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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锦春(重生)——姚霁珊

时间:2017-11-07 20:29:43  作者:姚霁珊

  鲜少有人知晓这六个字的含义。
  那是唯他才懂的故事,与故人。
  所以,他来了。
  骑了快马,轻车简从,亦未曾遮掩行迹,便这样光明正大地,来到了垣楼。
  他果未料错。
  东陵野老,真的给他留了口信。
  纵然来时存了一丝怀疑,此刻亦是尽去。现在的他唯一希望的是,这个口信,不是什么吉凶之类无趣之事,而是真正有用的赠言。
  薛允衍安然地入了座,抬手将帷帽取了下来,搁在了一旁的凭几上。
  刹时间,那凭几上便似蒙了一层玄青色的雾气,连周遭的空气都像是朦胧了几分。
  搁罢帷帽,他便顺手端起了一旁的茶盏,看了看,却是空的。
  他却也不甚在意,将茶盏复置案头,一手扶案,一手便随意地搁在膝上,两条长腿半曲于椅前,那坐姿,端正中带了两分随性,又有种说不出的好看。
  傅彭此时亦走了进来,迟疑了一会,便立在了薛允衍的正前方。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看清了这位薛郎君的长相。
  浅墨般的长眉,宛若琥珀般的茶晶色眸子,高鼻薄唇,轮廊如刀削。是极俊的样貌,却不涉于美,反倒有几分肃杀与清冷,望之如远山苍茫。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距离感,非是拒人于千里之外,而是本就相隔辽远,又遑论近而后拒?
  傅彭只看了一眼,便又低下了眼眸,深吸了一口气,方才恭声道:“先生要问的第一个问题,有六个字,郎君可知,是哪六个字?”
  开门见山,连行礼问好亦无,直接便将问题抛了出来。
  薛允衍淡静的眉眼间,漫起了一丝清浅的笑意。
  真是越发有趣起来了。
  难怪薛允衡为了这位东陵野老,不远千里而来,又布了不少人守在垣楼左近,此人确实大有意趣。


第207章 忆故人
  笑意若微风吹开的水面,只一瞬便消弥于无形,随后,薛允衍的语声便响了起来,温凉而静,带着悠然辽远的空茫,铺散于傅彭的耳畔:“蝴蝶耶,顽石耶。”
  正是今日微之曰上的那六个小字。
  傅彭笑了。
  “郎君答对了。”他说道,心里先松了口气。
  第一个问题答对了,这便表明,这位薛郎君有五成可能便是女郎要找的那个人。不过,傅彭也不敢就此肯定,因为接下来还有一个问题要问。
  他未急着说话,先是仔细想清了秦素的交代,方才缓缓地说道:“‘蝴蝶耶,顽石耶’,这六个字乃是一个典故,便发生的郎君的身上,还请郎君说一说,这典故中说出这六字之人,是何人?”
  薛允衍淡静的眉眼间,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这样的神情,很少出现在他的身上。若是薛允衡在此,定然又要大惊小怪起来,或是冷嘲热讽几句。
  然而,房间里却很静。
  薛大郎的这一丝异样,除了对他一无所知的傅彭外,并无旁人见到。
  安静如同水波,缓缓地漫延开去。
  薛允衍的脸上,似是有了一种回忆的神情。
  那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想,久远到他已将遗忘。
  他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了一张熟悉而亲切的面庞,那张脸满是皱纹、沟壑丛生,唯有眼睛,明亮得如同少年。
  这双眼睛,曾经陪伴了他漫长的青葱时光,他甚至一度以为,他将会永远处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因这目光的欣然而欢喜,亦因这目光的凝重而自省。
  薛允衍缓缓垂下了眼眸。
  那一刻,房间里似是有了一种极淡的忧伤,纵使阳光遍地,却仍旧萧瑟如秋。
  傅彭悄然抬起眼眸,观察着薛允衍的反应,脑中则在飞快地回忆着秦素给出的答案。
  “蝴蝶耶?顽石耶?”
