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眼前的路越来越熟悉,邵叙的面色也越来越凝重。
等颜中正停下车来,邵叙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了。
颜中正侧过头看向邵叙,看着他的脸色,突然什么都明白过来了。
那个最不可思议,最站不住脚的事情,居然是真的。
这是叶深葬身的地方。
颜中正点燃了一支烟,却没有抽,他只是低声道:“这是叶深生前最喜欢的烟。”
第118章 118
邵叙不知道颜中正到底查到了些什么,但他知道,颜中正不会无缘无故的带他来这里,更不会没有理由就说这一番话。
他还是沉默不发,等待着颜中正主动出击,只是全身细胞都进入了警备状态。
就算现在颜中正已经年过五十,但依然不能小看了他。
颜中正看邵叙这戒备的姿态,不由得笑了笑,他打开车窗,将烟灰弹在外面,目光深远,“其实叶深一开始是不会抽烟的,他跟我说过,他家庭条件不好,父母能供他念大学都是把家底掏空了,只是后来我们合伙做生意,遇到难关的时候,他看着是很镇定,我刚开始还以为他是真淡定,结果有一天发现他居然学会抽烟了,我才知道,比我更怕输的人,是他。”
“他说想在帝都扎根,想在帝都买一套房子,再把父母接过来享福,还真别说,我们的确是天生的伙伴,还没毕业已经赚到了第一桶金,那时候房价没现在这么离谱,叶深看上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我当时跟他一起去看的,还差一些钱,我就干脆把我的那一份借给他了,还是太年轻了,那时候对我来说,朋友才是最重要的,什么钱不钱的都是个屁。”
邵叙想冷笑,想表达自己对颜中正的不屑,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他竟然觉得,颜中正说的都是真话。
“我们最穷的那会儿,手里都没钱,在食堂买个馒头,两人对半分着吃,那时候我真的觉得,只要叶深的一句话,我这条命豁出去都不在话下。毕业之后,我们的经营理念有了分歧,叶深说他是从底层走上来的,所以他对员工们,包括谈生意的时候,手段都太绵软,他觉得我这个人太霸道,而且心硬也狠,后来我俩在一次喝酒之后打了个一架,最后决定拆股单干,谁也不干涉谁。”
颜中正回忆起当年的时候,脸上都是明显的感慨,“叶深并不是当老板的料,他更适合……当高管,我们分开干之后,他的生意一直都是止步不前,不说好,但也不坏,当然还是比那时候毕业生找工作是强多了,至少他在帝都有了房子,供一家人的吃喝不成问题,叶深也没什么野心,他就很满足这样的生活,我跟他不一样,我要成功,要在这帝都混出名堂来。”
“其实说起来,你跟你爸爸一点都不像,你爸爸如果像你这样,我都要排在他后头。”说到这里,颜中正总算开始进入了正题,停止了对往昔的回忆。
邵叙坐直了身体,他不管颜中正是从何得知的,但他现在知道了,他也没必要再掩饰再躲躲藏藏的了。
他知道颜中正是要跟他摊牌。
该感到理亏,该觉得害怕的人应该是颜中正才是。
邵叙面无表情地说道:“颜叔叔,你说得对,我爸爸要是像我这样,他也就不会死了。”
虽然已经猜到邵叙就是叶深的儿子,但现在听到他亲口承认,颜中正还是难掩诧异。
不过他很快地就恢复了平静,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淡定,“所以,你这次回来是找我复仇?”
“是。”邵叙毫不避讳的点头,“你总该为自己当年的行为付出代价。”
很难想象,一直到现在为止,车内的气氛都很平和,完全没有仇人之间的那种紧张感。
邵叙这么多年来,想过千种万种跟颜中正对峙交锋的情景,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颜中正很平静,连带着他也很平静。
“你跟我说说,你都知道些什么。”颜中正问道。
“当年你的公司在转型,因为你的贪心,接手了一个你当时吃不下的项目,以你当时的财力,根本吃不下也撑不起来,但你还是接了,因为你知道,一旦这个项目成功了,你那个小公司就不一样了,为了资金到位,你想了很多方法,但还是不够,你的好朋友叶深二话不说将能用的资金都借给了你,甚至还将自己的房子抵押贷款,后来项目出了点漏洞,资金补不上,你让叶深当中间人,借了一笔高利贷,叶深出于对你的信任,当了这个担保人。”
邵叙语气没什么起伏的说着当年的事,这件让他恨了二十年的事,如今竟然能如此云淡风轻的提起来,“之后到了还款的时候,你毫无预兆的带着你的女儿出国,没有跟叶深说,因为当时项目出了问题,对方的款项一拖再拖,当年能借那么庞大数目高利贷的人身上都背着人命,那不是你能招惹得起的,那个年代通讯不方便,交通也不方便,你去了国外,谁都找不到你,那些放贷的人找不到你,就只能去找担保人,就算有些交情,可什么交情在这一大笔钱面前,那也什么都不是,叶深的妻子工作受到了影响,连带着他的公司每天都有高利贷的人去讨债,最后叶深没有办法,他联系不上你,就只能将儿子送回岛城老家,再带着妻子去国外找你,想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叶深一直在死的时候,都相信你不是故意的,你是有隐情的。”
企业还不上贷款,可以申请破产,可是借高利贷,那是人死债也消不了的。
颜中正点了点头,表情固然还是很淡定,手指却微颤,“如果只有我自己,我就是死也不怕,我的女儿当年只有四岁,她已经没有妈妈了,不能再没有爸爸……”
邵叙嗤笑一声,“你想过没有,就算叶深没有出事,你当时出国,他们就算去了国外也找不到你,到时候他们该怎么办?你有女儿,叶深就没有家人吗?”
