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的官员立时脸色苍白,满头皆汗。叶黛暮此言所说的,恐怕不单单指的是那误信传言的小吏,而是他们这群任人不贤的审查之人。徐劭源几乎是立刻便失了那股辩白的意气。
崔信修嫌弃地瞥了他们一眼,猛地踏出一步,大声地辩白。“陛下,吏部虽有失察之责。然,礼法不可废。陛下,身为天下之主,理当为天下百姓苦楚负责。百姓之苦,请陛下体谅。”
哦,这还不是在转移话题。虽然吏部做事不当,但是归根结底,百姓的苦就是她的错呗。叶黛暮气得牙痒痒,这个死也不肯退步的老顽固。她恨不能一桌子掀翻,扔到他头上去,叫他看看自己也是有脾气的人,不是任他们宰割的傀儡。
“百姓疾苦,朕自然体恤。汴州一地今岁之税赋减免,占百亩良田者除外。”叶黛暮不争不吵,就这么语气平淡地说。此举却宛如惊雷,在一片死水之中炸开来了。
“陛下,怎可如此草率妄断!”崔信修惊愕至极,顿时失了分寸。
☆、第壹佰捌拾捌章 唇枪舌剑
不过是免除灾地的税赋而已,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但是令人震撼的地方在于叶黛暮后一句的条件。占百亩良田者除外,意味着要丈量土地。土地乃是世家生存兴旺之根基。鲸吞蚕食之下,世家都已经是当地绝大多数土地的占有者,百亩良田那是小得不能再小的数字了。
若是按照文书上的田亩数来算那也是超过百亩了的,但是这些家大业大的世家们哪个没有点灰色产业呢?那些不记录在名册里的土地和人口要是吐回出来,大概足够整个国家吃个满肚流油了。对于大魏来说,重新丈量土地,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但是对于世家来说,大概除了噩耗两字,没有别的形容更贴切了。
“陛下,请收回成命。如此数量众多的税赋若是减免了,必定会引起国家大乱。彼时陛下虽是为了黎民百姓考虑,却会害了天下啊。”崔尚书立即便反应过来了,声泪俱下地哭诉道。
好一个偷换概念。本是自家利益之谋算,上升至国家大义,叫这一番劝诫又合情合理起来。算这老家伙反应快,否则要是他说漏了嘴,那便是一场再有趣不过的笑话了。不过,想想也是,能在这朝堂上官至尚书的人怎么可能那么轻易便露陷。叶黛暮心里再三叹息,面上却一点也没有暴露。
“朕也未说全数减免。享良田一百亩以上,或年进千金以上者皆不在其内。”叶黛暮平静地反驳。这是一场拉锯战,就看谁更占大义。叶黛暮比众臣更有优势的地方在于,她的政策明显更符合百姓的利益,哦,是符合寒门与普通百姓的生存之道。“或者,在座的诸卿有更好的标准。”
“陛下,此事不可轻易妄断。应当从长计议。”徐劭源不顾与崔信修之间的争恶,反倒立即出来声援他。这倒是不难理解,谁叫徐家的祖宅正是处于汴州,宗田自然多数在汴州。这也是徐王两家在汴州争斗,最后却导致汴州一境全然崩溃倾倒的结果。
若是真照他所说,从长计议,不花上个一旬功夫是难以有一个结论的。叶黛暮是绝不允许再让这些家伙拖沓一次的,再来这么一次,大魏危矣。她的性命绝不要毁在这群蠢货身上。
“从长?从哪个长?长久到大魏亡国吗!荒谬。你们在意的不是大魏的百姓,也不是大魏的国运,更不是大魏的风骨,是你们自己!”叶黛暮拍案而起。
“你们说什么妄断?你们听了吗,我的策略?你们不去想,不去查实,不去辩论,便以一个妄断就想要打发我。我是什么?是大魏的君主?不,不是,哪怕我是你们的马夫,你们都会问一问,这路该如何走,而不是将他束之高阁,自己去赶马车。在你们眼里,我不过是个黄毛丫头,不值得遵从,也不值得倾听。”
“风过茂林,必取一叶。众言茂茂,必有一兴。你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难道真要等到临死之时,方才悔悟?睁开你们的眼睛看看,看看这大魏。这已不是二十年前的天佑,也不是五年前的常德,更不是去岁的衡安!现在是赤乐元年。而这大魏也不是你们可以歌舞升平,明争暗夺的平和盛世。汴州流民去岁便开始四处流浪,却至今不能安抚。梁国之兵驻守边邑,磨刀霍霍,魏却无将可挡。国库空虚,外敌四起,民怨不断。”
“大魏休矣!”