  这时薛允衍幼时业师朱先生,在第一次见到他时,问他的问题。
  这件事,秦素还是从隐堂得知的。
  此事发生在薛允衍七、八岁的时候,原本知之者甚少。前世时,直到中元十七年,薛氏族学夫子陶若晦因一篇《择言论》而名著于世,众人才想起了薛氏族学的历任夫子们,而薛允衍与其授业恩师的这段典故,亦就此被有心人传了出来,遍传天下。
  据说,幼年时的薛允衍,其实很有过一段不听话的岁月,不只顽皮不肯读书,还变着法地惹事生非,曾让薛郡公极为头疼。于是,郡公便为他寻来了一位博学的夫子,便是那位朱先生。而这位朱先生在见到薛允衍的第一天,便是让他猜谜。
  传说中,朱先生在薛允衍的面前将一只手蜷握成拳,让薛允衍猜一猜他手里的东西是什么,若猜对了,便允他往后都不必读书。朱先生给了薛允衍两个选择,便是秦素写在微之曰上的那六个字:
  “蝴蝶耶?顽石耶?”
  二选一,答对即可不必读书。
  这样的猜谜,对于年纪尚幼的薛允衍而言,实在很有吸引力,于是,他很干脆地选了顽石。
  他天性聪颖,这答案亦是几经衡量得出的。在他看来,那蝴蝶的选项乃是虚晃一枪,引人犯错,顽石才是正选。
  待他说出答案后,朱先生便张开了手掌,他手里握着的,是一枚僵死的蝶蛹。
  外形圆若顽石,然本质却仍旧为蝶。
  亦即是说,薛允衍当时无论怎么回答,都可算对,亦都是错。
  朱先生自是说,薛允衍答错了。
  薛允衍不服,朱先生便说了一段意义隽永的话,他说:“这蝶蛹便是你。若你此时不知努力,那么,你便会如同这枚僵硬的蝶蛹,随着光阴的流逝而渐渐变作顽石,永远也不会有破茧而出的一刻。到了那时,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化蛹成蝶,遨游于天地,而你却终生囿于原处,再无寸进。”
  幼时的薛允衍被此语点化,幡然醒悟,从此收拾心思,用心读书,最后终有所成。
  这段极有教化意义的谆谆之语,后来被改进了好些话本子里,成为了流传三国的故事,无论是赵国的几大士族,还是唐国那些权贵之家,无不将此事作为教育晚辈的典故,秦素辗转于陈、赵两国时,曾听过无数关于此六字的传闻。而那警句般的六个字,亦因其寓意深刻而四处传播。
  说起来,这件事的后半段是真是假,她不得而知,她只知道,那六个字是真的,而说出这六字之人,亦确实是薛允衍的业师朱先生,而她更清楚的是,在中元十三年的初夏,这件事,几乎无人知晓。
  秦素以此为题,便是希望着,能够准确地将信件送到薛允衍的手上。
  相较于薛允衡,薛允衍在薛氏的分量,显然要更重一些。
  再者说,她还坏了这位薛大郎的一段姻缘佳话,在她的插手下,薛允衍与他命中注定的有情人,失之交臂。
  于秦素而言,这段姻缘极重要,必须续上。所以,她需要薛允衍对紫微斗数的信服,哪怕只信五成亦可。
  只要信件送达他手,取信五成的把握,秦素还是有的。而有了薛允衍这五成的信任,再加上她此前布下的局面,东陵野老之名,必将令薛家更为看中。
  自然,秦素的这些谋划算计,傅彭是一无所知的。
  此刻的他立在上房书案前,额角渗出汗来。
  四月的正午,温度不低,站得久一些便满头冒汗。
  见薛允衍始终垂眸不语,傅彭抬起衣袖,在额头上拭了拭。
  便在此时,对面的薛允衍蓦地抬起眼眸,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傅彭心头一震,连忙垂首站定,停了停,终是忍不住轻声提醒:“郎君,那个问题,您可想好答案了么?”