“等我知道叶深的死讯时,我就立马回国了,这时候对方的款项也打来了,我还上了所有的债,不管你相不相信,如果没有我女儿,那个时候我恨不得自己死。”
“够了!不要再拿颜韵当借口了!”邵叙实在是听烦了,也燥了,“不要把她牵扯进来,她不是你的借口,不是万能理由!你是一个父亲,我爸爸也是一个父亲!”
邵叙实在是烦透了,他不喜欢颜中正提到颜韵,更不喜欢他将颜韵作为理由,尽管他知道,颜中正说的都是真话。
与邵叙的暴躁形成对比的是颜中正的冷静,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年了,这二十年来,他没有一天不处于愧疚中。
他是愧疚,经常在想,如果死的那个人是他就好了,如果他当时没有离开帝都就好了,然而有些事情想得多了,愧疚多了,再面对邵叙的时候,连他都觉得,自己冷静得可怕。
也许他该跪下来寻求这个人的原谅,也许他该以死谢罪。
“邵叙,你想怎么报复我都可以,今天杀了我都行,但有一点,我希望你能离开韵韵。”颜中正又点燃一支烟,表情残忍而冷酷,他知道自己在面对叶深唯一的儿子时,不应该这样,最好跪下来痛哭流涕,乞求原谅,随他处置。
然而在颜中正心里,这世界上所有的人加起来都没有他女儿重要。
邵叙想怎么样,他都奉陪,他都没有意见,哪怕将颜氏将自己的性命拱手送上,他也没有二话可说,因为他欠叶深一家的,是怎么都还不清的,但他绝对不允许,邵叙带着不纯粹的目的跟他的女儿在一起。
“这不是你说了算的。”邵叙也早有心理准备会有这一天,他冷冷地说。
“我这辈子什么事都做过,这双手早就不干净,更何况我身上还担负着两条人命,邵叙,我可以很清楚地跟你说,你如果报复我,我随时欢迎,但如果你想伤害我女儿,还想跟她在一起,我就是拼了命也会阻止。”颜中正弹了弹烟灰,“我欠你爸妈的,这辈子都还不清,欠你的也还不清,但不代表我要牺牲我女儿的幸福来弥补我的愧疚。如果你一意孤行,那么抱歉,即使你是叶深的儿子,我也不会手软。”
邵叙以为,在一切真相大白的时候,颜中正最起码会悔悟,最起码会寻求他的原谅,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居然逼他离开颜韵。
他有什么资格?有什么权利?
“你也可以试试,我不是叶深。”邵叙打开车门,扣好西装扣子,微微弯腰看向车内的颜中正,“颜中正,你也听好了,这个仇我是会报的,但颜韵我也是要娶的,你是你,她是她。”
说完这话,邵叙就转身离开,他拿出手机准备让助理过来接他。
哪知道刚走出几十米远,就听到身后传来剧烈的砰的一声。
他电话还没挂断,转过身来,眼睁睁的看着一辆货车将颜中正的车直接撞进了河里!
而此时颜中正就在车上!
第119章 119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还没等邵叙反应过来,那辆货车便已经驶了出去,他连车牌号都没记住。
邵叙以最快的速度狂奔到事发点,却只看到颜中正的车慢慢下沉!