叶黛暮发自内心地呐喊,嗓音都被喊哑了。说完,她用力抓住案几的角,狠狠地将那尖锐之处戳进手心,剧烈的疼痛叫她清醒,也遏制了她发痒的喉咙。她想咳嗽,但是这个时候,绝对不是可以如此自由的时候。
朝堂上一片寂静。叶黛暮知道只凭这么一点小手段就想镇住他们是不可能的。这些人中甚至有在诚敏帝时代上过朝,接受过那不可一世的女皇之威严。如她这般的,恐怕连毛毛雨也算不上吧。只是,叶黛暮不能退。再退,她身后便是万丈悬崖。
众臣相视,不知也不敢作答。此话甚是诛心,比之刀剑而过之不及。但也不能不答。虽是今日之陛下,却还是一个布偶娃娃,受之柄制,太过可笑。不过是几句质问,又有何惧。徐劭源第一个站出来,高声辩驳。“陛下,此言太过。大魏享六百年之盛火,岂是几个小小的危难可以毁去的?”
叶黛暮大笑。“小小的危难?那么我且问你,汴州多少百姓,一年多少税赋,又有多少粮产?你可知汴州一季之收,便可供我大魏九州之民饱腹一旬吗?你可知这汴州所处何方?失之,便失我大魏之兴茂。当年,武景帝以十万兵将战梁国三十万大军,血战三年拼死夺回,最后入那汴州府之时只余三千旧人,其余皆战死沙场。她怎能想到,等她百年之后,只因几张利嘴,便失之全境。”
“只是税赋之事,乃是国之命脉。陛下,已知国库空虚,怎可轻易许诺减免税赋?”户部尚书王谦之还是站出来了。他一向与那徐劭源对立,凡是对方赞同,他必反对。此事却关乎大局,若是站于陛下一边,必伤王姓之利,不可为,不可为。
“若无民,国又何存?国库空虚,可令寻良计。开源节流,凡是可为之策,便可试之。库仓可等,然,百姓不候。民若水,国若舟。水若覆舟,水犹存,舟不复。民心失之,难回啊。不为民为国,要这国库何用?”叶黛暮忍住自己想要支撑的念头,将案几的手收了回来,她不能示弱,她只能撑下去。她挺直了臂膀,如一棵青松傲然屹立在这高台之上。
手心已然全是汗水了,叶黛暮几乎不敢碰触自己的下裳,生怕在浅红上染出水渍。那便太过可笑了。但是很快地叶黛暮连注意此的精力也没有了。
“陛下圣心仁德,是为百姓所虑。然,陛下对国事知之甚少,若是以旁人只言片语便擅改国策,只恐不妥。”
叶黛暮眯起眼睛,心叹:来得正好。
☆、第壹佰捌拾玖章 锋芒毕露
叶黛暮冷笑道。“哦……你说朕国事知之甚少。那好,何处之事,朕不知。若我有你禀而不闻之事,我便听你一言。如何?问!”
斐济本只是顺应潮流出来辩了一句,没想到被叶黛暮抓个正着。她花了一年的功夫去学,几乎日夜不歇,哪怕她没有全部精进,也知一二。她花了如此多的时间和精力,绝不允许他一句知之甚少便全盘否定。既然你们要考,便考个痛快。
“那臣却之不恭了。”斐济思考片刻,在众臣的目光之下只好做了这发问的第一人。“陛下,臣乃刑部尚书,掌天下刑法及徒隶句覆、关禁之政令,臣之所问也与律法有关。敢问陛下,我大魏律法分多少种?”