  薛允衍转开了视线,像是喟叹一般地轻吁了口气,方慢慢地道:“那六个字,是我幼时业师朱先生说的。”
  傅彭心底一松。
  果然是这位薛郎君无错。
  “郎君答对了。”他含笑语道,方才皱紧的眉头已是完全地松了开来。
  薛允衍并未去看他,只将视线停落于窗前,那上头映了几叶树影,正在微风下轻轻摇摆。


第208章 空谷音
  傅彭清了清嗓子,自袖中取出一个火蜡封好的信封,恭声道:“这是东陵先生给郎君的信,郎君现在即可一观。”语罢他便后退几步,转向守在门边的侍卫,将信递了过去。
  薛允衍难得地挑了一下眉。
  倒是看不出,这个东家居然很懂规矩,竟没像一般不知礼数的商户那般直接递信,而是转交侍卫,行止间颇有教养。
  侍卫李隼目注薛允衍,见他面无异色,便上前收下了信。
  傅彭便又退行数步,站在了门旁的位置,敛目束手,再不出一声。
  薛允衍亦不多言,长身而起,负手出得门外,李隼已经挑开了封蜡,将信纸摊开在他的眼前。
  薛允衍只扫了一眼,瞳孔陡然便是一缩。
  那信上只写了一句话。
  一句话,十六个字。
  “芙蓉馆,桔树下,有人皮。五月初三会有期。”
  薛允衍身上的气息,瞬间冷了下去。
  几乎与此同时,“呛啷”一声锐响,天井中寒光耀目,李隼已是欺身而上,一柄冷芒湛湛的长剑,陡然便架在了傅彭的脖子上。
  “信,自何处来?”薛允衍平静地开了口。
  淡且悠远的语声,仿若与故人叙契阔,又似是那架在对面之人脖子上的长剑,根本就不存在。
  傅彭此时已是面色泛白,眸中划过了一丝惊惧。
  但很快地,他便又恢复了镇定,亦记起了秦素此前的交代。
  稳了稳心神,傅彭咽下了一口唾沫,战战兢兢地道:“天……天府之星,入命于庙,紫微星……星会,会照天墟与大耗,又见桃花诸星曜。郎君命格乃魄力极上、善断权谋、聪明无双之人,前途更是无可限量。东陵先生便有一问,郎君这一生坦路通通、大道如虹,又何惧这些许……空谷足音?”
  好容易将这一段拗口的话背完,傅彭喘了口气,复又续道:“这是东陵先生交代我转告郎君的话。先生还说,‘郎君若刀剑相向,可以此语回之’,又说,‘郎君听闻此言,必会长笑而去’。”
  他的语声微带了颤抖,却仍是口齿清楚,语罢便白着一张脸,僵立于原处,并没去做无谓的挣扎。
  房间内外,一片寂静。
  良久后,薛允衍那双琥珀般的眸子里,漾起了些许微澜。
  他忽然启唇笑了起来。
  不是那种风吹开水面的涟漪,亦非淡然而笑,而是……笑出了声。
  那笑声虽然不大,却如石子入水,在这狭小的天井中,激起了一圈圈动荡的波纹。
  李隼锐利的眸子瞬间睁老大。
  饶是跟随薛允衍多年,早已练就一副不动如山的心性,此刻的他亦不由万分地讶异。
  他家郎君居然笑出了声音!
  自跟在他身边那日算起,李隼就没见薛大郎笑出声过,连微笑都是冷冰冰的。
  今天这是出了什么幺蛾子?
  李隼睁大的眼睛眨也没眨,看了薛允衍一眼后,便又垂了下去。
  “好一个空谷足音!”薛允衍眉眼舒展,似是在那一刻豁然开朗。
  东陵野老说得无错,这十六字赠言,的确便是化外之音,既不在红尘十方,他又何必拘泥于来处?
