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确定。”阿烈语声肃然,“三次潜入细搜,这两处皆未找到。”
莫不离神情专注地擦着铜签,半晌后,方吐了一口气:“麻烦!”他定定地盯着铜签顶端那一点顽固的黑印,也不知是感慨于这黑印难擦,还是纠结于阿烈所说的那样东西难寻。
“我们几人皆不懂机关术,就算阿焉进了秦家、得入书房,仍是搜不到的。”阿烈像是完全不能领会他的情绪,继续说道。
莫不离怅然地叹了一声,将铜签朝下拄于地面,尖秀的下颌贴于手背处,双眉紧蹙:“所以我说麻烦。高翎是难得的人选,可惜废了。”顿了顿,又不紧不慢地道:“都怪薛二郎。”
这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像是有些埋怨,又像是玩笑戏语,让人辨别不清他真正的情绪。
“此事还需时日,阿焉还是先进了秦家再说罢。”良久后,莫不离终是说道,似是对秦家的那样东西也并没怎么放在心上,“就算寻不出什么,阿焉一去,秦家最后的希望也断了,往后专心替我挣钱才是正经。”说至此处,他的语气竟还有些惆怅起来:“养了这么多年的肥羊,倒有些舍不得杀。”
阿烈垂眸看着脚下,平声语道:“是他们自己撞了上来,弃之可惜。”
莫不离转眸看了他一眼,又盯向了碳火:“萧家太弱了,秦家却是刚好……天意罢……”他叹了一口气,怔怔地出神。
安静重又笼罩了这间简陋的房间,过得好一会,莫不离冷润的声音方又响了起来:“那个人……你看我们能用多久?”
这话题转得突兀,然阿烈的眉眼却无半分异动,像是很清楚他说的那个人是谁。
沉默了一会,他躬身道:“依我看,此人既难用长、亦难大用。他自诩忠直刚毅,我们拿到的那个把柄却有些鸡肋,让他做些小事尚可,至于大事……”
他说至此处便收了声。
莫不离“呵呵”笑了起来,将铜签拿在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那炉火的微光照在铜签上,偶尔闪过一道光亮,一如他冰冷的眸中偶尔划过的光:“忠直?刚毅?”他像是好笑般地勾起了唇角,眸中坚冰若铁,语声却又轻如风絮:“我看是蠢才对。”
阿烈躬了躬身,淡声接口道:“的确如是。因无大才,故只能以忠孝标榜。然此类人却最是难用,却需小心。”此刻的他从容评点着旁人,看起来更具谋士风度了。
莫不离峻丽的长眉往中心处聚了聚,复又抹平,“啧”了一声道:“既如此,你给他递个信,叫他能帮秦家便帮一把,此外,何家事发时,再叫他推一推。当然,后一个口信需于事发后再传。”他侧头想了一会,确定无甚缺漏处,便结语似地道:“便这样罢。”
阿烈躬了躬身。
莫不离又静默了一会,方又转首看向他问:“下月赴任的消息,可确实?”
“确实。”阿烈简短地应了一声。
这答案似是令莫不离颇为满意,他点了点头,重又将视线凝注于炉中的碳火,良久后,房间里才又响起他冰冷润滑的声音:“符节之事,你提醒主公了么?”
阿烈垂首道:“我已献计,主公做好了安排,不虞有误。”
“甚好。”莫不离向着碳火笑了笑,随手便将铜签与布巾撂在一旁,起身行至了旁边的长案前。
那案上置着一架通体朱色的琴。琴身如血玉,剔透中蕴着妖冶,冰弦如雪、雁足似墨。红白黑三色交融抵触,竟与莫不离这个人有种说不出的和谐。
他微俯了身,将两手虚虚按于弦上,蓦地左手一抑、右手一扬,那骨节粗大的手指便有若穿花绕蝶一般,灵活得让人不敢置信,就这般凌空舞动了起来。
指舞而弦静,风动而帘飞。
那翩跹的十指未触一弦,所有一切原应归于岑寂。然而,他的动作却是如此的纷扬激烈、喧嚣张狂。只观其形,那耳畔便似有千弦缭绕、万音齐发,刹时间竟有金戈之声如裂帛断玉,又像是满室夜色被“哗啷”拨响,天地十方震动不止。
阿烈怔怔地望着他,哀凉若苍雪,瞬间覆满了他的眼眸。
“你走罢。”莫不离微阖了双目,凌空虚抚琴弦,似是沉浸在了这无声的乐韵中,冰冷的声线突兀而幽远。
阿烈躬了躬身,退行数步,转身跨出了屋门。
屋门外是一截转廊,廊柱上的朱漆剥落殆尽,只余细碎的几点朱色。
廊下没有点灯,院子里唯星光如晦,黯淡而疏拓。
那纵横北地的冬夜大风,对这所小院似是失去了办法,没有风铎、没有灯笼,没有树木花草,干干净净的院中甚至连尘土都没有。那大风在这里失去了目标,除了偶尔掀起那面简朴的布帘外,便再也无计可施,只能徒然地发出低沉的呼啸。
第132章 鬓如霜
这所小院,一如阿烈才离开的那个房间,幽静得如同远离了尘世。
可阿烈却十分清楚,出了这所小院,再转过数道回廊与小径,便会望见这阔大府邸中灿烂明亮的灯火,那重楼叠宇宛若仙境,各色各样的灯笼与烛光间次相临,比天上的星辰还要璀璨。