“四种,分为律、令、格、式四种。律是刑之法典;令是所用之制的条款;格是对其他三种的补充与汇编;式则是行事之法。另律有五刑,笞、杖、徒、流、死。重罪有十恶之条:谋反、谋大逆、谋叛、不道、不大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我如此答,算是回了你的问题吗?”叶黛暮知道这不过是开胃小菜,聚精会神地等待接下来的难题。
斐济愣了神。他不过是简单一问,虽后面未准备更为艰难之问题来刁难女皇,但也未曾想对方竟对律法知之不浅。他本来便是抛砖引玉,故而微笑道。“是的,陛下,未疏忽刑律,臣深感欣慰。”说罢,便退了回去。
他的这一举动,倒是叫叶黛暮惊讶了一下。他竟然没有提什么冷僻的问题,也是稀奇。但是若所有人都如此,那可就不妙了。叶黛暮立即在心里拼命地思考对策。糟糕,这可不在老师的预测之中啊。这时,户部尚书王谦之站了出来,拱手行礼,问。“臣也来一试。敢问陛下,可知户部有何职责?”
叶黛暮忍怒,压制着回答。“户部,掌天下土地、百姓、钱谷之政、贡赋之差。以鳞黄为据,点数百姓;以开荒为途,安置流民;以富庶为源,蠲免贫瘠。另有抚恤灾情,救济老幼,赏赞功勋,权量市籴,评估物价,支给百官俸禄。王尚书可有其他疑问?”
“陛下既已知我户部之责,臣没有其他疑问。”王尚书说完,退回队伍里去了。这是在向她示威,这等减免税赋,抚恤百姓之事应是他户部之责,若是由她来做,未免管得太宽。然而叶黛暮却不会再为他的恼怒而羞赧,她想做的,他就是用刀子拦,她也绝不罢手。
“吏部之事,陛下应当清楚吧。臣倒是无话可问了。”徐劭源站出来,漫不经心地说。但这一句话,却着实点燃了叶黛暮的怒火。
这群老匹夫,欺她年幼,竟敢如此蔑视于她,甚至都不与她正面相辩。尽是拿这些愚蠢的浅显的问题来问,仿若是生怕她答不上来。不行,这样,这场辩论便是白费功夫,她精心准备了如此之久,不是要让他们不痛不痒,简单地蒙混过去的。她非要让他们正视自己不可。
“那么你们呢?”叶黛暮已经维持不住自己的平静了。她知道自己不能让怒火冲破头脑,那会带来不可弥补的灾难,她不能让暴怒毁了这次机会。冷静,冷静。叶黛暮攥紧了手腕上的六道木,念了几遍六字箴言,才堪堪克制住自己想要掀桌怒吼的欲望。
“臣等无话可问。”众臣行礼,低头,不与叶黛暮直视。若是换其他,真的年幼的少年,也许会被他们哄骗蒙蔽,自以为胜利,洋洋得意地偃旗息鼓,不再追究下去。然而他们面对的不是其他人,而是叶黛暮。
心中巨大的怒气已经冲破了她的胸腔,仿若一柄利剑刺破了她肺囊,叫她每一次呼吸都如同被烈火灼烧。叶黛暮发指眦裂。“那好。既然你们无话可问,那朕倒是有些问题要需要诸卿解答。”
“刑部,失察何罪?”叶黛暮短短四个字,便叫刑部尚书斐济顿时汗如雨下。失察二字直指那吏部,言之便是要得罪徐尚书,不言便是失职,着实进退两难。
叶黛暮不等他回答,接着转头问。“户部,流民何在?”
这回轮到户部尚书王谦之冒冷汗了。他问女皇户部职责,女皇反过来质问他,流民之失是何故,而身负安抚流民之责的户部又做了什么。这是明晃晃的失职之问。他也答不上来了,几番挣扎,仍是一室沉默。
叶黛暮也不要他的回答,接着望向吏部。“吏部,良臣何为?”
也是这短短四个字,惊得徐劭源面色如土。而不仅是吏部,此问乃是对在座所有的官员的质问。良臣何为?何有良臣?良臣为何?这是对所有臣子的质问。无人不心惊。这还是那位他们眼见着登上王座仍然稚嫩得撑不起冕冠的女皇吗,还是那个连年号也干预不了的傀儡皇帝吗?