  只要事情得成,管它从何而来,这才是他薛允衍该有的态度。
  长笑声中,薛允衍抬起了修长有力的手,在衣袖上掸了掸。
  这动作似是某种奇异的指令,但闻“呛啷”一声响,架在傅彭脖子上的长剑,已然回到了它原来的地方,连同那个鬼魅般出现的侍卫,也已站回到了门边。
  薛允衍负了两手,再未说一字,洒然而去。
  傅彭站在原处,目送着对方修长的背影消失在门边,又眼见着那道门重新合拢,他始终矗立不动,直到一阵微风拂过了衣角,捏在他手心里的那把潮汗,才终于渐渐干了。
  “呼”地一下,傅彭一屁股跌坐于门槛,一瞬间只觉得两腿发软,后背满是汗湿,眉头也皱得紧紧的。
  这才是第一次会面啊。他哀怨地想着,脸色渐有些发苦。
  女郎共有三信留予这位薛郎君,亦即是说,这位薛郎君至少还要再来一回,或者两回。
  再来两回,是不是便意味着,被人拿剑比在脖子上这种事,还会发生两回?
  “真的……可怕。”傅彭喃喃自语,眉头又皱紧了些,心中翻来覆去想着秦素的叮嘱,直待歇得够了,才终于扶着门框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出了屋子。
  
  东风袅袅,拂过素青的布帘,那布帘却有些滞重,半天也不起一道波纹。
  转眼已是四月将尽,上京的天气也热了起来,有了点初夏的模样。
  林氏半倚在屏榻边,满脸不虞。
  她的眼皮已经跳了好些天了,这让她没来由地觉得不安。
  她看了看在一旁做针线的徐嫂子,皱着眉头问:“你又在忙些什么?怎么整日里皆在做针黹?”
  徐嫂子停了活计,抬头笑道:“左右我也无事,快到端午了,我便想着缝些艾叶包儿,再打上几根长命缕,给二娘子、四娘子并六郎君驱邪。”
  她惯知林氏秉性,也没去提那几个庶出的,只说这针线是给几个嫡出子女做的,也是投其所好。
  林氏闻言,果然面上带了笑,和声道:“原来都快到端午了,我倒没想起来。”
  “夫人病着呢,这些只交给我们做便是,夫人休养为重。”徐嫂子语声柔和,说话间便起了身,试了试茶盏的温度,又续了些热茶。
  林氏却是被她一言提醒,遂端了茶盏在手,问:“那五彩缕可买够了?还有茭白叶儿、粘米和粟米,这些可叫人去采买了不曾?”
  端午节需食角黍,这几样皆是裹角黍的必备之物。
  徐嫂子便恭声道:“夫人放心,已经列了单子叫人去买了,再过几日,便叫他们先裹上几只,送给太夫人并每位夫人们试试味道。”
  说至此她便笑了起来,掩唇道:“这些皆是二娘子帮着备下的,她还准备拿栗子、胡桃和青梅裹馅料呢,说是这一路北上大家都辛苦了,虽主人们身在孝中不可食果蔬,仆役们却是不在这规矩里的,便给他们好生过个节也是好事。又叫人备了不少散钱,打算过节的时候一并赏下去产。不是我说,二娘子真真是仁慈心善,满府里谁也强不过她去。”


第209章 凶厄格
  听了徐嫂子这番话,林氏的眉眼皆笑开了,欢喜地道:“二娘最是懂事,这件事你记得好生往外说说,我东院女郎向来出色得紧。”
  她说着已是满面得色,那张因“病”而萎靡的脸,此刻亦是亮堂堂地发着光。
  “夫人,周妪来了。”帘外忽然传来小鬟通传的声音。
  屋中二人皆是一惊,林氏立刻便将茶盏放下,示意徐嫂子拿远,她自己则躺回到了榻上。
  她最近正“病”着,纵然这府里的明眼人皆知这是个幌子,她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坐着喝茶,那也太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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