曾怪你,知道你这是忙着呢。如今你且先去用午食罢,莫要饿了肚子,我这里有阿葵听用。”
锦绣面上先是一喜,待听闻秦素说要阿葵继续留下后,她的脸上便涌起了不快,张口便道:“女郎……”
秦素便转眸看了她一眼。
锦绣的声音陡然顿住了。
那一眼,直若两丸冰珠子在她的身上滚了一滚,又似冰水浇身,将人从头浇到了脚。
锦绣心里抖了抖,那未出口的话语亦似是冻住了,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第116章 问素馨
房间里静了片刻,秦素忽地展颜。
那一笑,直若冰寒消解、春风顿生,眸中冷意皆化了去,只余满眼温和。
她向锦绣轻轻抬了抬下巴,柔声笑语:“还不快去。”
不知何故,这样笑着的秦素,竟比方才那冰冷的模样更叫人心惊。
锦绣连忙垂了头,胡乱应诺了一声,便自地退了下去。
在这整个过程中,阿葵如泥塑一般,始终立在帘外,垂袖不语。
秦素的视线自锦绣身上收回,往门帘那里掠了掠,便唤:“阿葵进来。”
阿葵应声而入,规规矩矩地站在门边上,一举一动皆很守礼。
“你可用过午食了?”秦素漫声问道,一面便执起书卷,仍旧是闲闲的姿势,捧卷在手,一脸怡然。
“回女郎的话,我用过了。”阿葵的回话很平稳,态度也无甚变化。
秦素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便垂下了眼眸。
微有些粗糙的纸张粘住了手指,阳光透窗而入,在书页上落了几粒白亮的光斑,细碎得如同星光,明亮却冰冷。
秦素的思绪亦如这光斑,只在阿葵身上停了一刹,便又滑去了秦世芳那里。
为了这个姑母,她真是时时刻刻也要提着一颗心,有时想想都觉得可笑。
不过是个最低等的六品郡中尉夫人,竟将她堂堂一代妖妃逼得如此手忙脚乱,若是叫前世华嫔与良妃那几人知晓了,还不定怎么笑话她呢。
秦素弯了弯唇,将注意力集中到了书卷上。
明亮的光线投射于案间,映出了她的刘海与眉目,鸦青的发丝若上好青绸,于阳光下缓缓漾动,而那光线中舞动的点点微尘,此际似亦轻跃于那寡淡的眉眼间,平白地,便添了几许妍艳与明丽。
阿葵早已躬身退出了屋外,安静地守着门。
不一时,便见锦绣与阿栗双双自茶炉那里行了过来,两个人的面色皆不大好,看上去像是拌了嘴,阿栗的嘴巴还鼓着。
“女郎是在歇午么?”行至门边,阿栗便当先问道。
阿葵恭声道:“女郎在读书呢。”语声极轻,神态亦很安静。
锦绣上前便要挑帘,阿栗立刻抬手挡住了她,轻斥道:“锦绣姊姊慢些,别扰了女郎。”
“我自是知晓,不必你管。”锦绣不客气地推开她的手,抢先一步便进了屋。
阿栗的嘴巴又鼓了起来,却也未再多言,随在她身后也走了进去。
她二人皆是近身服侍秦素的,因此阿葵并未加以阻拦,仍是恭谨地侍立在门旁。
秦素早便听见了她二人的声音,此时便自书卷上抬起头来,含笑道:“你们来了,恰好我想出去走走,阿栗过来替我换衣,锦绣一会随我去,阿葵回去罢。”
三言两语分派了事务,几个侄女皆是垂首应下了,便分别忙碌了起来。
秦素倒并非真的想去外头散步。
她仍是记挂着秦世芳那一头,便想着,若能带着锦绣往东萱阁方向走一遭,没准便能探些消息。
锦绣此时是十分欢喜的,自觉在秦素这里得到了第一等的脸面,笑得两眼都眯成了缝,满脸的得意与炫耀。
如今正在孝中,秦素所谓的着衣,也就是换一身麻服而已,不消片时便已收拾妥当,她便留下阿栗在屋中帮她晒书顺带守门,便扶着锦绣的手,缓步出了东篱。
行至石桥下时,秦素便停了步,望着脚下的薄冰与游鱼,兀自出神。
锦绣向她面上看了两眼,轻声问道:“女郎,如今要往哪里去才好?是去前头院子,还是去后面的花园瞧瞧?”
东院有两所精致的花园,其中一所略小些的,便设在东萱阁的后头,名曰醉杏园,因里头很有几间精雅的房舍,如今已经被秦世芳占住了,出入不甚方便。
女郎们赏玩最多的,还是另一所略大些的园子,叫做拾翠居的。
听得她问起,秦素便轻蹙着眉头,状甚为难。
锦绣转了转眼珠,眸中蓦地划过一丝亮光,轻声道:“女郎,不若我们去西暗香汀赏梅可好?”语声极尽讨好,以掩盖那其中的撺掇之意。
想必是她自己想去玩赏梅花,却是鼓动着秦素动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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