他在小径的尽头转首回望。
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片无尽的黑暗,那小院里的烛火与碳火俱已熄灭,他只能凭着超乎于常人的目力,勉强看出院子与屋檐的轮廓。
那个人眼中的尘世,应该便是这样的罢。
看不到一丝光明,唯有寂寂永夜。
阿烈低下了眉,回身望向前方明丽的灯火,孤寂的背影如飘落的枯叶,蓦地纵身跃起,轻烟一般消失在了夜色中……
正月尚未行至尽头,东风便已携来了暖意,催生柳绿、逐向花枝,左顾右盼,便如美人满鬓花香。
然而,青州城中的这一季初春,却是有些乏善可陈,便连那云州城外的桃木涧里,亦不见团绯聚霞的艳光。
东风虽多情,却可恼那雨水来得迟,天又总是阴着,于是,那花儿便也开不痛快,只有零零星星地这里一丛,那里一点,根本不成气候。
秦家的宅院里,便也寂寂地灰暗着。
东风穿渡、春华如梦,然秦家紧闭的大门,却将这光阴挡在了门外。府中梅花已然开尽,草木尚未生发,春风里携着润泽与暖意,惘然地于石阶或檐角处流连,又惘然地转身离去。
吴老夫人花白的头发,似被这早春的东风惘顾,一夜之间、尽皆成雪。
她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左思旷的长子左云轩日前驭马,那马却忽然发了疯,左云轩一头从马上跌了下来,摔断了腿。据说,那断腿若是恢复不好,很可能会成为跛子。
如今秦世芳正在考虑着,要将庶次子左云飞养在膝下,至于这个即将残废的嫡长子,若是一年后养不回来,便只能改回庶子身份了。
“她怎么就不能再多忍一忍呢。”吴老夫人用力地捶着榻,面上浮着焦灼与哀叹,更多的却是痛惜,“这样性急,如何成事?万一女婿追究起来,又该如何是好?”她越说便越急,额上与唇角绷出了几道极深的纹路,越发显得衰老不堪。
东萱阁里拂来的风是微温的暖,然而,只要想起秦世芳身边的种种险恶,她的心便像是沉在冰水里,没有一丝暖意。
“夫人莫要乱了心神,此事暂且波及不到姑太太身上。”蒋妪轻缓的声音传了过来,她一面说,一面便上得前去,往吴老夫人的茶盏中续了些水,语声不疾不徐:“您且想一想,那府里膝下有子的,可不止一个两个,姑太太将谁养在膝下不都一样?这般想来,人皆会以为动手的是那几个,姑太太反倒撇得极清。”
吴老夫人闻言,神情并不见放松,仍旧是眉眼沉沉。
蒋妪说得都对,但这一切皆需建立在秦世芳能手脚干净地将事情做下的前提下,才能成立。
左思旷并不好糊弄,更何况,吴老夫人总隐着一层担心,担心那下药的人与左家有关。
“若是左家一下子便瞄上了姑太太,其实也非坏事。”蒋妪似是看进了她的心里,又适时地说道。
吴老夫人抬起眼眸,怔怔地看着她问:“为何?”
她的神情颇为茫然,显是真的不明白此话之意。
蒋妪见了,心里便有些发酸。
所谓关心则乱,吴老夫人的精明厉害她是一直知晓的。可是,随着年岁渐长,夫人的心气已是大不如前,尤其是碰上与秦世芳有关的事,她的反应竟比往常还要迟钝些。
按下满腹的忧虑,蒋妪轻声提醒她道:“若是一来就瞄上了姑太太,那就表明,左家心中有鬼。”
比起左家那五、六房妾室,秦世芳乃是最不具嫌疑之人,甚至还是受害者。若是如此情况下还有人疑到她的身上,则表明,那人至少是知晓秦世芳被人下毒之事的。
这句话如醍醐灌顶,吴老夫人一下子便明白了过来,眸中亦有了光彩,连声道:“正是,正是,我怎么竟不曾想到?果然你说得无错。这件事在外人看来,只能是那几个妾室作怪,唯有知晓内情者,才会疑上阿芳。”
她一面说着,面上已是如释重负,额上与唇角的皱纹也平复了下来,淡漠的脸上泛起了一丝浅笑:“听说,左家老夫人才打杀了一个妾室院中的使女,可知我女无恙。”
蒋妪点头应是,又含笑道:“姑太太其实很是聪明,这一招试探,她总是立于不败之地。”
吴老夫人笑着点了点头,将视线转向了一旁的博山炉。
炉中香篆吐露着青烟,将一缕似有若无的香气,挥入这拂面而来的东风中。
风有些大了起来,浩荡似一面旗帜,自东萱阁一路掠过,穿过秦府冷寂的门扉,招摇于青州城中,将满城的草木吹出了一派新绿。
秦世芳自铜雀香炉前收回视线,眼角的余光却仍是瞥见,那一缕青烟在东风里妖娆地舞动着,让她想起了妾室柳氏行路时那一折一扭的纤腰。
秦世芳面无表情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镜中的女子,亦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她。
她的唇角动了动,牵起了一个极淡的笑,疏落而又温柔,若有若无地,像白纸上淡墨浅绘的花朵,绽放在她的唇畔。