这一刻,邵叙想不起其他的事情,想不到刚才还跟颜中正剑拔弩张,想不到还在跟他有仇恨,邵叙直接脱了鞋子,跨过防护栏,跳下河去。
他游泳技术不错,只不过现在正是深秋初冬的时节,帝都这时候已经很冷了,更别说这是大晚上的,一跳下去,邵叙便打了个冷颤,水里面实在太冰太冷了。
邵叙知道,现在是晚上,河里什么都看不到,现在唯一庆幸的是,因为点燃香烟的缘故,颜中正把车窗打开了,不然只能等死了,他必须尽快找到颜中正的车,也必须尽快救他出来,否则多耽误一秒,他的生命就有危险。
在河里找了一会儿,车身很重,所以下沉的速度也快,这河也不知道有多深。
还好颜中正当时没有熄火,现在隐约也能看到一些光芒,邵叙使出平生最大的力气终于游到了车旁,颜中正因为受到了剧烈的撞击,此刻人已经昏迷过去。
曾经有人做过实验,当车沉入水中的时候,因为水压的关系,里面的人是没办法推开车门的,所以这种事故一旦发生,生还的可能性是小之又小的,还好颜中正那时候打开了车窗,不过也是因为开了车窗,现在颜中正整个人都泡在水里,这也是非常危险的。
邵叙都快憋不住了,这会儿水下的温度,以及他游到的深处,已经渐渐消耗着他的体力,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将颜中正拖出来。
还好他的力气不小,几乎用尽了力气,才勉强将颜中正给拖出来,此刻颜中正已经失去了意识。
邵叙费力地拖着颜中正终于游出了水面,他开始剧烈地咳嗽,嘴唇都已经冻紫了。
颜中正的额头正在渗血,他实在不敢耽误,赶忙游到岸边。
就算现在颜中正已经年过五十了,但他的体重也不算轻,尤其是邵叙现在体力耗尽,等到把颜中正拖到公路上来时,他整个人都瘫了。
稍微恢复一点体力之后,邵叙便开始给颜中正进行抢救,还好他在下水之前,将手机放在岸边了,这会儿直接拨打急救号码,说清楚地点之后便等着救护车过来。
冷风一吹,邵叙冷得不行。
他看着躺在一边毫无生机的颜中正,脑子里实在乱得很。
坦白说,颜中正死了的话,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可那一瞬间他什么都没想,只想着要救人,只想着这个人他不能死,他不能见死不救,哪怕他恨这个人。
也许,他也有作为人的良知不曾泯灭。
救护车的速度还是很快的,这事关人命,谁也不想担上责任,等到了医院,医生们给颜中正进行抢救的时候,邵叙此刻也因为受凉高烧不醒,正躺在某一个病床上在输液。
这昏迷的时间里,邵叙睡得很沉很沉,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回到了小时候,以上帝视角的一个梦。
那是父母出事前几天,爸爸妈妈的工作都受到了影响,他们都知道,那群借高利贷的人,如果能还上钱什么都好说,如果还不上,个个身上都背了人命,他们不希望给唯一的儿子留下心理阴影,便准备把他送回岛城老家去呆一段时间。
那时候爷爷奶奶都已经去世了,不过邻居们都很好,一些亲戚也都在世,照顾他完全不成问题。
他那时候十岁,对一切事情都有懵懂的认识,隐约知道父母有了麻烦事,虽然不想回岛城,但也乖乖地点头答应了。
晚上,他听到父母在争吵,便从房间出来,偷偷躲在卧室门口侧耳倾听,想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阿深,你为什么到现在还相信那个颜中正,他肯定是跑路了,那些人找不到他,肯定就找你!我们这平民百姓哪里惹得起那些人!现在学校都要停我的课,因为怕打扰学生们上课,我都不知道还有没有回去教书的机会了!”妈妈带着哭腔,让他的心莫名发紧。
在他这样的年纪,对什么都很敏感,父母如果吵架了的话,他会比他们更难受。
他记得干爹,对他很好,每次过来都给他买好多玩具。
“婉容,你听我说,阿正不是那样的人,就算他真的是要跑路,我也是可以理解他的,他家韵韵还那么小,你也知道那些人,如果阿正还不上钱,让他无声无息的消失都有可能,到时候韵韵怎么办,你不也是很心疼韵韵从小没了妈吗?阿正的为人我是清楚的,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这样做!”
“如果韵韵没了爸爸,我会把她当亲生女儿来抚养,但颜中正不能这样做事!他不能一声不响的就走,将这一大堆烂摊子全部甩给我们!”
“我知道阿正在英国那边有个叔叔,这样吧,等把儿子送走之后,你跟我一起去英国,婉容,我跟阿正这么多年的朋友,当年我在最困难的时候,是他将所有的家当全部给我买房,后来我父母走了,也是他陪着我忙前忙后,这些年来,他对我们家到底怎么样你心里也有数,他这次无论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他。因为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我也会这样做的,如果韵韵有妈妈,阿正说什么都不会影响到我们。”
兄弟之情,大概就是这样,没成家的时候,为对方两肋插刀不在话下,成家之后,总是会把家放在第一位的。
邵叙打了个喷嚏,惊醒了房中的父母,叶深赶忙打开房门,看见是穿着单薄睡衣的儿子,不由得一笑,将他抱了起来,摸了摸他的头,“儿子,你干爹是爸爸最好的朋友,所以,以后你不要嫌韵韵烦,要带着她一块儿玩,知道吗?”
他想了想,郑重其事的点头。
邵叙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他感觉浑身都很疲惫,但还是打起精神问了医生,颜中正的情况如何了,医生告诉他,颜中正脑补受到了剧烈的撞击,虽然抢救回来了,但还是昏迷不醒,医生也没办法保证他能醒过来。
邵叙感到头晕,他捏了捏鼻梁,却没再继续追问下去,他已经尽力了,这之后的事,也是看天意了。
让他不解的是,当时颜中正停车的时候,因为这里也算是事故多发地,所以他开了双闪灯,这里道路也算宽阔,按理来说,那辆货车本不应该撞上来的,最重要的是,司机还逃逸了,不过不要紧,相信有关部门应该能够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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