不,不是了。而这答案正是叫他们心里掀起骇浪惊涛的真正原因。他们之中有人无意地抬头望向那高台,玄衣珠帘,鹰扬虎视,静若远山,动如洪流,形气吞山河之势,现日月争辉之光,此乃帝王之相。
“陛下,恕罪。”
不知是何人先跪下的,但是等反应过来之时,整座大殿便只剩下高台上的一人还站立着,宛若一杆旗帜,无风自扬。叩拜,行礼,既已沉沦,无有往复。
叶黛暮此时只能听见耳畔连绵不绝的回音,她茫然地望着底下,眼前已经一片漆黑了。她早就失了全部的力气,然而至今还是那样挺拔地站立着,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她站在那里。她只知道,胜了。
此刻的胜利不只是属于她一人,也不只属于这王位,属于太多站在她背后的人了。
叶黛暮当然不可能事事皆明。只是挑了其中重要且热切的关键熟记下来。这挑选的事情可是累了几十个有识之士,加上老师谢璋整整一旬日以继夜地努力才筛选出来的,不说全部都笼络进去了,起码十之八九还是有的。至于其他的部分,若是他们挑了冷僻之事来问,叶黛暮刚好回一句,在座有几人可知?若是没有几人见过的,那自然更好,可质问他是否禀报通传,入案留档。这场众目睽睽之下的质询,其实早就被安排好了足够的对策。
这世上绝没有一蹴而就的事情,每一场高潮都早已被奠定。而这一场,不知累积了多少人的血泪,多少人的期盼。
叶黛暮微仰起头,不叫热泪从酸胀的眼眶中落下,欣然一笑。
她不负所望啊。
☆、第壹佰玖拾章 与天斗,其乐无穷
良臣何为?但若臣不臣,君不君,此话又犹如空响,彻骨而不入心。这大魏早就不是二十年前的大魏了,若不如此,宣齐帝的三子四女就不会死得一干二净了。且不提那些在王位斗争中失败的人,就说那胜券在握的三公主。她竟然是在登基前得病而死,其中内情细想便叫人毛骨悚然。
王台之下,皆为魏臣。可他们还算是臣吗?杀起皇帝、储君、皇嗣,眼也不眨。笑谈之间便是腥风血雨。叶黛暮在御花园找到血迹斑斑的瓷片之时,便想到此处。她的父亲,敦诚帝大概也是被不满其政的大臣杀死的吧。
敦诚帝为王爷时,既无封地也无政绩,连诗书礼乐也无一出名,唯一被人津津乐道的不过是他的风流韵事。冲冠一怒为红颜,竟抛弃了江山王位,荣华富贵,这样惊天动地的笑话,大概再过上几百年也不会被人忘记吧。
而作为这一桩笑话的成果之一,叶黛暮却只感到了悲凉。难道真的是天命不可违?
她什么时候会死呢?这些跪在台下,叩拜她的大臣们心里大概已经向她,举起了那柄饮血的屠刀。那刀子杀过太多的显贵,她的伯父、她的父亲、她的祖先,而她不过是其中最弱小的一个吧。她所面对的是盘恒在大魏六百年历史,不,是这片大地上几千年的姓氏血脉之联盟啊,在这国家之中盘根错节的绝对势力。
所能预见之未来,皆为黑洞。她不过是汪洋大海之中的一叶浮萍,无根无脉,上不着天,下不落地,漂浮茫然,毫无生机。怎么能不心生绝望?
但是现在,起码是现在,她可以做些什么了。不管他们是不是表面的恭敬,哪怕是用她的血肉去填,也要在这墙上撕开一道口子。
只是对于他们来说,这大概是蝼蚁将死之时微不足道的挣扎吧。
“户部统计文书,将免除之税赋汇集,呈于我。吏部辅助。若有纰漏、疏忽,百官同奏。”叶黛暮含着那一股不平之意,支撑着已经颤抖得身体牢牢伫立在王台之上。“退下吧。”
众臣退下,大殿空荡荡的。
卢淑慎在旁已经等候多时,一见如此,再不顾身份等级,冲上殿去。叶黛暮已经感觉不到了,她连半声也应不出来,眼前漆黑不能视物,四肢麻木不能动弹。卢淑慎赶紧扶住她,而叶黛暮一旦感受半分的力量可依靠,便顿时失了骨,滑倒在地。“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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