曾几何时,只要一想起那几房妾室,她便总也抑不住那心尖上的酸与痛;而只要一望见那几个孩子,她的眉间亦总会掠过黯然与自责。
可是,现在多好,就算脑海中想着柳氏,幻想着她于左思旷身畔婉转承欢的模样,她的心中也不会再有半分难过了。
唯有彻骨的冷,将她整个人包裹其中。
秦世芳唇边的笑容渐渐扩大,由唇至眉,再弯下了眼眸。
镜中的女子亦做着同样的动作,那笑容恬静且温软,偶尔将眉尖轻蹙了,便又有了一番慈悯和善的模样。
第133章 忆成伤
望着镜中的女子,秦世芳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以前实是误了,看着其他府中的主母如何惩治妾室,如何打压庶子,她总以为她们傻,得不偿失,不懂得体贴夫君,终有一日会致使夫妻离了心。
到现在她才知晓,傻的那个,其实是她。
她体贴了夫君十余载,体贴来的,却是一身的毒药。
真是再也没有这样的夫妻情深了。
秦世芳温柔地笑了起来,耳畔似又响起了那良医微含恻隐的语声:
“可惜了,若是早两年断了那毒,还是能够受孕的,如今夫人已过了三十,却是机会渺茫了许多……”
“……这毒已经积于脏俯,细密遍布,从脉象看,至少这毒也下了有七、八年的光景了,或许……更久一些。”
“夫人落的那一胎,实则是因夫人根骨强健所致,只可惜那胎里积了太多的毒,所以根本成不得型,孕相亦不同寻常……不过,若非那一胎意外带出了部分毒素,夫人的身子只怕更要……”
“……那一胎滑下后,若能及时验看落胎、细加查探,应该也是能查出些什么来的……”
是啊,验胎细查,当时的她,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
她怎么能够那样又怕、又愧、又急切地,叫人将那滩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血肉,一早埋进了花坛里呢?
而她那个聪明冷静、她视之如天、一心依靠的良人,为何偏偏也和她一样,根本没想到去查验死胎,而是如她所愿,以最快的速度将之埋了起来呢?
是他们在那一刻同时变笨了,还是,笨的那个人,从来就只有她一个?
秦世芳终于“格格”地笑出了声来。
她着实是笨得可笑,不是么?
这许多年来,她从未曾有过半分怀疑,只是一心地怨怪母亲,怨怪她将那不孕的体质,传到了自己的身上。她更怨怪秦家,恨这个家族衰落得这样的早,让她在夫家也不得不小心翼翼,生怕哪一日被人打回原处。
如今,她所至信的一切,全被她那一身的毒药推翻了。
她甚至已经懒得去查是谁下的毒。
查了又如何?知道是谁又如何?
她已经再也不能受孕了,她的孩子……也已经死了,便埋在那花坛里,而那个花坛……
秦世芳微启双唇,笑得越发恬静柔和。
前两年府中翻修,那花坛被挖成了一座莲池,还养了鱼儿。如今年年亭荷如盖,游鱼婉转,端是园中一处美景。
秦世芳面上的笑容越发温柔,眼角却渐渐蕴出了一层潮气。
那是她的孩儿啊,那样的弱小,一眼都未瞧过这尘世,却仍旧那样全心全意地待她好,宁可拼了自己的命,也要替她挡住那些毒素,予了她苟活于世的机会。而那一具尚不及成形的肉身,便此化作了池底淤泥,化作了那每年盛夏开放的素白荷花,在她的眼前绽放。
秦世芳死死地揪着胸口的衣襟,腰身躬起,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
她觉得胸口疼得剜心剜肺,似是谁在用又钝又冷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割着她的五脏。
那样的痛,痛得无可言说,痛得透骨锥心。
秦世芳似是再也无法承受,合身扑到镜前,拼命地张大眼睛去看镜中的那个女子。
镜子里的那个女子,面容扭曲着,眼角迸到了极致,几欲开裂,牙关死死地咬合着,发出瘆人的“格格”声响。
可是,她仍是笑着的。
纵然那笑容狰狞得如同恶鬼附身、破碎得如同整张脸被乱刀划过,那笑容却仍旧挂在她的脸上,那眼角大张的眸子里,亦有着不多不少的温柔神情。
秦世芳久久地凝视着镜中的女子,面上的皮肉一块一块地滚动,像是再也压制不住那心底深处埋葬着的恶魔。
帘外蓦地传来一阵脚步声,旋即便是使女脆嫩的见礼声:“郎主安好。”
秦世芳面上的所有情绪,“刷”地一下尽数不见。
她抬手从容理了理发鬓,安安稳稳坐回原处,转首望向门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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